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3：「AI終究是為了服務人類而存在。」之2
本章節 5770 字
更新於: 2025-04-09
臺中地方法院第二辦公大樓的六樓大廳內，幾排長椅呈條狀排列，供等候的民眾稍作歇息。幾個報到窗口依序服務，來往的律師、當事人、書記官和志工們穿梭其中，低聲交談的嗡嗡聲此起彼伏。
因被九點開庭的案子耽擱了，凌一志和錢馥華女士只能在大廳裡等候。錢家人分作兩路，面面相覷，怒火漸熾，隨時都可能引爆。
首先暴起的是長子錢振光，他雙手抱胸，粗聲粗氣的嗓音帶著不容他人置喙的強勢。「按照民間慣例，長孫也該佔一份。排行上我是老大，也不該接受平分的提議，至少，你們得把零頭給我！」
緊接其後的，是用鼻子哼笑的次子錢振洋。「放屁！爸住院期間，你總共去探望過幾次？要不是看在遺產的份上，你根本不會露臉！現在，倒好意思在這裡放肆？」
凌一志頓感眉心發燙，他不是沒見過這等火爆場景，只是不擅於應對。但旋即轉念一想，如果他們在庭前大吵，給承審法官留下惡劣的印象，說不定反而有助於自己的當事人。
錢馥華女士本想說話，凌一志連忙伸手拉住她的皮包背帶，搖了搖頭。
錢振光那甫考上法律系的兒子錢志恆搶著發話：「我是讀過法律的，交給我們來辦準沒錯，長子對於遺產有優先決定權！」
凌一志一雙白眼都快翻到後頸去了，他好想叫這名法盲閉嘴。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按捺不住的錢馥華女士還是開了金口：「沒這種事！遺產該由我們五個兄弟姊妹平分，沒孫子的份，凌律師都告訴我了！」
「查某人懂什麼？惦惦啦！」錢振光大為光火，正要指著大妹的鼻子破口大罵，忽然瞥見一旁身著正裝的男子，意識到這人就是在起訴狀上掛名的「零一隻律師」，更是一整個怒不可遏。「妳現在是打算聯合外人來欺侮自家人就是了？」
見對方來意不善，凌一志趕忙擋駕到錢馥華女士身前。「錢大哥，您大妹說得沒錯，根據《民法》第一一四四條，令堂早已仙逝，在令尊未預立遺囑的情況下，遺產應由五位子女均分。」
錢振光瞪著凌一志，咬牙切齒地說：「你就是那個律師？我警告你，錢家的事，不干你的事！」
尾音未落，他的拳頭先行一步，猛然朝凌一志的面門狂襲過來。
凌一志的體育成績素來不佳，更遑論任何武術或擒拿技。千鈞一髮之際，一道厚實堅挺的身影迅即搶上，錢振光的拳頭不偏不倚地砸在其堅硬的金屬胸膛，痛極的他發出了不只發出一聲慘叫，臉色也因疼痛變得猙獰扭曲。
法警聞聲前來關切，志工、庭務員、等候民眾的目光全都不約而同地朝凌一志這方掃射。
「羅伯特！」凌一志一則驚訝，一則驚喜。
羅伯特的表情與聲音依舊冷靜：「凌律師，我帶分割方案過來了。另外，我也請助理備好本案的複委任狀，若您簽署，我便能隨行，除了學習之外，也能就近提供保護。」
凌一志略帶無奈地苦笑，雙手恭敬地接過他遞來的文件。
在眾人後方，有位始終不發一語的少女默默觀察著一切。她陪同母親前來，庭務員AI點呼錢家一行人入庭後，不屬於本案當事人的她並不想與囂張跋扈的堂弟一起待在大廳裡等候。片刻後，她悄然轉身，搭乘電梯下樓，離開了屬於法院的紛爭與喧囂。
＊
返回自家客廳時，兩位律師見到一名未曾謀面的少女翹腳坐在皮質沙發上，對助理易芙瑩頤指氣使。
「小姐，我可以喝櫥櫃裡的咖啡嗎？」
「那是客人送給所長的禮物，而且也還沒開封。」易芙瑩快步迎上，接過兩人公事包的同時，也在凌一志的耳邊小聲說：「她想詢問著作權相關問題，但似乎沒打算支付諮詢費，端看你想怎麼打發。」
