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終陽盡
本章節 8275 字
更新於: 2019-02-27
當元昕醒來的時候，看著一片白到眼熟的天花板，最近似乎常看到——沒錯，就是醫院。他再慢慢轉過頭看了四周，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連隻鬼也沒有，另外這裡還是單人房。而身體接下來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又酸又痛，特別是後腰跟臉上被踹的地方。
「嗚……」元昕試著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雖然雙手都還能動，但要舉起來實在是有夠吃力的，馬上就放棄再試一次，又慢慢閉上了眼。
唰——
門被打了開來，有人走了進來，聽腳步聲是兩個人，走得非常急。
「唉喲你等一下，人家才剛轉到普通病房，不知道醒了沒——」
「沒醒也要把他叫醒！都第三天了！」
元昕聽出來了，是黃瑔爹娘的聲音。就在元昕張開眼的時候，黃清玄的手正好伸到他的衣領前準備戳他。
「嗯！你醒了嗎？很好！」黃清玄手勢一變，抓住元昕的衣領，一把就把他拉起來，「我女兒呢？」
「清玄！」
元昕反射性撇過頭，每次一見面就這樣他都習慣了。
「……」元昕皺起眉頭、眼神有些放空看著一旁，並開始運轉他的腦袋。稍微整理一下，黃瑔她娘說的第三天應該就是黃瑔靈魂被抓走的第三天，然後他不知道為什麼在醫院，那他身上的東西也不知道有沒有在附近，所以那個裝著黃瑔的小瓶子——
「我身上的東西呢？」元昕這時候才問。
「什麼東西？」
「隨身物品啊！」元昕還是沒有轉頭。
「喂！你們在幹什麼！」醫院門口突然傳來一人的聲音，三人都看了過去，是一個年輕警察。
「啊！對不起對不起，清玄你快放開他！」方雪雲趕緊拍了黃清玄的手臂好幾下，他才慢慢放開元昕。
「你們兩個是什麼人？」
「他是我女兒的學長，我女兒有東西在他身上，今天晚上之前一定要拿回來！」黃清玄口氣霸道還帶著一步不退的堅毅。
「不急。我們有事情要先跟他了解一下，姜先生，你清醒了嗎？」警察走向三人。
「很急。」黃清玄擋在他前面沒打算讓開。
「阿伯，拜託，」元昕無力開口，才剛睡醒他實在沒有力氣發火，「警察都來了，你覺得當時我身邊的東西還會在我身上？」
黃清玄一時語塞。
「唉喲怎麼辦——」方雪雲一臉著急雙手緊握成拳。
「借過一下好嗎？我跟警察先生講一下話。」元昕說完後，等到黃清玄移開腳步才終於看到警察，「不好意思，問話可以等晚一點嗎？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一定要先辦。」元昕好不容易才說完這一些話。
「不行。待會中隊長會過來問你話。中隊長認識晉叔，你跑不掉的。」
「晉叔？對了！晉叔怎麼了？」一聽到晉叔，元昕暫時拋下了黃瑔的事，精神完全聚焦在那上面了。
「……」警察盯著元昕，然後說：「等中隊長來再說吧。」
「……那那個傢伙呢？穿藍衣服的那傢伙呢？」
「兩位，這裡是隔離病房，請你們先移步。」警察沒有回答元昕，而是先趕人。
「不行。」黃清玄非常堅定站在原地，「我可以先跟你講——」
「講什麼？」就在這時，門外又走進一個穿著便服的男人打斷了黃清玄的話，他的年紀看起來比晉叔年輕一些，頭髮乾淨俐落中規中矩，手上提著個黑色伸縮袋。
「中隊長。」年輕警察對他敬了舉手禮，男人則是對他揮了下手，示意他往後站。
「我是縣刑警大隊第四中隊長傅尹和，兩位是相關人士嗎？」男人看著黃氏夫婦聲線平淡地問道。
「……」夫妻倆先是對看了一眼，接著黃清玄再度開口：「他是我女兒的學長，拿了我女兒的東西，我來要他還。」
「是這樣嗎？」傅尹和看向元昕。
元昕用鼻子重重噴了口氣後說：「這個說法不對，他女兒剛好有東西在我仇人身上，我是去尋仇的。」
「小子，」傅尹和看著地板嘆了口氣後再抬頭繼續說，「收斂一點你說話的方式啊，你已經成年了，別這麼衝動。這麼說兩位都是相關人士了，好。」傅尹和轉頭對年輕警察點了下頭，那警察就去把門拉上了。
「先跟三位解釋——」
「你們關門幹什麼？我說我沒有時間聽你們廢話！快把這小子身上的東西還回來，他身上有我女兒的東西！」黃清玄打斷了傅尹和的話，還上前進逼了一步。
「所以我說要解釋了啊！」傅尹和擺起雙手，聲音高了大概兩度，「這件事不會列入正常刑事案件。我跟晉哥很熟，我們警局裡的長官也認識晉哥，這件事非同小可。當然，我們也知道你。」傅尹和最後對著元昕點了下頭，這段話的暗示已經夠明顯了。
「說夠了沒有？一直晉叔晉哥的！到底跟我女兒有什麼關係！」黃清玄撥了頭髮一下後又火山爆發了一波，「你們快把我女兒的東西還給我，我先處理完這件事再回來跟你們抬槓聊天行不行？」四十九個時辰是七十二個小時，七十二個小時就是三天啊！今天都第三天了！
「呃……傅先生，中隊長？晉叔——」元昕開口了，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只見元昕又閉上眼然後換了一句，「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那可以先處理黃先生的那件事嗎？真的很急。」
傅尹和盯著元昕疲憊的臉一陣子後，轉身對著年輕的警察說：「好，突欸，去要個輪椅，我們現在就走。」
