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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1-05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

只見天上的烏雲不知不覺間已消散,打在身上的毛毛細雨也逐漸止息。在遙遠的東方天際,原本漆黑一片的夜空正乏著微微白光,看來現在離破曉時分不遠了。

明明身體因為欠缺睡眠和不斷的行走而疲倦不得,意識卻意外地清醒。奈特緣著溼黏的泥濘路走,經過無數的田園荒野之後才總算是看見遠處的城牆,以及圍著城鎮而起的建築物群。

「咦⋯⋯?」

城門不知為何打開了,更能看見不少拿著火把的人們在上頭走動著。城鎮外圍裡,也見到有一棟房子驀地燈火通明,在眾黑色剪影當中可謂鶴立雞群。

—這到底是什麼騷動?

由於燈火的費用昂貴,一般人也習慣早出早歸,實在很難想像沒錢在城裡居住的人們會在凌晨時刻工作。難道是出了什麼事,以致有人要被強行引導至城鎮裡頭嗎?

不祥的預感湧現,黑髮男孩頓時加快腳步。雖然算不上是貧民窟,但城鎮外圍沒有受到衛兵的直接規管,衛生和治安也相當惡劣。一般來說,奈特不會主動前往那種弱肉強食的社區,但他無意因為這種小避忌而放棄和母親重聚的機會。

—根據那封信,媽媽應該是住在第十五街⋯⋯

奈特在雜亂的房子間穿梭,試著尋找母親入住的旅館。走著走著,原本漆黑的四周便逐漸被微弱的光芒照耀,令他有種近乎飛蛾撲火的感覺。

—這應該只是個巧合吧?

雖然他試著安慰自己,但還是止不住心臟的劇烈跳動。

黑髮男孩穿過了數個小巷,橘色燈火的照耀也越來越明顯,為四周房屋拉出詭異的影子。走到路徑的盡頭,然後再緣著轉左,第十五街便近在眼前了。

由於城鎮外圍並沒有正式的地址系統,母親只是寫下了「紅色頂的房子」來形容自己的暫時居所。奈特抬起頭來,拚命地尋找母親所描述的建築物—然後,他便打了一個寒顫。

母親入住的旅館,正是那棟不知為何燈火通明的房子。

房子旁亦圍著不少七嘴八舌地談話的人,以及看似想解釋什麼的聖堂衛兵。從人們身上穿著的單薄睡衣來看,他們應該是住在旅館的人客,並因為突如其來的騷動而起身前來探個究竟。

奈特東張西望以尋找可以收集資料的對象,並發現人群外圍站著數名談話的婦女。他把臉藏在未脫去的雨衣裡面,接著便上前嘗試偷聽她們的對話:

「聖堂的衛兵說⋯⋯有個女人涉嫌包庇犯了背教罪的兒子,因此被抓到城鎮進行公共行刑了。」

「什麼,元素誓約儀式之後出現的騷動才是昨天的事吧?就算消息再傳得怎樣快,要接到央都聖堂所下的對策命令也至少要兩三天才對。」

「唉,大概是有上層想提升我們當地聖堂的名氣與地位,因此想趁著這個行動吸引央都樞機的注意力吧?他們拿羔羊當作權力鬥爭的犧牲品也不是第一次了,不過那個女人還真是慘啊⋯⋯」

—他們在說什麼?媽媽被抓去公眾行刑了?

母親給予的信是由城鎮裏的書法家寫下的,因此只要書法家通報,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到且帶走她確實是有可能的事。然而,奈特還是無法相信自己剛聽到的消息。

由於犯了不明的禁忌,他並不排除自己會被帶到央都審問的可能性。不過媽媽可是跟這件事毫無關係,為什麼她反而會被拘捕?就連一個正式的公審也沒有,當地聖堂的上層就能這樣子擅自處刑嗎?

因為單純的出位私心,而把活生生的人命當作垃圾扔掉。

—沒可能⋯⋯沒可能,一定是有什麼誤會了!

以聖堂騎士團為首,七色聖堂可是公義與和平的象徵。就算有壞人打著這樣子的如意算盤,應該也會有良善的元素使者阻止這種鬥劇發生才對。

「媽媽明明就沒有錯⋯⋯為什麼會這樣⋯⋯?」

回過神來時,這句話已經脫口而出了。

奈特原本只是想弄清楚狀況,卻發現就立場來說,自己實在不應該暴露身分。幸好四周嘈雜聲不斷,應該沒有人聽到他說的話才對—

「嗯?小子,你剛才到底說了什麼?」

不知不覺間,身旁便站了一名聖堂衛兵,對方也傳來了粗獷的搭話。從他身上那裝飾華麗的青銅鎧來看,這名頂著一個大肚子的中年男人應該是這些衛兵的隊長。

「啊啊,沒、沒什麼⋯⋯」

奈特連忙縮起身子,準備一有機會就離開這裡。由於身上的雨衣遮蓋了自己的臉容,對方應該不能一下子認出他才對。

—如果我承認自己就是那個「犯了背教罪的兒子」,我可以拿自己作籌碼來要求聖堂放過媽媽嗎?