「你們可總算回來啦？」少女打開後背包，拿出一本包裹著塑膠書衣的精美樣書。「我沒帶那麼多現金，可以用它換一杯藝妓咖啡和一小時的諮詢嗎？」
「什麼東西？」凌一志走上前去，發現那是一本文學小說，書名《30的N次方》，作者為「舞墨千年」。「Eve，妳看過嗎？這有名嗎？」
易芙瑩偏頭想了一會：「書我是沒看過，但就筆名來說，好像有聽過，又好像沒有，很多網路小說家都取很近似的筆名。」
「沒錯！」少女忽而拍桌躍起：「就是『幻墨千秋』！這傢伙不只抄襲我的文字，還抄襲我的筆名。」
易芙瑩以拳擊掌，「啊」了一聲。「我聽過的其實是幻墨千秋才對，但我記得，它是一位虛擬AI作家，使用的語言模型是推出不滿半年的ChaoGPT 15 Pro。」
凌一志看了眼羅伯特：「你呢？也是15 Pro嗎？」
羅伯特輕輕搖頭。「不，雖然初期使用的是當時仍在封測中的15 Pro，但現已升級為16 Pro Max。」他拿起桌上的書，眼睫眨動之間，資訊乍然顯現在那雙藍灰色的人造眼瞳中。「特裝版《30的N次方》，初版一刷，心主義工作室發行，售價為新台幣四百八十元。未上市，相關頁面已遭移除。」
「說到這個我就有氣！」少女勉為其難地抓起面前的麥茶，仰頭一飲而盡。「本來預定首刷一千本，年底就要上市，宣傳文案、網路投放廣告和合作的社群媒體都已排定，偏偏半途殺出個程咬金來！」
她滔滔不絕的解釋，所謂的程咬金，指的正是筆名為幻墨千秋的AI作家。一個月前，它幕後的提示詞（Prompt）*撰寫者與發行ChaoGPT程式的OBENAI在臺子公司「奧本創思國際企業有限公司」出版業務部聯手，搶先推出內容、概念、遣詞用字都與《30的N次方》有七成相似的玄幻大作《百世流華》。
在人類與AI協力的創作模式裡，提示詞操手擔當編導的角色，只需代入幾行短指令或關鍵字，就能決定AI作家的寫作風格、人物塑造、故事綱要、事件與衝突、進展方向、大結局等。而且，AI作家不但創作速度極快，還可無限次修稿，除了任勞任怨外，也不必支付稿費或酬金。
凌一志向易芙瑩索討一杯熱卡布奇諾，在少女的對面坐下。「所以，妳的訴求是什麼？」
「我的訴求？」
「就是妳想主張什麼，以法律人的術語來講，叫做『訴之聲明』。」凌一志說。
少女搖晃空杯，像在下達續杯的命令。「我要他們道歉，回收所有已經上市的書籍，並賠償我的損失。」
「第一個訴求是辦不到的。」凌一志攤開雙手，擠出一抹苦笑。「根據憲法法庭一一一年憲判字第二號判決，要求對造道歉，與憲法保障人民的言論自由有違；而且，妳在訴訟初期就要清楚界定『對造』，也就是妳想求償的對象是誰，是幻墨千秋？它的提示詞操手？奧本創思公司？還是位處最終端的出版業務部？」
「這……我怎麼會知道？」少女晶亮的眸子中呈滿了不悅和疑惑。
凌一志耐著性子說明：「根據大法官釋字第一千零三十號，AI在法律上的定位是『物』，不管是人型機器人、機器寵物，還是不具形體的虛擬藝術家、教師、生產者，都不被認為是法律上的『人』，只有它幕後的公司，才符合『法人』的定義。」
「這我以前有讀過啦……也就是說，要告的是『奧本創思』吧？」少女拖著腮幫子，望著空無一物的客用馬克杯嘆息。
「不盡然。首先我們得看，企劃這次出版的人是出於什麼心態，明知侵權而執意為之？還是在對侵權與否未完全明白的情況下，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去做？還是，壓根兒不知道妳早在他們之前完成了《30的N次方》？」
易芙瑩的手繞過凌一志身前，拿取少女眼前的空杯。她用眼神對凌一志發出暗示：「問對方要不要正式委任，如果只想蹭免費諮詢，差不多就該送客了。」她沖了一杯即溶咖啡，以不算恭敬禮貌的方式擺到少女面前。
