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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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4-05
半夜三更,月亮取代了太陽,純白的雲朵被黑夜染成了深色,四周的一切彷彿與黑暗融為一體。空氣像一團凝固的墨汁,靜得讓人不安,只有鐵鴉尖銳刺耳的叫聲還在迴盪,卻沒妨礙大多數人的沉睡。

但有兩個夜貓子是例外——他們就是麗珠和銀鋼。此刻,他們正站在鎮上紅磚圍牆前,準備翻牆離開這個小鎮。

周圍一片死寂,天空被厚重的雲層遮蔽,只露出一小片雲隙,灑下微弱的月光。偶爾有風掠過鐵製路牌,發出哐啷聲,與遠方電線桿上鐵鴉的悲鳴聲交織在一起。

圍牆邊長滿雜草,牆面貼著幾張破損的告示,隨風顫抖。幾隻老鼠在下水道口間來回竄動,不時傳來幾聲忽遠忽近的貓叫。

「我開始有點後悔了……瞞著爸媽離開鎮上,這件事果然還是太過分了吧……」麗珠看著正在撫摸牆面的銀鋼,語氣中帶著幾分遲疑。

她背著一大包行李,肩膀微微顫抖,顯然內心的不安正逐漸蓋過理智。

「是啊,而且還是孤男寡女在半夜逃走……難免讓人想歪啊。」銀鋼頭也沒抬,繼續摸索著牆上的凸起處,像是在找什麼機關似的。

他穿得很隨便,外套扣子扣歪了,褲腳也破了一邊,但動作卻輕巧迅速,像隻習慣黑夜的野貓。他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眼神卻處處警覺。

「還沒找到嗎?」麗珠壓低聲音問,眼神來回盯著巷口,手指緊張地捏著背包帶。她可不想在這裡被巡邏隊逮到,丟臉又麻煩。

「在找啦,有點耐心好嗎?」銀鋼淡淡回了一句,彷彿這種事對他來說就跟吃飯一樣自然,完全無法理解麗珠在緊張什麼。

不知道摸了多久,銀鋼終於摸到一個凸起。正當他準備說點什麼,卻突然察覺到異狀,連忙拉著麗珠的手,一把跳進旁邊的垃圾箱裡。

「幹嘛啦?」麗珠剛想抱怨,可看到他臉上緊張的表情,只好把聲音壓低。

沒過幾秒,街道盡頭果然亮起一道刺眼的手電筒光。巡邏隊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光圈在四周搜索,停留在他們藏身的垃圾箱附近,像是在窺探裡頭有什麼。

銀鋼微瞇起眼,迅速壓低麗珠的頭,兩人深深埋進堆得老高的垃圾裡。腐爛食物與生鏽鐵皮的味道撲鼻而來,整個垃圾箱就像個鐵皮牢籠。麗珠的旁邊是一袋破掉的醃魚,那股臭味甚至穿過布料滲進她的鼻子,她覺得自己快變成垃圾的一部分了。

