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本章節 2709 字
更新於: 2018-12-15
類比情景:你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不是坐在軟綿綿的床上,而是機內的躺式座椅,更不可思議的是周遭空無一人。你覺得詭異,難道這架飛機只為了你一人離站啟航嗎?你真值得這些機油嗎?無論如何,你陷入了不安所掘的原始陷阱中,咬著手指甲,思索下一步。此刻前三排座位那方傳來沙啞的竊笑聲.......
「嘻嘻嘻嘻嘻嘻──」
然而我此刻所乘的木箱卻非新型號機種,而是名符其實,貨真價實的木箱啊。就這點來看,危機感再加深一層。
「嘻嘻嘻嘻嘻嘻──」
那笑聲蘊含著既想吸引我,又故作灑脫的節奏,好像希望捉住暗戀對象目光而裝模作樣的男學生。咦?你們問我會不會害怕?話說回來,自從那笑聲開始作祟,先前的焦躁便揮去蒸散了,彷彿我已平安降落般。
「嘻嘻嘻嘻嘻嘻──」
我站起身,盡力維持平衡以免木箱傾覆,輕手輕腳地朝音源聶去。平行線角落端果然擠了團黑影,黑影幾乎完美地融入木箱。不像變色龍那樣改變體色,而是精神上的融合。若不是他發出笑聲,我大概一輩子也察覺不到。
相隔一定距離後,我按兵不動,觀察對方有何反應。
蒼茫之白因為大片相連,其反光均勻地灑於木箱上,更顯那團黑影的存在格外離奇,好像在白紙角落用黑色麥克筆硬塗滿一塊。
然後一息猶如瓦斯外洩的嘶嘶聲竄出,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從角落直衝天際,強風伴隨那力道狂嘯,木箱卻意外地安穩,反倒是我的臉被颳得隱隱作痛。
我舉手擋風,目視不能。待風勢減弱才望向過去,只見適才升天的黑影等速度急降,由於落點正好擋在面前,我可是緊緊咬住下唇,備好戰鬥姿勢──
咚!
咦?蜻蜓點水?
原先預想的翻雲覆雨沒來,只有像拿原子筆戳桌面般的「咚」。
我在緊接而來的沉默之中抬頭。前方既沒有大鵬展翅的妖怪,也沒有類似砲彈的玩意,只鑄著一尊雕像.......嗚,老實說我不確定雕像降落之後,只會發出「咚」一聲,除非它是保麗龍製。
好吧,就算是那樣好了,剛才也早該被強風吹飛才對。況且它的肌肉線條飽滿,膚況血氣通暢,嗅不出一絲造假味道。
它半身赤裸,身材結實,雙臂擴展,僅用單腳支撐站在我面前。這樣或許說通了那聲「咚」的由來,但我可沒聽說過世上有人──雖然它是否為人仍是未知數──能單用腳趾頭高空降落啊!那豈不是和武俠小說如出一轍嗎?
要不要乾脆摸摸看?
我咽了好大一口唾液,伸出一陽指朝它前進。此刻的心情就和《創世紀》中的耶和華一致,這麼說來,手指觸碰身驅的動作便算賦予生命的儀式囉?心情格外緊張。
戳一下。再戳一下──
好吧,果然是我想太多了。
我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想坐下休息之際,神奇又可怖的事發生了──那顆頭以齒輪機械的節奏僵硬地轉了過來。
「......咿咿咿咿──」
由於過度驚嚇,我只能發出這種待宰豬仔的淒厲氣音。對方沒有受我影響,一顆頭經過驚悚九十度之後便立定不動,那位置不偏不移地直衝著我。
九十度!大白天見鬼了!不過現在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啊?