少女抬腳，換成左腿搭在右腿之上。
「我不確定是誰先完成的，但應該是我吧？我先完成，將作品發布到文學平台，這樣它才有辦法抄；但如果在我完成個十有七八時，它就自行擴寫出百分之百，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畢竟AI作家不像人類需要花費時間力氣思考。喂，你能不能算我便宜點？其實，我是錢馥華的女兒王郁妍，我本來想陪同出庭，親自感受一下律師的功力，沒想到家事法庭不允許旁聽，失算了。」
「在此之前，我有個疑惑。」凌一志暫且擱置殺價的請求，逕問：「心主義工作室怎麼看待這次的事件？按理來講，他們應該為旗下作家發聲，而不是由妳親自跳出來主張才對。」
「我就是不爽這個！」王郁妍緊握雙拳，指甲戳進掌心的力道之大，隱隱可見上頭遍布的創口和血痕。
心主義工作室在這次的事件中，並不與舞墨千年／王郁妍比肩而行。在這個AI作品大行其道並廣為市場接受的年代，人類的寫作風格愈發向AI靠攏，真人作家藉助AI創作、魚目混珠的情況屢見不鮮。
網路上有許多免費的AI檢測器，號稱可辨別真人與AI創作的差異，無論是學術論文、文學、音樂、繪畫、廣告文案或程式碼，皆能提供評分、建議、剽竊偵測與反饋。責任編輯將《30的N次方》全書匯入 By Case GPT 偵測程式，結果顯示超過 80% 的內容為 AI 協助生成。
她見了簡直跳腳。
「莫名其妙！這本書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我親自寫的，那什麼破偵測器，竟好意思說我的小說是由AI協力生成的！我看AI們全都狼狽為奸、沆瀣一氣！」
凌一志好聲好氣地問：「那麼，心主義怎麼處理後續的事宜？」
「他們把責任全都推回來給我，等於出版社的所有支出和名譽損害都由我概括承受。更誇張的是，他們還逼迫我發佈道歉聲明稿，表示這一切都與心主義工作室無關，出版方也是這次事件的受害者。」
易芙瑩雖然不喜歡這位趾高氣昂的少女作家，但此刻也不禁想為她掬一把同情之淚。
「聽起來，這案件具有許多『大人層面』的技術性問題。」凌一志發出一聲靜音的嘆息。「這樣好了，我們先談現實面的問題，妳願意支付多少律師費？」
王郁妍撇撇嘴巴。「心主義原本說，他們願意預付版權金五萬元。」
「就這樣？」凌一志和易芙瑩雙雙蹙起眉頭。
「在臺灣，作家普遍貧窮，出版和寫作雙方基本上都是靠愛在發電。而且，書必須順利出版，我才能拿到那筆預付金。」
「這不行啊！」凌一志不但學王郁妍翹起腳，還把皮鞋踢到一旁，把穿著臭襪子的大腳丫放到大理石長桌上。「妳的意思是，如果敗訴了，妳就一毛錢也不付了？如果醫生治不好病人，病人就不必繳交健保和掛號費了嗎？」
「拜託了！你連星靈那麼難、那麼大的案子都贏了，這種的還好吧？」侷促不安的王郁妍改為祭出哀兵策略。
凌一志清了清嗓，坐直身子，替換成一張嚴肅的面孔。「妳好像不清楚行情，臺中市的底價是七萬元，而我收了妳媽媽八萬元。況且，本案必須前往位於板橋的智慧財產法院開庭，妳也必須負擔我往返交通費；再者，正式進入訴訟程序前，為了避免損害擴大，我們必須先聲請法院下達『定暫時狀態之假處分*』。程序的費用，我不可能幫妳代墊，妳還是得自己支付。」
礙於這段話的訊息量太過龐大，王郁妍喃喃唸誦，反覆咀嚼，眼神始終閃爍著遲疑、不安和窘迫。
見她緘口不語，凌一志只好主動打破僵局。「跟媽媽討論過了嗎？妳外公的遺產超過八位數，平均分下來，扣除賦稅，一人還能獨拿兩三百。從這兩三百中提撥一點出來當妳的民事訴訟費和律師費，不為過吧？」