「知道了。」突欸點了下頭後便轉身拉開門離去。
「輪椅？我應該沒有那麼嚴重吧？」元昕懷疑的問，傅尹和本來沒有表情的臉上這時嘴角卻稍微拉高了。
「你中了兩槍，一槍在你左側腰，一槍在你左大腿，還有一發被你胸前的玉珮擋下來了，雖然都很幸運沒有打到重要器官，但你要是現在能站得起來的話，你可以試試看啊！」
聽到傅尹和這麼一說後，元昕才發現，自己左半身的酸痛感似乎真的沒有想像中的輕微，實際上，左腳剛才沒有動過所以不知道，現在真的是一動就痛得要命。
「嫌犯的遺體也在昨天被發現了，沒有明顯外傷，死因還要再調查。」傅尹和趁著這段空檔直接說，一旁的黃氏夫婦一聽到嫌犯遺體的反應則是傻住，「至於晉哥，很幸運子彈穿過了他的胸膛，也非常幸運沒有打到任何重要器官，真的是佛祖保佑、燒了好幾輩子的好香，好像就是子彈過來說『借過』一樣，什麼都沒帶走，手術沒兩下就結束了，很成功。」
元昕大大呼了口氣，傅尹和的話前半段嚇死他了。
「那晉叔呢？這件事需要他幫忙。」元昕說。
「一定要嗎？」傅尹和問，「如果我說他今天沒辦法醒來呢？」
「……好吧，我也可以。」元昕想了想後才說。殷紅這時候不在，正好。
當初元昕看到被算命師帶走魂魄的黃瑔身軀後，馬上就了解發生什麼事了，現在的黃瑔靈體該怎麼處理他還算是有把握的。以前騙殷紅說他不知道怎麼讓魂魄回到身體裡，是因為他「生意」上的有些麻煩都是殷紅幫他招來的，原因就是因為殷紅知道他有能力做到；而「生意」當然是有，但殷紅招來的「慈善事業」比例卻大幅領先「營利事業」的部分，所以他就偷偷藏了幾招起來不敢讓她發現，怕她又讓自己當爛好人做白工。
輪椅也在這時候推進來了。
「剩下的等你處理完再講，你的東西都在這。」傅尹和晃了下手上的伸縮袋。等到元昕確認完袋內的物品並讓突欸扶上輪椅後，所有人就一起走出病房，直達八樓VIP。
黃瑔依舊平穩躺在床上沒有動靜，旁邊的心電圖也幾乎要跟她一樣沒有動靜了。
到了黃瑔的床前後，元昕從傅尹和手中接過伸縮袋，取出裡面的透明水晶瓶，上頭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符咒。元昕將瓶子放在床上，再簡單用劍指憑空畫了幾下，最後點在瓶口上，然後說了聲：「開。」
水晶瓶的蓋子自動跳離了瓶身，當然這是所有人看得見的部分。剩下只有元昕看得到的，就是慢慢浮現出形體的黃瑔魂魄。
「元昕！」身體一完全出現後，黃瑔睜開眼馬上就哭喊著要撲向他，只是元昕動作比她更快，左手食指小指直接點在黃瑔兩邊額角，阻止了她的飛撲，「呃！元昕？」
「回去吧，時間有限。」元昕黏著她額頭的手在這時候放了開來，隨即移到她本體面前直接用食指小指在空中畫了道符，「急急如律令，敕！」
就在術法結束同時，黃瑔的身靈再度消散。
結束了，少了一個麻煩，元昕閉著眼抬頭吁了口氣，跟黃瑔的爹親打交道實在是讓元昕非常有精神耗弱的感覺。
「臭小子怎麼樣了？」黃清玄看元昕好像在休息了就馬上問，口氣還是一樣差。
「臭小子感覺正舒服呢！正在想終於解脫了，可以不用再見到你了。」元昕睜開眼看著面前的黃瑔說，接著才轉頭看向傅尹和，「麻煩你了，我想去看看晉叔。」
「臭小子你——」準備再度對元昕開火的黃清玄突然被方雪雲拉住手，他連忙轉頭去看，只見他老婆另一隻手指著心電圖，嘴上卻激動得說不出話，而監測儀上頭的心電圖波動開始逐漸恢復成正常的跳動了。傅尹和看到了之後也點了點頭，嘴角再度上揚，接著就對突欸點了一下頭，帶著元昕離開病房。
☆
傅尹和沒有浪費時間，也不擔心有其他人聽見，還在走廊就直接開口問了元昕當下情況，元昕簡單交代了一下事情經過，說了在山上摔車，出院後發現有東西忘了拿才回醫院一趟，剛好遇到黃瑔的父母，也看得出黃瑔的魂被人抓走，所以才找了晉叔去幫忙，完全避開了殷紅的事情。反正現在晉叔還沒醒，也不會有人知道真相，到時候再去跟晉叔串供就好囉！
「你似乎把我當傻瓜欸？」傅尹和平靜地說，「整件事情的經過也太簡單了吧？這樣他就變你的仇人可以讓你去尋仇嗎？」他可沒漏掉元昕之前說的話。元昕聽到後也不驚慌，只是低頭笑了笑沒有反駁。
「無所謂，既然你說這是事情的經過，那就是了。」
接下來的路途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過沒多久，元昕就被推出住院大樓往本院去了。剛才聽傅尹和的描述，晉叔傷得似乎不重啊！他們要帶他去哪？
「喂喂，你們想去哪？晉叔沒有在住院大樓嗎？」
「……」走在旁邊的傅尹和這次沒有說話，反倒是後面推輪椅的突欸說：「沒有。」
「沒有？怎麼回事？」
「晉叔他……躺在太平間裡。」
元昕聽到這幾個字以後，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一時間沒有做出反應。唉喲，突欸這傢伙是冷麵笑匠哦！這是在用棺材臉來開他玩笑吧？
「唉……突欸，」傅尹和這時嘆了口氣，開口了，「還是我來講吧。」
推著輪椅的突欸停下了腳步，傅尹和走到元昕前方蹲下平視元昕，元昕則面無表情看著傅尹和。
「對，打穿胸腔的那顆子彈是幸運的，幾乎沒有造成什麼傷害……」傅尹和點點頭說，元昕在等他的但書，「那不是原因，檢查結果是心臟衰竭，晉哥他自己也知道。」
「喔，所以呢？」元昕知道傅尹和還沒說完，他不清楚為什麼自己還要多問這一句。
