孩子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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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05
  寒冷的房間內泛著橘黃火光的壁爐前,溫暖的光線隱約照亮了兩張男人的臉龐,面對壁爐左側的那張臉龐相當冷峻,沉穩的眼神中透著一絲敏銳;右側的則是較為年輕,雙眼卻有些許恍惚,大衣上沾染著大片的血跡。


  他們分別坐在單人沙發上,面對面地望著彼此,又不時地望向壁爐對側的牆面下,一個裝著東西的黑色塑膠袋。


 「等你想開口了,再開口就好。」冷峻的男人翹著腳,交扣的雙手平放在腹部後,將自己的背更靠向了沙發,而那敏銳的視線停留在對面年輕男人的雙手上。


  年輕男人的身體向前傾,顫抖的雙手不斷搓著掌心,只是盯著地面不發一語,直到過了片刻後,他深吸口氣,慘白地向地上吐出幾個字,「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嗎?你知道怎麼處理……」


  「很顯然地,你需要一點幫助。」冷峻的男人勾起嘴角,將背部挺起,雙眼望向那沾滿血跡的大衣,「稍早前,你說了父親對吧?」


  「為什麼你要幫助我?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因為你需要,還是你希望我給警局一通熱心市民的電話。」


  年輕男人瞬間抬起頭,慘白的嘴唇激動地傾洩出所有的恐慌,「不要!千萬不要!我不想被關!我還有工作還有人生,我不想就這樣什麼都沒有!我會殺了你!」


  他不解,明明就選了一個那麼隱密的地點,為什麼當時眼前的男人會出現在附近;他知道,這男人絕對不正常,但為什麼自己還是按照他的指示到了這裡?


  冷峻男人的嘴角收了起來,只是盯著那雙無助的眼睛,沉穩地落下話語,「我只會按照你的希望來做,但在我幫助你之前,我很好奇發生了什麼事情。」


  「對,他是我父親……」年輕男人望向那黑色塑膠袋,雙手更用力地握著,就連指甲也深深地嵌進了肉裡。


  冷峻男人也轉向同個地方,但又立刻將視線轉回對座的人身上,「弒親的行為,通常伴隨著對於童年創傷的反擊,我很遺憾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


  「你並不了解我,也不認識我,你怎麼能如此肯定?」年輕男人的雙手稍稍停止顫抖,對男人的話語感到一絲寬慰,同時卻又更加感到他的不正常──


  一種說不上的怪異,隨著自己逐漸被卸下的心房,一點一滴地竄起。


  而冷峻男人注意到那雙手的細微改變後,將原先翹著的腳放下,身體微微向前傾,「這就是我好奇的地方了。」


  說完後,他又再次望向那個黑色塑膠袋,「那時我在一旁觀察你有一段時間,結束後你說的話勾起我的好奇。和我說說你的父親吧?」


  「我……」


  「別緊張,你現在的心情並不會很難同理,還是一樣,等到你想開口就好了。」


  「你不覺得我很可怕嗎?」


  「這問題非常有趣。其實,你並不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無論我回答是或不是,你都只是想要從別人的評價中,重新定位自己,好讓自己安心一些,因為你感到不再了解自己。」


  年輕男人聽完後再度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雙手,「他……我的父親是一個嚴肅的男人……甚至可以說是有一點古板……」


  他深深地嘆口氣後繼續說著,「或許因為我是獨子,他對我非常嚴格……從我有記憶以來,從他嘴裡聽過最多的,就是……我讓他感到丟臉……」


  「不適當的管教,也常常是造成童年創傷的理由之一。」冷峻的男人從一旁的小桌子上拿起一個小本子以及一支筆,「你介意我做些記錄嗎?」


  「記錄……你是心理醫生嗎?我沒有生病!我沒有……不……還是我真的病了……」年輕男人抓著額頭不斷搓揉,身體微微顫抖了起來。


  「如果這會讓你感到不舒服的話,我可以將它們放下,但我得承認,拿起紙筆記錄時,能夠更好讓我了解一個人。」


  「我不介意……」


  年輕男人的身體停止顫抖,又開始搓起自己的掌心,「我記得我們一起吃飯時,他會因為我不小心將食物灑出來,而非常憤怒,他會將我的餐盤擺到地上,罵著我,只有狗吃東西時才會弄得亂七八糟,要我趴在地上吃……」


  「那母親呢?」冷峻男人在小本子上寫了些東西後,安靜地望著男人,但視線偷偷從腳開始往上觀察。


  「母親是一個懦弱的女人,她生在大男人主義的家庭,從來不會對父親的管教有所質疑,但我不怪她……也只有她會我上學時,偷偷塞零用錢給我……她是最好的母親,我想娶像她那樣的女人。」