唯見王郁妍哭喪著一張臉，語調中滿溢酸楚與苦澀。「我媽從不支持我寫作，她說，寫作沒有出息，從事藝術創作人全都不會有出息。既然現在什麼都可以交給AI生成，那倒不如趁這個機會，跟寫作徹底告別，跟出版界斷絕關係。她要我照心主義的要求去做，以求盡早息事寧人，再隨便找個公務機關雇員，或機器設備廠作業員的工作來做。」
這下凌一志真的是愛莫能助了，畢竟律師可不是公益事業，沒給委託費一切免談。
「如果妳是單獨戶，而且可以證明妳每個月的可處分收入低於三萬元、可處分資產低於六十萬元*，就能向法律扶助基金會申請扶助。如果非要由我當代理人不可，也可以向基金會指名，可是妳現在跟家人同住……」
「我立刻想辦法遷戶口！」
「但妳還是學生吧？戶政機關的人可能會過問……」
王郁妍瞪大了雙眼。「什麼學生！恁祖媽三十二歲了啦！」
「啥貨！那不就跟Eve一樣！」凌一志張大嘴巴，滿臉的不可置信。正當他想大發詫異之詞時，王郁妍擱在桌上的桃紅色手機突然發出一連串催命似的震動，來電顯示的人名是「老巫婆」。
「我已經發訊息跟她說我在凌律師這裡了，是在煩什麼啦？」王郁妍嘟著下唇，稚氣未脫的模樣就像一隻羽翼未豐的雛鳥。
凌一志聳了聳肩，又拉了拉僵直的雙臂和腰腿。「算了啦，羅伯特，這種沒有預付款的案子你接不接？咦，人呢？」
易芙瑩回答：「趁著太陽正大，上頂樓接收太陽能了。他可是千方百計地幫事務所節省電費，幫地球盡一份環境保育的心力呢！」
「那還真是感謝啊……」凌一志轉動脖子，任它發出清脆的喀啦喀啦。
「要我叫他下來嗎？」
「那得看這位小姐願不願意讓全AI律師來經手……」
易芙瑩的腳步尚未抬起，凌一志的尾音也還沒落下，一位穿著高檔連身套裝的中年女士踩著氣勢洶洶的腳步長驅直入，在事務所地板踏出刺耳響亮的跫音。
「妹仔，妳來幹什麼？」
「媽，我還是想討個公道。」王郁妍抬起下巴，語氣中有著不甘的執拗。
錢馥華用鼻音噴出一聲冷笑。「討公道？妳那種不入流的垃圾小說也配討公道？出版社只不過請妳稍微道個歉，把事情壓下來，妳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了，居然還想浪費律師的時間？」
「我從來就沒用過什麼AI！所有的句子都是我自己寫的！是幻墨、是它背後的操手在抄襲我！」王郁妍的聲音與肩膀都在顫抖，握拳的雙手泛白中帶著青紫，那是曾經用力擊打硬物或牆壁所留下的瘀傷。「為什麼大家寧願相信那錯誤率高達百分之五十的檢測機器，也不願意相信真人的辯白？」
面色鐵青的錢馥華用眼角掃了自家女兒一眼。「我知道妳陪我來打的是什麼主意，妳要我拿外公的錢出來幫妳打官司，妳以為我不知道？」
凌一志伸手抹了額上一層冷汗，這位大齡少女可能從未做此打算，反倒是自己幫忙出了餿主意。
「我自己想辦法，不會花妳一毛錢！」王郁妍拎起背包，目光掠過放在桌上的《30的N次方》，本想順手拿走，猶豫一秒後還是決定留下，就當作是此行的見面禮兼諮詢費。「我會再過來！」
說罷，她邁步奪門而出。錢馥華愣了愣，勉強擠出一個比哭臉還醜的微笑：「抱歉，打擾凌律師和助理小姐了。」
凌一志和易芙瑩相顧無言，同步在心中嘆氣。客人離去後，事務所再度恢復為一片靜默，彷彿剛才的騷動僅是瞬間的波瀾，浪花旋即消逝，就如自始未曾掀起。
【註】
1. 在AI生成軟體中，prompt是用來引導或指示AI生成特定內容的「提示語句」或「指令」。使用者向AI描述希望生成的內容或風格，比如「生成一張雪山日出的圖像」或「寫一段關於愛情的詩」，AI會根據這些描述來創作出相應的文字、圖片、音樂等，以符合使用者的需求。