「晉哥沒讀過書，只認得棋盤上的幾個字，當然也不會寫了，他要我轉達幾句話給你。」
元昕這時候雖然盯著傅尹和，但他早就不知道自己在看啥了。呵！轉達給他？連遺言都留了啊！
「你要現在聽嗎？」
「聽啊！幹嘛不現在聽？」元昕左手捏了一下鼻頭後又說：「等等，不要，我要看到他再聽，對，看到他……再聽。」他感覺胸口似乎有塊石頭堵在那，讓他不管吸氣吐氣都不舒服。
「……」傅尹和看著元昕沉默了兩秒，點了點頭，然後起身帶著他再往本院走去。
一路上，沒有人再開口說話。短短不到兩分鐘的路程，元昕卻覺得好像過了兩個小時。手術沒兩下就完成了，很成功啊！今天不會醒來，講的也沒錯啊！這是在處罰他常常用文字遊戲欺騙殷紅嗎？這下輪到他被文字遊戲了？
在傅尹和跟門衛溝通過之後，他們進入了太平間，進來到其中一間隔間，門衛拉出了其中一格，高度剛好在坐著輪椅的元昕面前。接著門衛就跟著突欸一起離開了。
元昕看著眼前的屍袋，左手抹了下口鼻，然後才快速抓向屍袋拉鍊，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慢慢將它拉開，而出現的臉孔再熟悉不過了，那絕對是晉叔沒錯。
「嗯……這張老臉，沒錯，是他。」元昕的下唇微微顫抖著。
「之後會把晉哥移回廟裡。」
「……他說了什麼？」元昕的語氣還是一樣平靜，彷彿眼前的人只是躺在那睡著一樣。
「晉哥是這麼說的……」傅尹和走到元昕對面的牆邊吸了口氣沉默了一下，然後才走回到元昕的對面開口，「『猴囝仔，我只會赴留予你遺言，廟公楊晉只予你留遺言，有歡喜無？我的遺產，彼間廟，絕對袂給你，逐擺行棋攏輸我的彼咧溫ㄟ會接手；至於你欠的帳這世人我看是袂赴啊，後世人要記得還啊！最後……』」
（這麼快就最後了嗎？連要走了都還在跟我討債？）
「『逐擺摃你攏是全力不留情，嘛摃慣習啊，著予我閣摃一擺，因為你狡怪偷學貫乾坤！這擺袂疼，我沒氣力了，袂疼。』」傅尹和說完後，舉起了右手，握拳，再用指節輕輕敲了元昕的頭頂一下，元昕則是閉上了眼，「說完了，我待會再來看你。」
等到傅尹和走了後，元昕才睜開眼，看著晉叔。
「呵，搞什麼啊？留給我的那是什麼遺言啊？」元昕苦笑了一下，「傅什麼中隊長還說得那麼沒起伏沒感情的，不留還比較好，我這不是還要替你跑腿，去跟溫伯說恭喜嗎？最後那是什麼？都到了最後還要欺負我啊？」明明以前就知道晉叔如果走了絕對不會難過的，明明都知道只是靈魂離開了身體繼續下一段旅程了，明明知道……
「啥物袂痛……明明……」
☆ ☆ ☆ ☆ ☆ ☆ ☆
接下來的四天裡，第一天元昕整天都躺在床上，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想著晉叔。仔細想想真的沒什麼好悲傷的，搞不好晉叔還去當神了；第二天下午，宗傑來看他了，也是真的很冷淡、名符其實「看了」，再留下一盒切好的蘋果就走了；第三天晚上，林誠浩也來「看」他了，一臉不是太高興的說著「身為班代要來了解一下情況」的屁話，然後也走了，什麼慰問品都沒有。一直到第四天晚上，一臉擔憂的殷紅終於出現了，看來是她恢復到可以突破租房的陣法了。
「喲，妳身體好了啊？」元昕瞥了眼悄悄飄進來的殷紅後，又轉回頭看著天花板說，「幹嘛靜悄悄的都不講話？」
「……你不是不希望我在醫院裡跟你說話嗎？」殷紅看著元昕好一陣子後才開口，一直皺著的眉頭也舒緩了一點，元昕看起來比她想像中好多了。
「拜託，這四天除了巡房的醫生護士，我只跟宗傑和班代說過話而已。」嚴格來說，是他們跟元昕說話，都是擅自來打了聲招呼後又擅自離去，「而且現在附近又沒有什麼鬼靈精怪，我特別允許學姊妳跟我講話，來吧。」
「……晉叔的事情，你還好吧？」
「還行吧。」此時元昕心中不免還是有一點小期待是不是還見得到晉叔。
「真的嗎？」殷紅懷疑地看著元昕問，她看不出元昕現在毫無表情的顏面在想什麼，「有不舒服的話我可以聽你哭訴哦！」
「哼……」聽到這句話元昕就笑了，這幾天來第一次笑了，雖然還是那種不屑的笑，但也算是有進步了。殷紅先是愣了一下，才回笑說：「笑什麼？」
「哭訴的話就免了，我早就哭過了，只是——大概只有晉叔看到吧。」
「你要是還沒哭夠的話，我還能再讓你哭一次啊！來，姊姊的胸膛借給你要不要啊？」看到元昕好像已經度過了難過那一關後，殷紅又皮起來了，還飄起來雙手往後揹、挺起胸膛往元昕靠近。
「欸欸欸，學姊妳幹什麼？」
「你的護心玉不是弄丟了嗎？不就表示我能～接近你了？哈哈！來，啾一個！」
「啾個鬼啊！走開啦！」
「人家是鬼沒錯啊！來！啾～」
「別別別別——對了！」差點就要翻下床閃鬼唇的元昕突然想到迴避的辦法了，「妳有去看過黃瑔了嗎？」
「對吼！她怎麼樣了？」殷紅果然停止前進了。
「妳自己去看啊！」
「好！」說完就準備往門口飄的殷紅又再度停下，轉回頭又是一副懷疑的表情，「你不會偷跑吧？」
元昕只能先給了一個白眼才說：「不好意思喔學姊，小弟我大腿和左腰都中了一槍，還沒辦法活動自如。」是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啦，但能夠用腦袋的話，他真不想跑給殷紅追。
「中槍！？」沒想到殷紅聽到反而更不想走了，「為什麼去找人會中槍？那個算命師有帶槍？」
「不然咧？沒事了啦，妳趕快去看看那個小鬼醒了沒，我OK的，去。」
「……好吧。你別亂跑喔！」殷紅看了元昕好一陣子，元昕受不了她直接掀開棉被讓她看了下包起來的傷口，順便再送一個白眼，然後殷紅小小哼了一聲才離去。