  說完後,年輕男人忽然哽咽了一陣,擦著自己的眼角,「我、我到底做了些什麼……」


  「說出來吧。」冷峻男人拿起一旁的衛生紙遞了過去,「雖然我不認識你的母親,但我認為她的確是一個好母親,人有太多需要遷就的事情了,儘管她牽就了你的父親,可是她用了自己的方式,站在你的立場為了你做很多。」


  年輕男人抽起一張衛生紙後,只是緊緊握在掌心,「有一次,放學回來時,朋友們問我要不要去看電影,他們願意請客。儘管我那時知道……父親不會喜歡我沒有準時回家……」


  「發生了什麼?」


  「當我回到家後,父親板著臉將我痛打一頓後,在我身上掛了狗牌,上面寫著可恥的男孩,然後要我跪在家門口,直到隔天上學……當時,鄰居們尊敬著父親的地位,沒有人會多做些什麼,我還記得那時,每看到一個行人,我的耳朵就發燙一次……」


  壓抑地說完後,年輕男人忽然將衛生紙摀在眼角,「母親那時苦苦哀求著,但父親狠狠打上了她一巴掌後,衝著我們罵,要是你們有本事賺錢,有本事證明比我優秀,就給你們當一家之主……這,也是他第二句常對我說的話。」


  「那時你在想什麼?」冷峻的男人這次記錄的時間久了些,隨後將筆尖停在了頁面上,沉穩地望著那變得失落的臉龐。


  「我不知道……」


  「那說說他對成績的看法吧?嚴格的教育中,往往對課業有著不合理的要求。」


  年輕男人忽然脫下了大衣,將裡面的襯衫微微扯開,鎖骨上有一條清晰的手術疤痕,「那一次我的考試排名,下滑了一個名次,在那之前,從來沒有人的名次在我前面……」


  說完後,他撫著那條傷疤,深吸了一口氣,「那次是我不好,我不怪他。我唯一後悔的是,輸給那個討人厭的胖子,他考贏我後,炫耀了兩個星期……」


  「你的父親對你有很深的期許吧。」


  「說真的,要不是他的嚴格,我不會有現在人人稱羨的一份好工作……」


  「那如果要說一件,你希望父親能夠諒解你的事情,你會想起什麼?」冷峻的男人用筆尖輕輕戳了幾下頁面後,又再次停住。


  年輕男人輕閉雙眼後,眼淚順著面頰流下,「那次是在母親的喪禮上,她、她生前得了癌症,儘管她很努力對抗病魔,最終天父仍是將她接走了……」


  說完後,他癱軟在椅背上,無助地望著昏暗的天花板,「可是她的喪禮上,我笑了。她是虔誠的基督徒,母親在病床時,就不斷說她看得到天父了,她深信自己會上去天堂,我也如此深信著,所以當她離開時,我希望能夠掛著微笑,讓她沒有顧忌地待在天父身旁……」


  「可是回到家後,父親一邊哭著,一邊責備我的冷血,比以往都還要狠,將我痛揍了一頓……」他將瀏海掀起,額頭上一道長長的傷疤,就和鎖骨上那條一樣清晰可見。


  「從那次之後,他對我更加地嚴格,甚至不惜賣掉房子,也不要我上大學後,離開他的管教……」


  冷峻的男人迅速地記錄完後,又將身體更加向前傾,「我對你母親的事情感到遺憾,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他放下了筆,冷靜地望著對座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龐,「在極端的傳統教育中,有一個很明顯的特色,為了應對社會文化會用打罵的疼痛,訓練我們記得在某些事件中,只能有特定的表情和反應。」


  「像是只能在喪禮上哭泣;只能在婚宴上歡笑,在某些社會性場合上,當孩子擁有其它的情緒時,會讓他們連結到被處罰的疼痛,慢慢地對某個場合只會產生被社會要求的反應。」


  「但那時你做得很好,我相信她看見你的笑容時,肯定能夠安息。」


  冷峻的男人始終盯著對座的人看,手上的筆再度動得飛快,而那視線使年輕男人隱約感到一絲發寒,怪異感迅速加深。


  年輕男人轉而盯著黑色塑膠袋,回想起使父親停止呼吸時;腦袋和身體重新感受到下手的那瞬間,所有的感受和想法,如同那男人所說的那樣,他已經不了解現在的自己。


  他瞬間像是孩子般嚎啕大哭起來,「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為什麼為什麼……」


  混亂的思緒中,他回想著對母親的思念,卻同時想起是父親在他上大學時,替他付了全部的學費,就連上學時開的車也是父親送他的禮物。


  「和我說吧,你為什麼想這麼做?」


  「我有一個偷偷交往的女孩……我愛上了她……」年輕男人單手掩著臉,眼角不斷滲出淚水,沾濕了衣襟,「但父親嫌棄她的身世,千方百計地要拆散我們,我想起了他過去對我做的那些,每一件事情我都能原諒他,可是就只有這件事情,我希望他能夠不要再控制我了!」