明明腦袋認真考慮著這個方案,嘴巴卻無法動起來。

原來,自己由始至終也是個膽小鬼。

「等、等等⋯⋯你就是昨天得到黑色魂石的元素使者吧!」

誰知,男人卻率先看破奈特的身分,並抓住了他的肩膀。正當奈特心中暗叫不妙的時候,衛兵長便有點激動地表示:

「太好了,本大爺一直因為上層的胡作非為而而困擾不已。你可以跟我過去城鎮向大家說清楚整件事嗎,只要有你本人給予的證明,並帶起群眾壓力,說不定就能停止那些祭師繼續亂來⋯⋯!」

「呃⋯⋯?」

他是在幫我嗎?奈特追不上事態發展,只懂一臉懵懂地問:

「就算是這樣,為什麼你會寧願違抗命令也要阻止行刑的發生?」

「因、因為⋯⋯我的妻子之前也是因為上層的權鬥而⋯⋯我當時連隊長也不是,結果無能為力。今次我已經履行完自己的職責,所以一定要⋯⋯!」

男人的回答吞吞吐吐,眼神卻誠懇得很,當中甚至帶有意想不到的逼切。

說實話,奈特原本也無意任由母親被聖堂帶走,所以這對他而言簡直如魚得水。他點了點頭表示:

「好、好的,那拜託你了!」

「太好了⋯⋯」

得到答應之後,衛兵長好像鬆了一口氣。他說了句「等等」,和部下交代了幾句後便私自帶著奈特離群。

「時間不多了。我們用跑的,行嗎?」也許是為了保密自己的意圖,衛兵長行事相當低調,直到兩人完全離開房屋人群的視線才提議這點。

「沒問題!」

「噠」一聲,男人蹬地奔跑起來,奈特連忙尾隨在後。背後的燈火逐漸消失,兩人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跑了半晌後才總算是到達城門。在衛兵長的帶領下,奈特輕易地越過了守衛,並跑進了城門後的大廣場。

「這是⋯⋯」

眼前的光景超乎奈特的想像。

明明現在就只是拂曉時分,廣場卻已經擠滿了人。最令人不安的是,四周不知為何異常地安靜,簡直就像在靜待著什麼儀式一般。

看見衛兵隊長的接近,前方的人群頓時退後,簡直就像在迴避著什麼麻煩一般。奈特跟著眼前的男人走,並努力踮起腳尖察看前方。

在漸亮的天色底下,只見廣場的盡頭放置了七個審判席,以及被大量聖堂衛兵包圍著的一名黑髮女性。她的雙手被綁在後,臉容更瘀黑腫脹得叫人幾乎看不到其原貌。

—是媽媽。

即使看不清楚其臉容,奈特仍肯定那名女性就是他的母親。

看著掛有套索的木柱被衛兵舉起,黑髮男孩倏然意識到再明顯不過的事實。

—再這樣子下去,媽媽會死掉。

腦袋頓時陷入一片空白。這時候,附近響起的竊竊私語傳進他的耳裡:

「用體罰逼人認罪之後就宣告吊刑,未免太亂來了吧⋯⋯」

「唉,一大早就被吵醒,結果原來是要看這種東西。聖堂的人到底想著什麼的?」

有人表示惋惜與不滿,可是沒有人以行動訴諸抗議。

面對著上演在眼前的不公義,所有人也選擇當個旁觀者。

「大、大家⋯⋯求求你們,幫一幫忙吧⋯⋯」

奈特總算是反應過來,但除了說話以外,他實在無能為力。比他高了一截的大人並沒有聽到他的話聲,又或是察覺了也裝作聽不到。

見狀,黑髮男孩唯有求救似的望向帶領自己的男人。對,一切還有希望,還有這名為正義挺身而戰的聖堂衛兵隊長—正當他如此想著的時候,對方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前面就是即將執行吊刑的衛兵,以及被團團圍住的母親。

原本還以為男人會指示奈特上前向審判團作供,但他就只是牢牢抓住了奈特的肩頭與雙手。

—咦?

奈特茫然地望向突然束縛他的衛兵隊長,對方卻毫無理會他的打算,而是高聲對著審判席上的聖堂高層宣告:

「本大爺親自抓到了,這個人就是那個犯了背教罪的小子!只要給我相應的酬勞,要把他交給你們這些老頭子來處理也不是不行啊?」

等到遮住臉容的雨衣被粗暴地扯下,奈特才明白到自己被徹底地騙了。

眾人頓時傳來了詑異的眼光,彷彿無法相信事態發展似的。在瞬間的停滯之中,母親終於成功和奈特對上了眼。

她微微動起發紫的雙唇,奈特唯有從嘴型判斷她所想說的話。

當中傳遞的字句不是「救我」,也不是「為什麼」或「對不起」。面對著降臨到自己身上的無理行刑,媽媽的最終話語是—

—快逃。

到了最後一刻,她也在記掛著兒子的安危。

「啊⋯⋯」

看到這裡,奈特實在忍不住大聲呼喊:

「我承認!我承認我和你們口中的墮落女神簽了元素誓約,但那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更不清楚當中的原委!要接受審問拷打什麼的,我會接受任何安排,也會全力協助七色聖堂的調查。不過求你們放過媽媽吧,她才不是要接受死刑的大罪犯⋯⋯!」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片刻過後,坐在審判席上的一名聖堂長老緩緩站起身來,並冷冷地反問:

「你說她什麼也沒做錯?她可是包庇了你,無論怎樣也不肯供出你的去向啊?」

「那、那才不是—」

「這已經夠嚴重了。」

—大概是有上層想提升我們當地聖堂的名氣與地位,因此想趁著這個行動吸引央都樞機的注意力吧?