現在晉叔走了，他也沒必要讀到畢業了，再來就是先把那聽說是浪費時間的兵役服完再回來繼續驅魔避鬼嗎？跑到其他地方的話他又沒錢沒人脈，在這裡起碼他還小有名氣，只是殷紅……不能再讓殷紅攪進來，太危險了。
對付鬼，元昕還有能力；對付人，他可就不行了。再說了，以前殷紅有幫忙找來的案子都是些陰陽之間的溝通，沒什麼危險性，也只能勉強賺點生活費，要想賺得多，就要冒點險，殷紅的話還是讓她——
「猴死囝仔！你果然閣有共彼咧查某鬼來往！」
就在元昕想著要怎麼撇下殷紅的時候，腦袋瓜冷不防的就被狠扣了一拳。
「喔嗚！超痛的啦！晉叔！」元昕一把頭轉回來就傻了，晉叔就站在他床旁邊，身體透著光。
「晉叔？」
「唉！」晉叔還是一如往常的皺著眉頭看著他，「講袂聽呢！」
「……」這幾天元昕是有想到晉叔會出現的可能性，只是沒想到會真的出現，他現在還是一臉癡呆。
「本來是無想欲來共你看的啦，拄好看到彼咧查某鬼走過去，你閤咧黑白想！莫給我休學哦！」晉叔一手指著元昕教訓他，「錢我攏落啊，不準共我浪費！」說完晉叔就轉身要走了。
（就這樣？晉叔現身就為了不要浪費他繳的錢？真的是我認識的晉叔欸！）
「閣有啦！」晉叔又轉回身，「貫乾坤莫閤用啊啦！雖然毋知是啥物原因你身上風雷卦會消失，彼招是用你的陽氣換來的威力，用一擺著折一擺壽啦！有聽著無！」
「喔。」心臟衰竭嗎？原來如此……
「對了晉叔！本來不是想來看我的話是來幹嘛的？」
「跟傅隊長要你哭的見笑影片啦！」
「……」
晉叔剛說什麼？傅隊長？
他哭的影片？看他哭的影片！？
「看完我就要去報到啊，毋免送，我來走了。」接著晉叔嘴角還明顯上揚了三十五度，最後就留下呆滯在床上的元昕消失了。
仔細回想了下當天傅尹和走到他對面之前，好像真的不知道在牆壁前面幹嘛……
（裝攝影機嗎？欸！這樣對嗎？他一個警察可以這樣隨便——）
「咿～呀！這兩個狼狽為奸的王八龜老頭！」
☆
嫌犯的死因後來傅尹和也來親自跟他講了，是心臟病發作。在元昕瞪著他、用極度失禮的語氣問他是不是偷偷錄影了的時候，傅尹和也很地痞，要元昕有證據拿證據，讓元昕又一次心裡受創，只能偷偷譙在心裡。連晉叔的喪禮他最後都沒去，因為聽說那兩個臭老頭打算在喪禮上播放那段影片，後來殷紅也證實了，還忍著笑跟他講不怕他難過。
至於黃瑔，聽殷紅說似乎醒了，但也已經連殷紅叫她的聲音都聽不到了，變成一般的「正常人」了。那樣很好，看不到雖然有些麻煩不能應付，但這些麻煩出現的原因大部分也是因為看得見，變成「正常人」剛好，可以免掉這些麻煩。至於收費的部分，這一次就當他做善事吧，他真的沒辦法跟黃瑔她爹共處在一個空間太久。不過黃瑔她娘來病房找元昕答謝的時候，元昕同時拒絕了黃瑔的探視跟黃家的酬謝，但也偷偷替自己打了下廣告，說以後有麻煩可以找他，前提是別讓黃瑔她爹知道。
又過了兩天後，元昕已經可以正常走動了，但還沒辦法騎車，只能跟人家人擠人在校車上一起上山，聽著那聽不懂的、跟他沒關係的課。既然晉叔都開口特別交代了，他這人就是欺善怕惡，明明知道晉叔真的走了，他還是很孬的繼續學業沒有休學，也由於在一年級時被邊緣化得滿徹底的，除了李宗傑和罪魁禍首林誠浩外，其他人頂多也只是多看兩眼像在確認他有沒有殘廢而已。
這一天上完課，元昕慢慢走到舒樂樓屋頂，殷紅正趴在圍牆上看著海平線上的日落。
「嗨！學姊！」
「哦！元昕哪！」殷紅回頭笑了一下，又轉回看著夕陽。
「怎麼今天這麼多愁善感在看夕陽？噗咪呢？」元昕走到殷紅身旁看著夕陽問。
「好久沒看到牠囉！欸元昕，你說……會不會有一天你也突然就看不到我聽不到我啊？」
元昕一聽，將頭緩緩轉向殷紅，她還是看著遠方。
「前陣子聽你說我差點被打散的時候，心裡真的超害怕的欸，好怕會再也看不到你。」殷紅用著難得平靜的語氣說。
「哼！少騙我了，」元昕把視線轉到海面上。
殷紅的嘴角緩緩上揚了，態度依舊平靜再說：「這次小瑔突然就看不到我——不是，她本來就看不到，應該是聽不到我的聲音，我就突然覺得啊，有一點兒寂寞呢……」
「所以呢？學姊不會是要——」
「趁著你還看得見我我來親你一下！」殷紅突然很快說完一句話並轉身就往元昕抱去。元昕臉都沒轉，一隻手就舉起來擋在側邊，剛好將殷紅的小臉整個包住往上推。
「學姊妳怎麼啦最近？鬼也會生病要吃藥嗎？」
「嗯嗯嗯嗯！」
「……我還以為學姊是終於想要去找那個牽掛的人了！對學姊真的不能掉以輕心欸！」
「唉呦！」殷紅好不容易終於掙脫了，一臉半氣半無奈地說：「啊如果去找了，不就看不到你了？所以先給我親一下我再去啊！也算是了了我一樁心事嘛！說不定我的掛念真的是你啊！然後親完就直接成佛或投胎去了！」
「少來了！哪有這麼簡單！」元昕看向殷紅，一直這麼亂來都不知道她說的哪些是真話了，「真的決定了就把名字講出來，我好辦事。」
「……辦好事，你就看不到我囉！」
「當然。」
「哼！真沒良心！下次再講啦！」殷紅氣沖沖地說完身形就瞬間消失了，而遠方落日也完全沒入水平線。
「下次？學姊！唉！總算是要結束了，我的被鬼纏人生。」
☆
而在縣刑警大隊第四中隊所在的辦公室裡，此時幾個人亂七八糟走進走出正亂成一團。
「不見？好好一個屍體在解剖完後會不見？」傅尹和並沒有和其他人忙進忙出，而是背對著辦公桌，站在窗前看著外頭的庭院。在辦公桌對面站著的是突欸。
「隊長覺得有需要跟姜元昕講嗎？」
「講？警醫裡有人顧著的屍體憑空消失，然後我們要去跟他講什麼？有什麼好講的？」傅尹和語氣一如往常平靜，「我們是警察，記好這點。」