2.規範於《民事訴訟法》第538條：訴訟程序進行中，如有必要為了防止重大危害或急迫危險等情形發生，須由法院作出裁定，先暫時維持一定的法律關係，或是讓債權人得以暫時實現所主張的權利。
3.可處分收入：實際工作收入、利息收入、股利、股息、租金、財產交易所得、接受贈與等；可處分資產：不動產、存款、股票、汽機車或具有價值的財產或權利。本章年代為2036年，制度與金額都與現時有些微不同。
因被九點開庭的案子耽擱了，凌一志和錢馥華女士只能在大廳裡等候。錢家人分作兩路，面面相覷，怒火漸熾，隨時都可能引爆。
首先暴起的是長子錢振光，他雙手抱胸，粗聲粗氣的嗓音帶著不容他人置喙的強勢。「按照民間慣例，長孫也該佔一份。排行上我是老大，也不該接受平分的提議，至少，你們得把零頭給我！」
緊接其後的，是用鼻子哼笑的次子錢振洋。「放屁！爸住院期間，你總共去探望過幾次？要不是看在遺產的份上，你根本不會露臉！現在，倒好意思在這裡放肆？」
凌一志頓感眉心發燙，他不是沒見過這等火爆場景，只是不擅於應對。但旋即轉念一想，如果他們在庭前大吵，給承審法官留下惡劣的印象，說不定反而有助於自己的當事人。
錢馥華女士本想說話，凌一志連忙伸手拉住她的皮包背帶，搖了搖頭。
錢振光那甫考上法律系的兒子錢志恆搶著發話：「我是讀過法律的，交給我們來辦準沒錯，長子對於遺產有優先決定權！」
凌一志一雙白眼都快翻到後頸去了，他好想叫這名法盲閉嘴。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按捺不住的錢馥華女士還是開了金口：「沒這種事！遺產該由我們五個兄弟姊妹平分，沒孫子的份，凌律師都告訴我了！」
「查某人懂什麼？惦惦啦！」錢振光大為光火，正要指著大妹的鼻子破口大罵，忽然瞥見一旁身著正裝的男子，意識到這人就是在起訴狀上掛名的「零一隻律師」，更是一整個怒不可遏。「妳現在是打算聯合外人來欺侮自家人就是了？」
見對方來意不善，凌一志趕忙擋駕到錢馥華女士身前。「錢大哥，您大妹說得沒錯，根據《民法》第一一四四條，令堂早已仙逝，在令尊未預立遺囑的情況下，遺產應由五位子女均分。」
錢振光瞪著凌一志，咬牙切齒地說：「你就是那個律師？我警告你，錢家的事，不干你的事！」
尾音未落，他的拳頭先行一步，猛然朝凌一志的面門狂襲過來。
凌一志的體育成績素來不佳，更遑論任何武術或擒拿技。千鈞一髮之際，一道厚實堅挺的身影迅即搶上，錢振光的拳頭不偏不倚地砸在其堅硬的金屬胸膛，痛極的他發出了不只發出一聲慘叫，臉色也因疼痛變得猙獰扭曲。
法警聞聲前來關切，志工、庭務員、等候民眾的目光全都不約而同地朝凌一志這方掃射。
「羅伯特！」凌一志一則驚訝，一則驚喜。
羅伯特的表情與聲音依舊冷靜：「凌律師，我帶分割方案過來了。另外，我也請助理備好本案的複委任狀，若您簽署，我便能隨行，除了學習之外，也能就近提供保護。」
凌一志略帶無奈地苦笑，雙手恭敬地接過他遞來的文件。
在眾人後方，有位始終不發一語的少女默默觀察著一切。她陪同母親前來，庭務員AI點呼錢家一行人入庭後，不屬於本案當事人的她並不想與囂張跋扈的堂弟一起待在大廳裡等候。片刻後，她悄然轉身，搭乘電梯下樓，離開了屬於法院的紛爭與喧囂。
＊
返回自家客廳時，兩位律師見到一名未曾謀面的少女翹腳坐在皮質沙發上，對助理易芙瑩頤指氣使。
「小姐，我可以喝櫥櫃裡的咖啡嗎？」
「那是客人送給所長的禮物，而且也還沒開封。」易芙瑩快步迎上，接過兩人公事包的同時，也在凌一志的耳邊小聲說：「她想詢問著作權相關問題，但似乎沒打算支付諮詢費，端看你想怎麼打發。」