  他激動地哭喊著,腦袋閃過最一開始,將父親載到那個森林中時,仍猶豫著要不要這麼做,直到父親丟下了那句話後,自己失去控制了,回過神來時,手上已經拿著一把刀子,而父親的臉再也認不出任何五官了。


  「我恨他,都是他不好,我恨他我恨他!所以我殺了他!」


  「錯了。」


  兩個字迴盪在寒冷的房間中,年輕男人感到思緒瞬間化為一片空白,對座男人的銳利視線,好像完全穿透了自己的思緒。


  「就如我說的,社會也總是會有一套標準,強加在別人身上,所以會很理所當然地認為,某個事件的起因一定是那樣,有時就連當事者也會說服自己就是這麼想的。好比說,你認為自己是憎恨你父親,為了報復所以奪去他的生命。」


  「難道不是嗎?我不想再說下去了……」年輕男人回想父親最後給他的那句話,思緒陷入更進一步的混亂,他更加不認識自己,他甚至不想承認當時聽到父親的話後,曾閃過某些想法的人正是自己。


  一個深深掩埋的思緒像是被挖出來般,他對自己不可置信以及害怕。


  「那時,我站在旁邊觀察你時,我聽見你笑著,和你父親的遺體說謝謝。」冷峻男人偏著頭,勾起了嘴角,「那是什麼?看見躺在地上的父親時,你感受到了什麼?這就我所好奇的地方。」


  年輕男人緊緊抓著腦袋,渾身用力顫抖了起來,「他和我說,證明我比他優秀……就讓我做主……所以我……想奪走他的生命,證明自己比他有能力,而我做到了……感謝著他,讓我證明了自己……那個當下,我感到有生以來的快樂……」


  他慘白又無力地笑著,「那瞬間,我以為我已經走在父親前面,可以過得比他更加優秀的生活……」


  冷峻男人再一次飛快地動完筆後,將筆夾在小本子中拿到了手上,「那你希望我怎麼幫助你?」


  詢問完後,他示意年輕男人走到那個黑色塑膠袋前,等他背對著自己時,從小桌子的下方,摸出了一把銀白的切肉刀。


  隨後一手拿著小本子,一手將刀子藏在身後,靠向年輕男人的身後。


  「我想自首……我好累好累……」年輕男人微微轉向身後,望著那銳利的雙眼,卻感到怪異感比稍早前都還要強烈──


  腦海中閃過,當男人出現在面前說能夠幫助自己時,他臉上的表情不是感到害怕,而是一抹像孩子般的笑容。


  他想起剛才男人在寫小本子時,眼神偶而也會閃過類似的笑意,他忍不住好奇地問著,「我能看你剛剛寫的東西嗎?或許,警察看著你的記錄,能夠更快了解發生的過程……」


  冷峻男人點了點頭,將手上的小本子,翻到了剛剛記錄的地方,遞給了他,更加靠向他的身後。


  年輕男人困惑地望著上頭的文字,「這是什麼?你是不是翻錯頁了?這是食譜吧?有鵝肝醬的做法,有前菜沙拉的做法,有肉丸的做法,甚至還有主菜鴨胸肉……」


  他還來不及說完,瞄見了一道銀白光芒從脖子上閃過,隨後只是本能地緊握著自己的脖子,雙手感到一陣黏膩又滾燙的液體,不斷傾瀉而出;耳邊感到一股溫熱後,清楚地聽見──


  「就如同你殺掉你的父親時,會有著很快樂的感受,認為能夠證明自己比他優秀,會有些特別的想法。」


  「我啊,也會有一些想法,老實說,看到你時,我才將吃剩的骨頭處理好,而看到你那樣有趣的反應時,我很好奇你這種人的肉吃起來如何……」


  「至於現在聽完你的故事後,我更好奇你好不好吃了。」


  年輕男人的耳邊,迴盪著那近乎鬼魅的聲調,幾乎麻痺的身體卻意外地帶來冷靜,那怪異感越來越強烈,直到思緒閃爍一道白光後,腦袋傳來了嗡鳴作響的聲音──


  眼前的男人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幫自己……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那裡?吃剩的骨頭……


  難道那時他才剛埋好上一個被吃掉的人嗎?


  腦海中僅剩這個疑問殘存,他的視線逐漸發黑,身體也不再受控制,只是感受到自己浸泡在溫熱的液體中……


  冷峻男人望著倒在地上抽搐的那具身體,繼續說著,「或許正常人眼中,你一定是為了報復你父親而對他下手,但我可不這麼認為,因為當你問我覺不覺得你可怕時,我也在想,難道正常人一定會為此感到害怕嗎?」


  「為什麼母親的喪禮上,一定要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