「那要怎麼辦？總不能對屍體發布通緝吧？」
「就照流程走就好了，該怎麼做怎麼做。」
「……知道了。」
☆ ☆ ☆ ☆ ☆ ☆ ☆
「要一直阻撓我嗎？我跟你們還沒完，黃泉……」
—待續—
「嗚……」元昕試著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雖然雙手都還能動，但要舉起來實在是有夠吃力的，馬上就放棄再試一次，又慢慢閉上了眼。
唰——
門被打了開來，有人走了進來，聽腳步聲是兩個人，走得非常急。
「唉喲你等一下，人家才剛轉到普通病房，不知道醒了沒——」
「沒醒也要把他叫醒！都第三天了！」
元昕聽出來了，是黃瑔爹娘的聲音。就在元昕張開眼的時候，黃清玄的手正好伸到他的衣領前準備戳他。
「嗯！你醒了嗎？很好！」黃清玄手勢一變，抓住元昕的衣領，一把就把他拉起來，「我女兒呢？」
「清玄！」
元昕反射性撇過頭，每次一見面就這樣他都習慣了。
「……」元昕皺起眉頭、眼神有些放空看著一旁，並開始運轉他的腦袋。稍微整理一下，黃瑔她娘說的第三天應該就是黃瑔靈魂被抓走的第三天，然後他不知道為什麼在醫院，那他身上的東西也不知道有沒有在附近，所以那個裝著黃瑔的小瓶子——
「我身上的東西呢？」元昕這時候才問。
「什麼東西？」
「隨身物品啊！」元昕還是沒有轉頭。
「喂！你們在幹什麼！」醫院門口突然傳來一人的聲音，三人都看了過去，是一個年輕警察。
「啊！對不起對不起，清玄你快放開他！」方雪雲趕緊拍了黃清玄的手臂好幾下，他才慢慢放開元昕。
「你們兩個是什麼人？」
「他是我女兒的學長，我女兒有東西在他身上，今天晚上之前一定要拿回來！」黃清玄口氣霸道還帶著一步不退的堅毅。
「不急。我們有事情要先跟他了解一下，姜先生，你清醒了嗎？」警察走向三人。
「很急。」黃清玄擋在他前面沒打算讓開。
「阿伯，拜託，」元昕無力開口，才剛睡醒他實在沒有力氣發火，「警察都來了，你覺得當時我身邊的東西還會在我身上？」
黃清玄一時語塞。
「唉喲怎麼辦——」方雪雲一臉著急雙手緊握成拳。
「借過一下好嗎？我跟警察先生講一下話。」元昕說完後，等到黃清玄移開腳步才終於看到警察，「不好意思，問話可以等晚一點嗎？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一定要先辦。」元昕好不容易才說完這一些話。
「不行。待會中隊長會過來問你話。中隊長認識晉叔，你跑不掉的。」
「晉叔？對了！晉叔怎麼了？」一聽到晉叔，元昕暫時拋下了黃瑔的事，精神完全聚焦在那上面了。
「……」警察盯著元昕，然後說：「等中隊長來再說吧。」
「……那那個傢伙呢？穿藍衣服的那傢伙呢？」
「兩位，這裡是隔離病房，請你們先移步。」警察沒有回答元昕，而是先趕人。
「不行。」黃清玄非常堅定站在原地，「我可以先跟你講——」
「講什麼？」就在這時，門外又走進一個穿著便服的男人打斷了黃清玄的話，他的年紀看起來比晉叔年輕一些，頭髮乾淨俐落中規中矩，手上提著個黑色伸縮袋。
「中隊長。」年輕警察對他敬了舉手禮，男人則是對他揮了下手，示意他往後站。
「我是縣刑警大隊第四中隊長傅尹和，兩位是相關人士嗎？」男人看著黃氏夫婦聲線平淡地問道。
「……」夫妻倆先是對看了一眼，接著黃清玄再度開口：「他是我女兒的學長，拿了我女兒的東西，我來要他還。」
「是這樣嗎？」傅尹和看向元昕。
元昕用鼻子重重噴了口氣後說：「這個說法不對，他女兒剛好有東西在我仇人身上，我是去尋仇的。」
「小子，」傅尹和看著地板嘆了口氣後再抬頭繼續說，「收斂一點你說話的方式啊，你已經成年了，別這麼衝動。這麼說兩位都是相關人士了，好。」傅尹和轉頭對年輕警察點了下頭，那警察就去把門拉上了。
「先跟三位解釋——」
「你們關門幹什麼？我說我沒有時間聽你們廢話！快把這小子身上的東西還回來，他身上有我女兒的東西！」黃清玄打斷了傅尹和的話，還上前進逼了一步。
「所以我說要解釋了啊！」傅尹和擺起雙手，聲音高了大概兩度，「這件事不會列入正常刑事案件。我跟晉哥很熟，我們警局裡的長官也認識晉哥，這件事非同小可。當然，我們也知道你。」傅尹和最後對著元昕點了下頭，這段話的暗示已經夠明顯了。
「說夠了沒有？一直晉叔晉哥的！到底跟我女兒有什麼關係！」黃清玄撥了頭髮一下後又火山爆發了一波，「你們快把我女兒的東西還給我，我先處理完這件事再回來跟你們抬槓聊天行不行？」四十九個時辰是七十二個小時，七十二個小時就是三天啊！今天都第三天了！
「呃……傅先生，中隊長？晉叔——」元昕開口了，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只見元昕又閉上眼然後換了一句，「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那可以先處理黃先生的那件事嗎？真的很急。」
傅尹和盯著元昕疲憊的臉一陣子後，轉身對著年輕的警察說：「好，突欸，去要個輪椅，我們現在就走。」
「知道了。」突欸點了下頭後便轉身拉開門離去。
「輪椅？我應該沒有那麼嚴重吧？」元昕懷疑的問，傅尹和本來沒有表情的臉上這時嘴角卻稍微拉高了。
「你中了兩槍，一槍在你左側腰，一槍在你左大腿，還有一發被你胸前的玉珮擋下來了，雖然都很幸運沒有打到重要器官，但你要是現在能站得起來的話，你可以試試看啊！」