「你們可總算回來啦？」少女打開後背包，拿出一本包裹著塑膠書衣的精美樣書。「我沒帶那麼多現金，可以用它換一杯藝妓咖啡和一小時的諮詢嗎？」
「什麼東西？」凌一志走上前去，發現那是一本文學小說，書名《30的N次方》，作者為「舞墨千年」。「Eve，妳看過嗎？這有名嗎？」
易芙瑩偏頭想了一會：「書我是沒看過，但就筆名來說，好像有聽過，又好像沒有，很多網路小說家都取很近似的筆名。」
「沒錯！」少女忽而拍桌躍起：「就是『幻墨千秋』！這傢伙不只抄襲我的文字，還抄襲我的筆名。」
易芙瑩以拳擊掌，「啊」了一聲。「我聽過的其實是幻墨千秋才對，但我記得，它是一位虛擬AI作家，使用的語言模型是推出不滿半年的ChaoGPT 15 Pro。」
凌一志看了眼羅伯特：「你呢？也是15 Pro嗎？」
羅伯特輕輕搖頭。「不，雖然初期使用的是當時仍在封測中的15 Pro，但現已升級為16 Pro Max。」他拿起桌上的書，眼睫眨動之間，資訊乍然顯現在那雙藍灰色的人造眼瞳中。「特裝版《30的N次方》，初版一刷，心主義工作室發行，售價為新台幣四百八十元。未上市，相關頁面已遭移除。」
「說到這個我就有氣！」少女勉為其難地抓起面前的麥茶，仰頭一飲而盡。「本來預定首刷一千本，年底就要上市，宣傳文案、網路投放廣告和合作的社群媒體都已排定，偏偏半途殺出個程咬金來！」
她滔滔不絕的解釋，所謂的程咬金，指的正是筆名為幻墨千秋的AI作家。一個月前，它幕後的提示詞（Prompt）*撰寫者與發行ChaoGPT程式的OBENAI在臺子公司「奧本創思國際企業有限公司」出版業務部聯手，搶先推出內容、概念、遣詞用字都與《30的N次方》有七成相似的玄幻大作《百世流華》。
在人類與AI協力的創作模式裡，提示詞操手擔當編導的角色，只需代入幾行短指令或關鍵字，就能決定AI作家的寫作風格、人物塑造、故事綱要、事件與衝突、進展方向、大結局等。而且，AI作家不但創作速度極快，還可無限次修稿，除了任勞任怨外，也不必支付稿費或酬金。
凌一志向易芙瑩索討一杯熱卡布奇諾，在少女的對面坐下。「所以，妳的訴求是什麼？」
「我的訴求？」
「就是妳想主張什麼，以法律人的術語來講，叫做『訴之聲明』。」凌一志說。
少女搖晃空杯，像在下達續杯的命令。「我要他們道歉，回收所有已經上市的書籍，並賠償我的損失。」
「第一個訴求是辦不到的。」凌一志攤開雙手，擠出一抹苦笑。「根據憲法法庭一一一年憲判字第二號判決，要求對造道歉，與憲法保障人民的言論自由有違；而且，妳在訴訟初期就要清楚界定『對造』，也就是妳想求償的對象是誰，是幻墨千秋？它的提示詞操手？奧本創思公司？還是位處最終端的出版業務部？」
「這……我怎麼會知道？」少女晶亮的眸子中呈滿了不悅和疑惑。
凌一志耐著性子說明：「根據大法官釋字第一千零三十號，AI在法律上的定位是『物』，不管是人型機器人、機器寵物，還是不具形體的虛擬藝術家、教師、生產者，都不被認為是法律上的『人』，只有它幕後的公司，才符合『法人』的定義。」
「這我以前有讀過啦……也就是說，要告的是『奧本創思』吧？」少女拖著腮幫子，望著空無一物的客用馬克杯嘆息。
「不盡然。首先我們得看，企劃這次出版的人是出於什麼心態，明知侵權而執意為之？還是在對侵權與否未完全明白的情況下，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去做？還是，壓根兒不知道妳早在他們之前完成了《30的N次方》？」
易芙瑩的手繞過凌一志身前，拿取少女眼前的空杯。她用眼神對凌一志發出暗示：「問對方要不要正式委任，如果只想蹭免費諮詢，差不多就該送客了。」她沖了一杯即溶咖啡，以不算恭敬禮貌的方式擺到少女面前。