頓時,他想起之前聽見的話。

這由始至終也不是公義的問題。看見對方強詞奪理的態度,奈特終於明白到這個道理。

結果就算呼喊了,還是沒有人明白他的想法。

長老感到很失望似的嘆了一口氣,然後向衛兵們使了個眼色。在奈特能反應過來之前,母親已被反剪押上刑場。在一片悽慘的尖叫與反抗之中,套索已瞬間圈住了她的頸部。

衛兵用力拉了繩子。

黑髮女性的身體被強行抽起。她在半空中吃力地扭動了數秒,接著便沒有再動。

—呃?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令奈特有種脫離現實的感覺。

眨眼間,總是溫柔地照顧他的母親就這樣子離開人世。

沒可能。這是真的嗎,自己是不是在發惡夢?媽媽她⋯⋯她該不會是真的死掉了吧?

看著眼前那個蒼白的屍體,奈特突然無法把她和印象中的母親聯想在一起。她的雙眼張開發白,這就是所謂的死不瞑目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先是聖堂的盲目追捕、家庭的突然崩潰,現在又是母親的無理行刑。面對著猶如小說般離奇的現實,奈特感覺到自己的理智和感性斷線了。

明明知道自己應該感到混亂、悲傷和憤怒,但他就只懂得不停地乾笑。

奇怪,自己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會什麼也感覺不到,難道這是某種心理防禦機制嗎?

「你幹嘛?」被這異常的反應嚇怕似的,衛兵長把他推了給眼前的長老處置。結果,雙唇道出的疑問冷靜到奈特本人也無法理解:

「為什麼幹這種事?你不是要為你的妻子復仇嗎?」

男人就只是發出毫不在意的大笑。「哈哈,我才沒有妻子和家庭啊?小孩子還真可愛,聽到什麼就信什麼。」

「你⋯⋯媽媽她可是沒有罪的,要殺就只殺我吧⋯⋯」

「乳臭未乾的小子,這個世界可是弱肉強食的。錢財和力量才是最真實的東西,所謂的公義就只是童年的幻想⋯⋯要怪就怪那個女人生下了你,不,怪她會蠢到包庇你吧。只要乖乖供出你的下落,她應該能逃過一劫才對?」

—啊。

聽到這裡,奈特感到自己就連理智也斷線了。

自己被侮辱,他可以啞忍。

然而,唯獨是對媽媽的侮辱—絕對不可以原諒。

猶如在反應著情緒的爆發一般,口袋裡的黑色魂石突然發熱。

接著,奈特也不太清楚自己幹了什麼。

手臂好像強行揮開了制壓,並拔出了母親送贈的寶劍。陌生的力量於體內翻騰肆虐,四周的元素之力化為漆黑的雷閃,四周的衛兵也紛紛麻痹倒下。

「咿⋯⋯!」

才意識到現狀,衛兵長的心窩便被毫不留情地刺穿。

視野瞬間染血,冰冷到極點的話語也不自禁地從口中說出:

「弱肉強食什麼的⋯⋯我要把這句奉還給你。」

這種人渣根本不值得存活於世上。奈特俯視著那人的屍體,卻絲毫不感到可惜或愧疚。原來自己是一個這麼冷酷的人—猶如變成觀看現場的第三者一般,腦海閃過了這麼一個念頭。

「抓、抓住那個惡魔之子!在他殘殺無辜人民之前,快點把他幹掉!」

民眾當中好像有人在尖叫,長老發出的命令亦隨即響起。在一片混亂之中,奈特揮劍解放了魔力,用熱暴風吹飛四周的人之後便往城門拔腿就跑起來。

得到力量成為騎士,並奉七色聖堂的名維持公義。

自己明明得到超乎想像的力量,結果為什麼會淪落成這樣呢?

黑髮男孩一邊拚命逃跑,一邊努力接受剛發生的這一切。

母親不斷地忍耐、忍耐、忍耐,最後卻只是迎來荒謬的結局。也就是說,這種毫無道德與公義的法律,根本就是一種罪惡。

—背教罪嗎⋯⋯聖堂說我犯下了背教罪,那我就成為一名背教者來給你們看。

自己原本無意背叛七色聖堂的教義,大眾的恐懼卻使他催生出這種念頭。身為當事人,奈特也感到諷刺不已。

要變得更強。終有一天,他一定要向一切悲劇源頭的七色聖堂報仇,讓他們親自嚐嚐自己一手造成的不公義。

奈特突然感覺到臉頰被沾濕了。

他發現自己在哭。

黑髮男孩就這樣子一直逃跑著,最終踏出了城門—

天光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