聽到傅尹和這麼一說後，元昕才發現，自己左半身的酸痛感似乎真的沒有想像中的輕微，實際上，左腳剛才沒有動過所以不知道，現在真的是一動就痛得要命。
「嫌犯的遺體也在昨天被發現了，沒有明顯外傷，死因還要再調查。」傅尹和趁著這段空檔直接說，一旁的黃氏夫婦一聽到嫌犯遺體的反應則是傻住，「至於晉哥，很幸運子彈穿過了他的胸膛，也非常幸運沒有打到任何重要器官，真的是佛祖保佑、燒了好幾輩子的好香，好像就是子彈過來說『借過』一樣，什麼都沒帶走，手術沒兩下就結束了，很成功。」
元昕大大呼了口氣，傅尹和的話前半段嚇死他了。
「那晉叔呢？這件事需要他幫忙。」元昕說。
「一定要嗎？」傅尹和問，「如果我說他今天沒辦法醒來呢？」
「……好吧，我也可以。」元昕想了想後才說。殷紅這時候不在，正好。
當初元昕看到被算命師帶走魂魄的黃瑔身軀後，馬上就了解發生什麼事了，現在的黃瑔靈體該怎麼處理他還算是有把握的。以前騙殷紅說他不知道怎麼讓魂魄回到身體裡，是因為他「生意」上的有些麻煩都是殷紅幫他招來的，原因就是因為殷紅知道他有能力做到；而「生意」當然是有，但殷紅招來的「慈善事業」比例卻大幅領先「營利事業」的部分，所以他就偷偷藏了幾招起來不敢讓她發現，怕她又讓自己當爛好人做白工。
輪椅也在這時候推進來了。
「剩下的等你處理完再講，你的東西都在這。」傅尹和晃了下手上的伸縮袋。等到元昕確認完袋內的物品並讓突欸扶上輪椅後，所有人就一起走出病房，直達八樓VIP。
黃瑔依舊平穩躺在床上沒有動靜，旁邊的心電圖也幾乎要跟她一樣沒有動靜了。
到了黃瑔的床前後，元昕從傅尹和手中接過伸縮袋，取出裡面的透明水晶瓶，上頭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符咒。元昕將瓶子放在床上，再簡單用劍指憑空畫了幾下，最後點在瓶口上，然後說了聲：「開。」
水晶瓶的蓋子自動跳離了瓶身，當然這是所有人看得見的部分。剩下只有元昕看得到的，就是慢慢浮現出形體的黃瑔魂魄。
「元昕！」身體一完全出現後，黃瑔睜開眼馬上就哭喊著要撲向他，只是元昕動作比她更快，左手食指小指直接點在黃瑔兩邊額角，阻止了她的飛撲，「呃！元昕？」
「回去吧，時間有限。」元昕黏著她額頭的手在這時候放了開來，隨即移到她本體面前直接用食指小指在空中畫了道符，「急急如律令，敕！」
就在術法結束同時，黃瑔的身靈再度消散。
結束了，少了一個麻煩，元昕閉著眼抬頭吁了口氣，跟黃瑔的爹親打交道實在是讓元昕非常有精神耗弱的感覺。
「臭小子怎麼樣了？」黃清玄看元昕好像在休息了就馬上問，口氣還是一樣差。
「臭小子感覺正舒服呢！正在想終於解脫了，可以不用再見到你了。」元昕睜開眼看著面前的黃瑔說，接著才轉頭看向傅尹和，「麻煩你了，我想去看看晉叔。」
「臭小子你——」準備再度對元昕開火的黃清玄突然被方雪雲拉住手，他連忙轉頭去看，只見他老婆另一隻手指著心電圖，嘴上卻激動得說不出話，而監測儀上頭的心電圖波動開始逐漸恢復成正常的跳動了。傅尹和看到了之後也點了點頭，嘴角再度上揚，接著就對突欸點了一下頭，帶著元昕離開病房。
☆
傅尹和沒有浪費時間，也不擔心有其他人聽見，還在走廊就直接開口問了元昕當下情況，元昕簡單交代了一下事情經過，說了在山上摔車，出院後發現有東西忘了拿才回醫院一趟，剛好遇到黃瑔的父母，也看得出黃瑔的魂被人抓走，所以才找了晉叔去幫忙，完全避開了殷紅的事情。反正現在晉叔還沒醒，也不會有人知道真相，到時候再去跟晉叔串供就好囉！
「你似乎把我當傻瓜欸？」傅尹和平靜地說，「整件事情的經過也太簡單了吧？這樣他就變你的仇人可以讓你去尋仇嗎？」他可沒漏掉元昕之前說的話。元昕聽到後也不驚慌，只是低頭笑了笑沒有反駁。
「無所謂，既然你說這是事情的經過，那就是了。」
接下來的路途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過沒多久，元昕就被推出住院大樓往本院去了。剛才聽傅尹和的描述，晉叔傷得似乎不重啊！他們要帶他去哪？
「喂喂，你們想去哪？晉叔沒有在住院大樓嗎？」
「……」走在旁邊的傅尹和這次沒有說話，反倒是後面推輪椅的突欸說：「沒有。」
「沒有？怎麼回事？」
「晉叔他……躺在太平間裡。」
元昕聽到這幾個字以後，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一時間沒有做出反應。唉喲，突欸這傢伙是冷麵笑匠哦！這是在用棺材臉來開他玩笑吧？
「唉……突欸，」傅尹和這時嘆了口氣，開口了，「還是我來講吧。」
推著輪椅的突欸停下了腳步，傅尹和走到元昕前方蹲下平視元昕，元昕則面無表情看著傅尹和。
「對，打穿胸腔的那顆子彈是幸運的，幾乎沒有造成什麼傷害……」傅尹和點點頭說，元昕在等他的但書，「那不是原因，檢查結果是心臟衰竭，晉哥他自己也知道。」
「喔，所以呢？」元昕知道傅尹和還沒說完，他不清楚為什麼自己還要多問這一句。
「晉哥沒讀過書，只認得棋盤上的幾個字，當然也不會寫了，他要我轉達幾句話給你。」
元昕這時候雖然盯著傅尹和，但他早就不知道自己在看啥了。呵！轉達給他？連遺言都留了啊！
「你要現在聽嗎？」
「聽啊！幹嘛不現在聽？」元昕左手捏了一下鼻頭後又說：「等等，不要，我要看到他再聽，對，看到他……再聽。」他感覺胸口似乎有塊石頭堵在那，讓他不管吸氣吐氣都不舒服。