少女抬腳，換成左腿搭在右腿之上。
「我不確定是誰先完成的，但應該是我吧？我先完成，將作品發布到文學平台，這樣它才有辦法抄；但如果在我完成個十有七八時，它就自行擴寫出百分之百，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畢竟AI作家不像人類需要花費時間力氣思考。喂，你能不能算我便宜點？其實，我是錢馥華的女兒王郁妍，我本來想陪同出庭，親自感受一下律師的功力，沒想到家事法庭不允許旁聽，失算了。」
「在此之前，我有個疑惑。」凌一志暫且擱置殺價的請求，逕問：「心主義工作室怎麼看待這次的事件？按理來講，他們應該為旗下作家發聲，而不是由妳親自跳出來主張才對。」
「我就是不爽這個！」王郁妍緊握雙拳，指甲戳進掌心的力道之大，隱隱可見上頭遍布的創口和血痕。
心主義工作室在這次的事件中，並不與舞墨千年／王郁妍比肩而行。在這個AI作品大行其道並廣為市場接受的年代，人類的寫作風格愈發向AI靠攏，真人作家藉助AI創作、魚目混珠的情況屢見不鮮。
網路上有許多免費的AI檢測器，號稱可辨別真人與AI創作的差異，無論是學術論文、文學、音樂、繪畫、廣告文案或程式碼，皆能提供評分、建議、剽竊偵測與反饋。責任編輯將《30的N次方》全書匯入 By Case GPT 偵測程式，結果顯示超過 80% 的內容為 AI 協助生成。
她見了簡直跳腳。
「莫名其妙！這本書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我親自寫的，那什麼破偵測器，竟好意思說我的小說是由AI協力生成的！我看AI們全都狼狽為奸、沆瀣一氣！」
凌一志好聲好氣地問：「那麼，心主義怎麼處理後續的事宜？」
「他們把責任全都推回來給我，等於出版社的所有支出和名譽損害都由我概括承受。更誇張的是，他們還逼迫我發佈道歉聲明稿，表示這一切都與心主義工作室無關，出版方也是這次事件的受害者。」
易芙瑩雖然不喜歡這位趾高氣昂的少女作家，但此刻也不禁想為她掬一把同情之淚。
「聽起來，這案件具有許多『大人層面』的技術性問題。」凌一志發出一聲靜音的嘆息。「這樣好了，我們先談現實面的問題，妳願意支付多少律師費？」
王郁妍撇撇嘴巴。「心主義原本說，他們願意預付版權金五萬元。」
「就這樣？」凌一志和易芙瑩雙雙蹙起眉頭。
「在臺灣，作家普遍貧窮，出版和寫作雙方基本上都是靠愛在發電。而且，書必須順利出版，我才能拿到那筆預付金。」
「這不行啊！」凌一志不但學王郁妍翹起腳，還把皮鞋踢到一旁，把穿著臭襪子的大腳丫放到大理石長桌上。「妳的意思是，如果敗訴了，妳就一毛錢也不付了？如果醫生治不好病人，病人就不必繳交健保和掛號費了嗎？」
「拜託了！你連星靈那麼難、那麼大的案子都贏了，這種的還好吧？」侷促不安的王郁妍改為祭出哀兵策略。
凌一志清了清嗓，坐直身子，替換成一張嚴肅的面孔。「妳好像不清楚行情，臺中市的底價是七萬元，而我收了妳媽媽八萬元。況且，本案必須前往位於板橋的智慧財產法院開庭，妳也必須負擔我往返交通費；再者，正式進入訴訟程序前，為了避免損害擴大，我們必須先聲請法院下達『定暫時狀態之假處分*』。程序的費用，我不可能幫妳代墊，妳還是得自己支付。」
礙於這段話的訊息量太過龐大，王郁妍喃喃唸誦，反覆咀嚼，眼神始終閃爍著遲疑、不安和窘迫。
見她緘口不語，凌一志只好主動打破僵局。「跟媽媽討論過了嗎？妳外公的遺產超過八位數，平均分下來，扣除賦稅，一人還能獨拿兩三百。從這兩三百中提撥一點出來當妳的民事訴訟費和律師費，不為過吧？」