惡臭像臭雞蛋一樣讓人作嘔,麗珠忍不住想吐,身體也開始蠢蠢欲動,卻被銀鋼緊緊壓著肩膀,不讓她亂動。她眼角泛著淚光,身體緊縮著,一句話也不敢發出。

巡邏隊在附近停了幾秒,手電光在垃圾箱上來回掃動幾次,見沒發現什麼異狀,便慢慢走遠了。

直到光線徹底消失,銀鋼才掀開垃圾箱蓋,率先跳了出去,接著伸手扶起還被臭味薰得直掉眼淚的麗珠。

「你就不能找個不這麼噁心的躲藏地點嗎?」麗珠忍住賞他一巴掌的衝動,尷尬地擦去眼角的淚水。

「只有這裡有蓋子啊。」銀鋼一臉無辜地回應,拉著她回到圍牆邊。

他們循著剛才找到的攀爬點,熟練地爬上圍牆頂端,然後一躍而下,跳出了鎮子的範圍。

銀鋼落地後得意地抬起下巴,用拇指指著自己,像是在說一切盡在掌握之中。麗珠翻了個白眼,雖然還對剛剛跳進垃圾箱這件事心有不滿,卻也無奈地給了他一個回應的拇指。

圍牆外,是一片死氣沉沉的荒野。稀疏的小草勉強挺直身子,在風中搖曳,一塊孤零零的大石靜靜躺在草地上。夜風吹來帶著濕氣,貼在皮膚上冷得刺骨,遠方的風聲掠過草地,沙沙作響。

荒野盡頭,是那片傳說中的奇獸森林,靜靜地臥在夜色中,如同沉睡中的猛獸——沒人知道裡頭的奇獸是否真的安全。畢竟人類從沒真正探索完那片森林,也沒人能保證裡面沒有未知的怪物存在。

沒有巡邏兵,也沒有柵欄,只有未知、危險,以及從未被標記過的空白地圖。他們停頓了一秒,夜風吹過他們的衣角。

然後,一前一後,義無反顧地奔了進去。

哪怕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怕死,總會有幾個不怕死的人——比如說,銀鋼和麗珠。

***

銀鋼的母親還在睡夢中。

夢裡,客廳裡亮著暖黃燈光,她與丈夫忙著在小屋裡掛起彩帶、插上氣球,那些氣球表面微微反光,彷彿每一顆都裝著七歲男孩的笑聲。生日會的場地雖小,但布置得溫馨而熱鬧,銀鋼的笑聲從屋裡跑到屋外,又從窗戶飛回來。他們還把兒子在學校的朋友們請來幫忙。

小麗珠也在場,小小一隻站在凳子上指揮著活動流程,語氣稚嫩卻十分自信。「要從唱歌開始,然後玩撕紙遊戲,這樣才有節奏感啦!」她像個小總管一樣,比誰都興奮。她和丈夫當時還開玩笑說,麗珠這孩子雖然成績好,講話倒比銀鋼還像個小混混,八成是被自家那臭小子帶壞了。

生日會正常舉行,不過生日歌響起時,銀鋼沒忍住,偷偷伸手去拉麗珠的雙辮子,結果被兩人訓斥。他低頭裝無辜,眼睛卻閃著笑意,一臉「值得了」的模樣。

蛋糕端上來的時候,或許是不喜歡甜食,銀鋼和他爸早就溜走了。遊樂場燈光昏黃,他們兩人在空蕩蕩的鞦韆架上翻來滾去,做著讓人心臟都會漏半拍的動作。直到銀鋼的媽和麗珠追來,一人一記爆喝,才把這兩個活寶從鞦韆上撈下來。

——是啊,銀鋼那股痞痞的性子,就是從他爸那裡繼承來的。儘管丈夫平時一臉嚴肅,行事風格比兒子來得穩重,骨子裡也藏著一點讓人又愛又恨的「不成熟」。

但誰也沒想到,那個平常吊兒啷噹的男人,會在幾天後義無反顧地從軍,而且還是跟麗珠的父親一起。後來的一場仗成了鎮上口耳相傳的傳說:兩人不僅硬撐著傷勢護送同袍撤退,還被神獸「草原鹿」認可,獲得指揮牠作戰的權限,一舉逆轉戰局。

但那也是他們的終章。

在安靜的墓地裡,小銀鋼站在父親的墓碑前,身形小小,眼神卻像斷了線的風箏,漂浮著、不著邊際。母親站在旁邊,緊緊抓著他的手,感覺得到孩子手心的冰涼。

他可能希望父親從棺材中跳出來,可惜這種事只會在電視裏出現。死亡不像影視劇的浪漫體現,一旦生命被宣告消逝後,他們能做的只有對屍體進行最後的道別——不要流淚,不要哭訴「如果怎樣他就不會死」,更不要對死者念念不忘。