「……」傅尹和看著元昕沉默了兩秒，點了點頭，然後起身帶著他再往本院走去。
一路上，沒有人再開口說話。短短不到兩分鐘的路程，元昕卻覺得好像過了兩個小時。手術沒兩下就完成了，很成功啊！今天不會醒來，講的也沒錯啊！這是在處罰他常常用文字遊戲欺騙殷紅嗎？這下輪到他被文字遊戲了？
在傅尹和跟門衛溝通過之後，他們進入了太平間，進來到其中一間隔間，門衛拉出了其中一格，高度剛好在坐著輪椅的元昕面前。接著門衛就跟著突欸一起離開了。
元昕看著眼前的屍袋，左手抹了下口鼻，然後才快速抓向屍袋拉鍊，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慢慢將它拉開，而出現的臉孔再熟悉不過了，那絕對是晉叔沒錯。
「嗯……這張老臉，沒錯，是他。」元昕的下唇微微顫抖著。
「之後會把晉哥移回廟裡。」
「……他說了什麼？」元昕的語氣還是一樣平靜，彷彿眼前的人只是躺在那睡著一樣。
「晉哥是這麼說的……」傅尹和走到元昕對面的牆邊吸了口氣沉默了一下，然後才走回到元昕的對面開口，「『猴囝仔，我只會赴留予你遺言，廟公楊晉只予你留遺言，有歡喜無？我的遺產，彼間廟，絕對袂給你，逐擺行棋攏輸我的彼咧溫ㄟ會接手；至於你欠的帳這世人我看是袂赴啊，後世人要記得還啊！最後……』」
（這麼快就最後了嗎？連要走了都還在跟我討債？）
「『逐擺摃你攏是全力不留情，嘛摃慣習啊，著予我閣摃一擺，因為你狡怪偷學貫乾坤！這擺袂疼，我沒氣力了，袂疼。』」傅尹和說完後，舉起了右手，握拳，再用指節輕輕敲了元昕的頭頂一下，元昕則是閉上了眼，「說完了，我待會再來看你。」
等到傅尹和走了後，元昕才睜開眼，看著晉叔。
「呵，搞什麼啊？留給我的那是什麼遺言啊？」元昕苦笑了一下，「傅什麼中隊長還說得那麼沒起伏沒感情的，不留還比較好，我這不是還要替你跑腿，去跟溫伯說恭喜嗎？最後那是什麼？都到了最後還要欺負我啊？」明明以前就知道晉叔如果走了絕對不會難過的，明明都知道只是靈魂離開了身體繼續下一段旅程了，明明知道……
「啥物袂痛……明明……」
☆ ☆ ☆ ☆ ☆ ☆ ☆
接下來的四天裡，第一天元昕整天都躺在床上，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想著晉叔。仔細想想真的沒什麼好悲傷的，搞不好晉叔還去當神了；第二天下午，宗傑來看他了，也是真的很冷淡、名符其實「看了」，再留下一盒切好的蘋果就走了；第三天晚上，林誠浩也來「看」他了，一臉不是太高興的說著「身為班代要來了解一下情況」的屁話，然後也走了，什麼慰問品都沒有。一直到第四天晚上，一臉擔憂的殷紅終於出現了，看來是她恢復到可以突破租房的陣法了。
「喲，妳身體好了啊？」元昕瞥了眼悄悄飄進來的殷紅後，又轉回頭看著天花板說，「幹嘛靜悄悄的都不講話？」
「……你不是不希望我在醫院裡跟你說話嗎？」殷紅看著元昕好一陣子後才開口，一直皺著的眉頭也舒緩了一點，元昕看起來比她想像中好多了。
「拜託，這四天除了巡房的醫生護士，我只跟宗傑和班代說過話而已。」嚴格來說，是他們跟元昕說話，都是擅自來打了聲招呼後又擅自離去，「而且現在附近又沒有什麼鬼靈精怪，我特別允許學姊妳跟我講話，來吧。」
「……晉叔的事情，你還好吧？」
「還行吧。」此時元昕心中不免還是有一點小期待是不是還見得到晉叔。
「真的嗎？」殷紅懷疑地看著元昕問，她看不出元昕現在毫無表情的顏面在想什麼，「有不舒服的話我可以聽你哭訴哦！」
「哼……」聽到這句話元昕就笑了，這幾天來第一次笑了，雖然還是那種不屑的笑，但也算是有進步了。殷紅先是愣了一下，才回笑說：「笑什麼？」
「哭訴的話就免了，我早就哭過了，只是——大概只有晉叔看到吧。」
「你要是還沒哭夠的話，我還能再讓你哭一次啊！來，姊姊的胸膛借給你要不要啊？」看到元昕好像已經度過了難過那一關後，殷紅又皮起來了，還飄起來雙手往後揹、挺起胸膛往元昕靠近。
「欸欸欸，學姊妳幹什麼？」
「你的護心玉不是弄丟了嗎？不就表示我能～接近你了？哈哈！來，啾一個！」
「啾個鬼啊！走開啦！」
「人家是鬼沒錯啊！來！啾～」
「別別別別——對了！」差點就要翻下床閃鬼唇的元昕突然想到迴避的辦法了，「妳有去看過黃瑔了嗎？」
「對吼！她怎麼樣了？」殷紅果然停止前進了。
「妳自己去看啊！」
「好！」說完就準備往門口飄的殷紅又再度停下，轉回頭又是一副懷疑的表情，「你不會偷跑吧？」
元昕只能先給了一個白眼才說：「不好意思喔學姊，小弟我大腿和左腰都中了一槍，還沒辦法活動自如。」是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啦，但能夠用腦袋的話，他真不想跑給殷紅追。
「中槍！？」沒想到殷紅聽到反而更不想走了，「為什麼去找人會中槍？那個算命師有帶槍？」
「不然咧？沒事了啦，妳趕快去看看那個小鬼醒了沒，我OK的，去。」
「……好吧。你別亂跑喔！」殷紅看了元昕好一陣子，元昕受不了她直接掀開棉被讓她看了下包起來的傷口，順便再送一個白眼，然後殷紅小小哼了一聲才離去。
現在晉叔走了，他也沒必要讀到畢業了，再來就是先把那聽說是浪費時間的兵役服完再回來繼續驅魔避鬼嗎？跑到其他地方的話他又沒錢沒人脈，在這裡起碼他還小有名氣，只是殷紅……不能再讓殷紅攪進來，太危險了。
對付鬼，元昕還有能力；對付人，他可就不行了。再說了，以前殷紅有幫忙找來的案子都是些陰陽之間的溝通，沒什麼危險性，也只能勉強賺點生活費，要想賺得多，就要冒點險，殷紅的話還是讓她——