他臉的部位上戴了張籐條構成,而且掛滿水晶流蘇的浮誇面具,一雙眼卻炯炯有神地盯著我。健美的裸身之下穿著淺褐色的寬鬆垮褲,那件垮褲彷彿從垃圾場撿來似的,上頭坑坑洞洞也不修補。仔細一瞧,他身上同樣傷痕累累。儘管頭轉了,仍維持單腳著地,雙臂橫展。
「嘻嘻嘻嘻嘻嘻──」
他又笑了。由於我們幾乎鼻頭碰鼻頭,他白到陰森的尖牙嶄露無遺,並從中噴出一股雨所帶下的天空氣味,搞得我像隻落湯雞。思緒與身體搭不上線,我只好愣在原地與他面面相覷。
忽然間,他大吼一聲,驚得我跌倒後退。
他總算脫離那飛機般的姿勢,彷彿接受到某種指令,開始舞動起來。他時而慷慨;時而蜷曲,時而像大風起兮雲飛揚;時而同困獸之鬥摔地掙扎,可是無論動作或開或合,每一絲律動都激昂著生之熱情,又同時憐憫著淒寂之悲苦。又笑又哭,我感覺自己的雙眼、雙耳正經歷一場超脫六官的慢性荼毒,身子也不自禁地顫抖。
每迴旋轉、跳躍都卯足全力,但木箱依舊安穩,彷彿我眼前的激烈熱舞只是海市蜃樓。腦內線路完全燒毀,窮到目不轉睛地望著胴體與那支舞。強烈感覺襲來:相信他所跳的那支舞絕對蘊藏了我生命的秘密,可是秘密實在潛藏太深,我頂多感應到鳳毛麟角,好像勉強抓住風的尾巴而已。
舞至半晌,他決定向我衝來,當然木箱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當時我仍耽溺於那支蕩舞。他側面滑了過來,一把抓住我的左臂,那力道之剛猛,彷彿要從我體內擠出什麼機密。也是這一瞬間,我在他的瞳孔裡看出了遲疑之光,他一定感應到了我的什麼......
瞳孔?
對了,就是他。美術館那次,從「我」的瞳孔中看見的就是他。
「吼啊啊啊啊──」
他朝天上狂吼如雷響徹,將我連人高舉,那不費力的程度猶如手捏毫毛一般。我癱軟在他強力的雙手粗臂之間,連掙扎也嘗試不得,只任憑酥麻的滯空感侵蝕全身。其後又是聲嘶吼,他單臂緊握住我的右臂,像百合使花鞭那樣將我揮了出去!
我的雙頰因急速墜落而遭疾風撕裂,下半身和上半身也失去彼此間長久的羈絆,像即將簽下離婚協議書般,四分五裂。腰部痠痛如萬馬奔踏。視線逐漸接近地面,三、二、一 ── 碰!
「咕喔喔喔喔.......」
我承受了百分百的著地力,骨頭絕對快斷了一半。起初幾秒鐘甚至連大氣也吸不上幾口,只能間歇喘出連殭屍也會嫌棄的虛弱氣音。但意識出奇地清晰,瞳孔也吸收了平時不見的溫暖光線。最重要的是,我感覺身體內有什麼正式被粉碎了!陰霾掃除,心內延展出一座無邊無際,徐風宜人的爽朗大草原。
等到疼痛不再那麼放肆,我慢慢放鬆肩膀,但那就像開啟機關,身體其他機能也跟著鬆懈下來。我彷彿躺在全世界最柔軟的床上。眼角泌出淚滴,僅此一滴卻濃烈無比。
匡噹一聲,眼淚落地後化為結晶,不晶瑩也不剔透,而是其中封印陰鬱混亂的暗色結晶。
他彎腰拾起結晶。從腳尖看至頭頂,他似乎又高大了不少。結晶在他手中的時間十分短暫,他才剛拾獲便朝戰利品吐了口氣。結晶開始冒煙,煙裊裊升天融入蒼茫之白。我與他齊望著這一幕,一個躺著,另一個站著。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
這還是第一次聽他放聲大笑,宏亮到足以窮盪谿壑。我起先只是轉頭呆看那豪邁的身姿,最後也受渲染而笑了出來,雖然因為背疼而非常細微就是了。
「嘻嘻嘻嘻嘻嘻──」
他一面繼續笑著,一面又將我舉了起來。剛被抬起的那一瞬間,我嚴重懷疑自己是否會因傷痛而全身碎裂。對方自然毫無理會,於是我再度回到那強勁的雙手間。
「吼啊啊啊啊啊啊──」
最後一聲大吼,他單腳立地,蓄力完畢,像海盜扔戰俘入海一樣,將我從木箱內投進蒼茫之白。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不知為何心頭冒出這句話。在想出解答之前,意識又陷入昏沉的夢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