在這個世界上,死亡只是循環的一部分。當循環從頭走到尾,又會尾走到頭,緊接著就是新的循環——會在別的時間、以別的樣貌重生。哭泣是徒勞,淚水是浪費,執念是自欺。

但她也知道——小銀鋼還不懂這種邏輯。
他只是,一瞬間失去了那個會帶他在鞦韆上飛翔、會偷吃宵夜、會在她背後裝鬼嚇她的男人。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父親是個當之無愧的大英雄。
這時,夢裡的畫面突然顫了一下,像是舊錄影帶抽筋,接著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刺破了夢境。她睜開眼,四周一片靜謐,只剩心跳聲還沒從夢中抽離。她坐起身,空氣中殘留著一點鹹味。她下意識摸了摸臉頰——是的,夢裡,她哭了。

門鈴聲又響了,比剛才更急,更刺耳,像是有人用整個手掌拍著門鈴不放。她起身,穿上拖鞋,走到門口,隨手把一旁的外套披上,拉開門的一瞬,一股夜涼灌進玄關。

站在門外的是麗珠的母親,頭髮凌亂,金絲眼鏡下的眼睛泛著焦急與未睡足的紅痕。她連寒暄都顧不得,手抓著一張紙條不斷顫抖:「不好了!銀鋼他媽!我的女兒不見了!」

銀鋼的母親怔住了,眉頭微微擰起:「……妳的麗珠離家出走了?」

「不是……唉,我不知道怎麼說……」對方急得抓頭髮,幾根頭髮被硬生生扯了下來,也渾然不覺。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麗珠的母親露出這樣的表情。

隨後,對方將手中的紙條遞給她,她低頭一看紙條,指尖瞬間收緊,紙張被按得皺巴巴的。由於內容過於勁爆,她一時難以相信,眯了眯眼再看一次——紙上的字依舊沒有變化。

「媽媽,我要跟銀鋼出去外面,類似去露營吧。放心,我們會安全回來的。

愛你的女兒 麗珠 啟」

銀鋼的母親臉色一瞬間變得比麵粉還白,手背浮出一條條青筋,無聲的怒火正從皮膚底下往上竄。

「這個兔崽子……!」她低吼著,字字從牙縫中擠出。現在她只想把這張紙條塞進銀鋼的嘴巴,再補他兩腳讓他記得什麼叫「家教」。

麗珠的母親本想開口勸兩句,但話才剛冒出半句,腦中就閃過一個畫面——學生時期,對方把自己未來的丈夫揍進保健室。剛到嘴邊的話又被吞嚥下去,勉強擠出個尷尬笑容,站在那裡不敢再說什麼。
兩位母親的影子,在門前拉得老長。風從巷口吹過,捲起紙條一角。
***

清晨的陽光相當美好,一點也不刺眼,反而輕柔地覆蓋在大地上。山林間的霧氣尚未散盡,緩緩漂浮在草地與河流之間。斜斜的日光從樹縫間灑下,在地面上畫出斑駁光影。微風吹過草叢,帶來潮濕泥土與露水的味道,偶爾幾聲不知名鳥鳴在空谷中回蕩。河流發出潺潺聲,在沉默的清晨裡格外動聽。

銀鋼和麗珠正睡在大樹下──一棵枝葉張狂、地根裸露的老樹,蜷縮在那如骨節般突出的樹幹旁。露水濕了地面,也讓兩人的外套微微發黏。直到溪水潺潺的聲音逐漸滲入銀鋼的夢境,他才皺著眉頭,勉強睜開雙眼。

眼前不再是磚瓦舖成的馬路,而是一條被青草與泥濘交錯覆蓋的小徑,還夾雜著些昨夜被風吹斷的小樹枝和落葉。他身下硌得生疼,幾顆尖銳的石子被壓在身下,頂著他那瘦得不怎麼有肉的臀部。銀鋼嘟囔一聲,撐起上身,拍了拍被小石子扎痛的屁股。

