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月晦情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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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03
今年的御佛名法會非比尋常。
去年今日,三代關白共襄盛舉,無論是退隱佛門的兼家公,抑或一時養病的道隆公,皆與攝關藤原氏子弟齊聚一堂。
時序輪轉,僅一年之差,二人隨輕煙飄散,於淡薄的日光下再不復見,唯留近來關係耐人尋味的右大臣道長與內大臣伊周。
自從皇后歸寧,後宮不免相形寂寥,乃至籌備起法會的種種,才逐漸為人氣填盈。
諸如清涼殿、弘徽殿、常寧殿、仁壽殿等等皆悉心佈置成佛殿,殿內的襖障與屏風上是一系列的佛本生彩繪。檀香裊裊,盈於陳設無法兩全其美更替的縫隙,在在無不似適合懺悔祈念,迴向功德的無量淨土。
佛會當日,各地大寺享極盛譽的法師們皆羣集於皇宮,數年不曾返京,打算於京城駐留月餘的花山法皇也應約往赴。殿上人們亦共襄盛舉,依據身份地位於清涼殿集攏。
殿上人輩之中,四位以上者自不在少數,所有人衣冠束帶整齊,列坐於晝御座的東庇。由僧都與僧正統籌的高僧們則安席於整設如佛堂的清涼殿北,包括上御局與北庇。
僧團的法衣悉為極其莊重的橡實黑染,直與朝堂上有頭有臉的公卿齊色。歷數百年而屹立不搖的清涼殿似與天人合一,一派莊嚴的沉黑共襯殿中以皇帝御容為底雕塑的手持佛像,於出塵、入塵者共誦三千佛名的朗朗聲中,佛面的金光愈形煥然,不染纖塵。
菩薩佛祖當前,右大臣道長與內大臣伊周二人相敬如賓。無論席次抑或祝儀的先後次序,伊周皆示右大臣道長為唯一關白的崇敬,道長則順應伊周的敬奉,彷彿攝關藤原氏又復二位先關白在世時的團結。
至於率群僧於仁壽殿的花山法皇,亦頗具佛道者的威儀,字正腔圓的誦唸佛名經,毫無過往好色荒唐,風流出格之舉,儼然如不動金身。
千人齊聲,唱遍過去、現在、未來三世諸佛的名號。無論是皇權與藤原氏糾纏數世的恩恩怨怨,抑或藤原氏內錯綜複雜的利害瓜葛,此刻悉被聲聲佛號泯沒。
一如往年,此年的罪障似乎將在這三日的懺悔中盡除。
儘管年年消災滅罪,色、名、利仍然盤根錯節,將與會者相互束縛,誠比法皇麵皮下的竊笑、道長心底的躍躍欲動與伊周悶悶的懷舊之傷,皆不脫俗世之慾。
御佛名會後,北風忽發凜冽,亦將凍寒之北的積雲南送。為冬日帶來暖意的日光倏然為陰霾取代,天地晦暗,時而霰如雨飄。
丸霰似散花,落地的剎那碎成晶瑩珠水,寒氣亦隨迸裂的瞬間四濺。漫延的冷意中,西海道諸國的驛馬直破茫茫冰天,乘著一路飛花馳達京師內裏。
歲末,平安京裡外本充斥著對來年節會的喜樂,諸公卿殿上人們皆盡情籌備著年尾新春的宴饗與節儀,好不容易才自二位關白接連猝逝的陰影漸復往昔。
然而,一紙急狀倒將各自在宅第張羅新年的太政官們集往左近衛府陣座。
守辰丁敲響辰時的鐘鼓,鐘聲由鐘樓居高臨下的搖落,所及曠遠。溶水沿簷緣的冰晶與鐘響同落,如碎玉錚錚,依稀盪漾著陣座,鏗鏘有力的宣讀之聲則使陣定之議更形肅靜。
「月餘前始,有海賊不時劫掠西海諸島,對馬、壹岐、長門、肥前等國警固疲於奔命,難以周全。
「廿三日,戊申,三千海賊共五十餘船突襲對馬國。廿六日,辛亥,燒殺擄掠蹂躪遍島。對馬守逃赴大宰府求援,卻為時已晚。此次賊亂總致島民三十六死,三百五十人遭劫擄。
大宰府無帥,無調度他國軍資之權,少貳道濟向太政官大人懇求調兵官符,並核發壹岐、諸鄰國受領(1)追捕官符,以應不時之急。」
與會公卿多數心在佳節,甫聞天下不甚太平之訊心頭一震,卻在遐想著西海道與平安京相隔的遙遙道途,以及大半輩子未曾涉足親睹,教之卻步的迢迢瀨戶海後,又復歸平靜。
從四位參議依次向上發言,有的著實認真思索,給予合於情理的正反論調,有的則觀望了大納言列及大臣列的臉色,僅提出模稜兩可之見。
居身最高位,主持陣議的道長眼光輕掃陣座的眾太政官,看似聆聽每一項見地,但若得對每個主張一一評析,他還真無法熟記回應。唯一不會遺漏的,乃是同坐於對席大臣列椅的伊周動靜。
伊周的每一回眨眼,每一記目光的逡巡,都逃不過他的眼底。輪到伊周提議時,道長轉而聚精會神。
伊周瀏覽了眼半數心不在焉卻得裝模作樣的公卿,正襟危坐地道:「事關西海道沿海百姓,事態嚴重,應立即批准官符禦敵。」
伊周話落,道長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揚起,猶如已等待此句話良久,他的掌心緊攢,一表勝券在握。
「發予官符委實小題大作,區區從五位少貳得大宰權帥權柄不成體統,若此為九州豪強欲藉大宰府坐大之計,京師鞭長莫及。」
聽聞道長反對,幾名思歸的太政官們遂加以附和。
「關白殿下英明,奄美南蠻與瀨戶凶黨侵擾西海、南海時有所聞,今時豈須援軍?」
「若各地國守每逢海盜便向朝廷求援,朝廷必吃不消。」
「關白殿下……」伊周眼見大勢並不打算理會大宰府的急帖,連忙聲援:「私以為對馬國此劫非同小可,須嚴陣以待。」
「內大臣有何高見?」道長別了眼整理諸太政官議論的參議後,縱然亟為期待伊周針對軍符的高談闊論,他的口吻亦波瀾不驚。
「恕我直言,殿下。對馬島位於九州邊陲,島民、武人與防人加總才二千五百人。可此次襲擊,光登島賊人便多達三千名,規模不似往尋南海烏合的盜匪,私憂為百年前猖狂一時的新羅舊寇勾結奄美島南蠻,不得不戒備。」
伊周逐層的剖析登時令全場靜默,亦直入道長心坎,使之既驚又喜。
他和伊周的思維與著重價值從來迥異,二人心知肚明,尚能自幼相好。究竟從幾何時,他對伊周多的是眼紅?
或許二人此刻的平起平坐,便是他耳目不順的禍根。
太政官於陣議的全數論述將一五一十詳載入冊,道長的嘴角自信一撅,面色亦同時一沉。
(1)須由太政官確認核發追捕官符,各地國衙才能臨時徵兵擴充國衙軍
(2)從九州招募,至對馬、壹岐等離島國縣鎮守的軍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