「猴死囝仔！你果然閣有共彼咧查某鬼來往！」
就在元昕想著要怎麼撇下殷紅的時候，腦袋瓜冷不防的就被狠扣了一拳。
「喔嗚！超痛的啦！晉叔！」元昕一把頭轉回來就傻了，晉叔就站在他床旁邊，身體透著光。
「晉叔？」
「唉！」晉叔還是一如往常的皺著眉頭看著他，「講袂聽呢！」
「……」這幾天元昕是有想到晉叔會出現的可能性，只是沒想到會真的出現，他現在還是一臉癡呆。
「本來是無想欲來共你看的啦，拄好看到彼咧查某鬼走過去，你閤咧黑白想！莫給我休學哦！」晉叔一手指著元昕教訓他，「錢我攏落啊，不準共我浪費！」說完晉叔就轉身要走了。
（就這樣？晉叔現身就為了不要浪費他繳的錢？真的是我認識的晉叔欸！）
「閣有啦！」晉叔又轉回身，「貫乾坤莫閤用啊啦！雖然毋知是啥物原因你身上風雷卦會消失，彼招是用你的陽氣換來的威力，用一擺著折一擺壽啦！有聽著無！」
「喔。」心臟衰竭嗎？原來如此……
「對了晉叔！本來不是想來看我的話是來幹嘛的？」
「跟傅隊長要你哭的見笑影片啦！」
「……」
晉叔剛說什麼？傅隊長？
他哭的影片？看他哭的影片！？
「看完我就要去報到啊，毋免送，我來走了。」接著晉叔嘴角還明顯上揚了三十五度，最後就留下呆滯在床上的元昕消失了。
仔細回想了下當天傅尹和走到他對面之前，好像真的不知道在牆壁前面幹嘛……
（裝攝影機嗎？欸！這樣對嗎？他一個警察可以這樣隨便——）
「咿～呀！這兩個狼狽為奸的王八龜老頭！」
☆
嫌犯的死因後來傅尹和也來親自跟他講了，是心臟病發作。在元昕瞪著他、用極度失禮的語氣問他是不是偷偷錄影了的時候，傅尹和也很地痞，要元昕有證據拿證據，讓元昕又一次心裡受創，只能偷偷譙在心裡。連晉叔的喪禮他最後都沒去，因為聽說那兩個臭老頭打算在喪禮上播放那段影片，後來殷紅也證實了，還忍著笑跟他講不怕他難過。
至於黃瑔，聽殷紅說似乎醒了，但也已經連殷紅叫她的聲音都聽不到了，變成一般的「正常人」了。那樣很好，看不到雖然有些麻煩不能應付，但這些麻煩出現的原因大部分也是因為看得見，變成「正常人」剛好，可以免掉這些麻煩。至於收費的部分，這一次就當他做善事吧，他真的沒辦法跟黃瑔她爹共處在一個空間太久。不過黃瑔她娘來病房找元昕答謝的時候，元昕同時拒絕了黃瑔的探視跟黃家的酬謝，但也偷偷替自己打了下廣告，說以後有麻煩可以找他，前提是別讓黃瑔她爹知道。
又過了兩天後，元昕已經可以正常走動了，但還沒辦法騎車，只能跟人家人擠人在校車上一起上山，聽著那聽不懂的、跟他沒關係的課。既然晉叔都開口特別交代了，他這人就是欺善怕惡，明明知道晉叔真的走了，他還是很孬的繼續學業沒有休學，也由於在一年級時被邊緣化得滿徹底的，除了李宗傑和罪魁禍首林誠浩外，其他人頂多也只是多看兩眼像在確認他有沒有殘廢而已。
這一天上完課，元昕慢慢走到舒樂樓屋頂，殷紅正趴在圍牆上看著海平線上的日落。
「嗨！學姊！」
「哦！元昕哪！」殷紅回頭笑了一下，又轉回看著夕陽。
「怎麼今天這麼多愁善感在看夕陽？噗咪呢？」元昕走到殷紅身旁看著夕陽問。
「好久沒看到牠囉！欸元昕，你說……會不會有一天你也突然就看不到我聽不到我啊？」
元昕一聽，將頭緩緩轉向殷紅，她還是看著遠方。
「前陣子聽你說我差點被打散的時候，心裡真的超害怕的欸，好怕會再也看不到你。」殷紅用著難得平靜的語氣說。
「哼！少騙我了，」元昕把視線轉到海面上。
殷紅的嘴角緩緩上揚了，態度依舊平靜再說：「這次小瑔突然就看不到我——不是，她本來就看不到，應該是聽不到我的聲音，我就突然覺得啊，有一點兒寂寞呢……」
「所以呢？學姊不會是要——」
「趁著你還看得見我我來親你一下！」殷紅突然很快說完一句話並轉身就往元昕抱去。元昕臉都沒轉，一隻手就舉起來擋在側邊，剛好將殷紅的小臉整個包住往上推。
「學姊妳怎麼啦最近？鬼也會生病要吃藥嗎？」
「嗯嗯嗯嗯！」
「……我還以為學姊是終於想要去找那個牽掛的人了！對學姊真的不能掉以輕心欸！」
「唉呦！」殷紅好不容易終於掙脫了，一臉半氣半無奈地說：「啊如果去找了，不就看不到你了？所以先給我親一下我再去啊！也算是了了我一樁心事嘛！說不定我的掛念真的是你啊！然後親完就直接成佛或投胎去了！」
「少來了！哪有這麼簡單！」元昕看向殷紅，一直這麼亂來都不知道她說的哪些是真話了，「真的決定了就把名字講出來，我好辦事。」
「……辦好事，你就看不到我囉！」
「當然。」
「哼！真沒良心！下次再講啦！」殷紅氣沖沖地說完身形就瞬間消失了，而遠方落日也完全沒入水平線。
「下次？學姊！唉！總算是要結束了，我的被鬼纏人生。」
☆
而在縣刑警大隊第四中隊所在的辦公室裡，此時幾個人亂七八糟走進走出正亂成一團。
「不見？好好一個屍體在解剖完後會不見？」傅尹和並沒有和其他人忙進忙出，而是背對著辦公桌，站在窗前看著外頭的庭院。在辦公桌對面站著的是突欸。
「隊長覺得有需要跟姜元昕講嗎？」
「講？警醫裡有人顧著的屍體憑空消失，然後我們要去跟他講什麼？有什麼好講的？」傅尹和語氣一如往常平靜，「我們是警察，記好這點。」
「那要怎麼辦？總不能對屍體發布通緝吧？」
「就照流程走就好了，該怎麼做怎麼做。」
「……知道了。」
☆ ☆ ☆ ☆ ☆ ☆ ☆
「要一直阻撓我嗎？我跟你們還沒完，黃泉……」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