「唉……比垃圾桶還難睡。」他揉揉後頸,試圖舒緩因為睡姿怪異而酸痛的肌肉。

「怎麼了,很吵。」麗珠被銀鋼弄出的聲響吵醒,聲音還帶點鼻音,語氣懶洋洋的。她拉開外套拉鍊,露出裡面的藍色襯衫,一邊伸個懶腰,一邊眨著還沒完全睜開的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沒什麼,就是睡得不怎麼舒服。」銀鋼轉轉腦袋,發出幾聲喀啦的脆響,直到覺得自己的脖子比較舒服一些。

她繞過銀鋼,腳踩在還濕潤的泥地上,走到河邊,雙手捧起冰涼的河水拍在臉上。水珠沿著臉頰滑落,清涼感如同一記晨起的巴掌,讓她瞬間清醒不少。透過河水涼爽的衝擊,麗珠原本還半睜著的眼睛馬上完全打開,視線也不像剛才那樣模糊。她甩甩手上的水珠,像正在甩水的貓。

「洗臉吧,把眼屎洗掉。」麗珠轉頭朝銀鋼吩咐。

「你是我老媽嗎……」銀鋼小聲嘀咕,但還是慢吞吞地走過來。河水冰得刺骨,他打了個冷顫,但也因此把睡意徹底沖走。

河水把他的眼屎洗刷殆盡,也讓他能看清周圍的一切。波光閃爍中,他的動作停住,視線突然一凝,眉頭微皺。他注意到一個不合理的東西。

「呃,是我眼睛終於壞掉了……還是對岸真的有個人倒在那邊?」

麗剛正甩乾手上的水珠,聽見這話,立刻朝河對岸看去。陽光穿過雲層,灑在一塊大石上,石頭邊緣赫然有人影──一個男生趴在地上,手死死抓著石頭,指節蒼白,像是死死抓著最後的浮木。身上的外套大片染紅,動也不動,看不出是否還活著。

銀鋼看到麗珠的反應,知道自己沒有看錯,瞳孔微縮。

「靠……」

沒等麗珠出聲,他已一躍而下,濺起一串水花。

「喂──!」麗珠想拉他,卻只抓到空氣。

幸好河流比昨晚平緩許多,銀鋼動作靈活迅捷,如同彈出去的箭,在水中迅速前進。麗珠皺了皺眉,見他沒被水流帶走,河流也沒昨晚那麼湍急,才放下心。

銀鋼到達對岸時,河水已經浸透他的衣服,貼在身上發冷。他彎下腰,手肘陷入濕泥裡,一把將那人從石頭上拉上來。對方像塊失去意識的布偶,任他拖動,絲毫沒有反應。

「你先讓他躺好,我去拿急救箱!」麗珠隔著河喊道,一邊轉身在背包裡翻找東西。

「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啦,訓導主任!」銀鋼咬著牙,手指用力扣住對方的肩膀,費力地把他從濕透的草叢拉到稍乾一點的地面上。

正要檢查對方的呼吸時,卻在轉動傷者身體的一瞬間,僵住了。他手還按在那人肩膀上,整個人像被雷擊一般,愣在原地。

麗珠這時也帶著急救用品,游上了岸。見銀鋼一直抓著傷著的肩膀不放,有些錯愕地盯著傷者的臉,不免有些疑惑。

「怎麼了?」她撥開濕髮,走近去看,才知道銀鋼為什麼露出那樣的表情。

陽光下,那張臉蒼白卻清晰──稜角分明但過於柔美,一頭漆黑長髮濕漉漉地貼著臉頰,那雙沒睜開的眼睛,即使緊閉也透出熟悉的詭異氣質。

「……黑鑽?!」

他正是偷走了艾蓮博士的奇獸手機的小偷──黑鑽!

一瞬間,空氣彷彿凝結。只有河水繼續流動,鳥鳴依舊從林中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