唯見王郁妍哭喪著一張臉，語調中滿溢酸楚與苦澀。「我媽從不支持我寫作，她說，寫作沒有出息，從事藝術創作人全都不會有出息。既然現在什麼都可以交給AI生成，那倒不如趁這個機會，跟寫作徹底告別，跟出版界斷絕關係。她要我照心主義的要求去做，以求盡早息事寧人，再隨便找個公務機關雇員，或機器設備廠作業員的工作來做。」
這下凌一志真的是愛莫能助了，畢竟律師可不是公益事業，沒給委託費一切免談。
「如果妳是單獨戶，而且可以證明妳每個月的可處分收入低於三萬元、可處分資產低於六十萬元*，就能向法律扶助基金會申請扶助。如果非要由我當代理人不可，也可以向基金會指名，可是妳現在跟家人同住……」
「我立刻想辦法遷戶口！」
「但妳還是學生吧？戶政機關的人可能會過問……」
王郁妍瞪大了雙眼。「什麼學生！恁祖媽三十二歲了啦！」
「啥貨！那不就跟Eve一樣！」凌一志張大嘴巴，滿臉的不可置信。正當他想大發詫異之詞時，王郁妍擱在桌上的桃紅色手機突然發出一連串催命似的震動，來電顯示的人名是「老巫婆」。
「我已經發訊息跟她說我在凌律師這裡了，是在煩什麼啦？」王郁妍嘟著下唇，稚氣未脫的模樣就像一隻羽翼未豐的雛鳥。
凌一志聳了聳肩，又拉了拉僵直的雙臂和腰腿。「算了啦，羅伯特，這種沒有預付款的案子你接不接？咦，人呢？」
易芙瑩回答：「趁著太陽正大，上頂樓接收太陽能了。他可是千方百計地幫事務所節省電費，幫地球盡一份環境保育的心力呢！」
「那還真是感謝啊……」凌一志轉動脖子，任它發出清脆的喀啦喀啦。
「要我叫他下來嗎？」
「那得看這位小姐願不願意讓全AI律師來經手……」
易芙瑩的腳步尚未抬起，凌一志的尾音也還沒落下，一位穿著高檔連身套裝的中年女士踩著氣勢洶洶的腳步長驅直入，在事務所地板踏出刺耳響亮的跫音。
「妹仔，妳來幹什麼？」
「媽，我還是想討個公道。」王郁妍抬起下巴，語氣中有著不甘的執拗。
錢馥華用鼻音噴出一聲冷笑。「討公道？妳那種不入流的垃圾小說也配討公道？出版社只不過請妳稍微道個歉，把事情壓下來，妳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了，居然還想浪費律師的時間？」
「我從來就沒用過什麼AI！所有的句子都是我自己寫的！是幻墨、是它背後的操手在抄襲我！」王郁妍的聲音與肩膀都在顫抖，握拳的雙手泛白中帶著青紫，那是曾經用力擊打硬物或牆壁所留下的瘀傷。「為什麼大家寧願相信那錯誤率高達百分之五十的檢測機器，也不願意相信真人的辯白？」
面色鐵青的錢馥華用眼角掃了自家女兒一眼。「我知道妳陪我來打的是什麼主意，妳要我拿外公的錢出來幫妳打官司，妳以為我不知道？」
凌一志伸手抹了額上一層冷汗，這位大齡少女可能從未做此打算，反倒是自己幫忙出了餿主意。
「我自己想辦法，不會花妳一毛錢！」王郁妍拎起背包，目光掠過放在桌上的《30的N次方》，本想順手拿走，猶豫一秒後還是決定留下，就當作是此行的見面禮兼諮詢費。「我會再過來！」
說罷，她邁步奪門而出。錢馥華愣了愣，勉強擠出一個比哭臉還醜的微笑：「抱歉，打擾凌律師和助理小姐了。」
凌一志和易芙瑩相顧無言，同步在心中嘆氣。客人離去後，事務所再度恢復為一片靜默，彷彿剛才的騷動僅是瞬間的波瀾，浪花旋即消逝，就如自始未曾掀起。
【註】
1. 在AI生成軟體中，prompt是用來引導或指示AI生成特定內容的「提示語句」或「指令」。使用者向AI描述希望生成的內容或風格，比如「生成一張雪山日出的圖像」或「寫一段關於愛情的詩」，AI會根據這些描述來創作出相應的文字、圖片、音樂等，以符合使用者的需求。
2.規範於《民事訴訟法》第538條：訴訟程序進行中，如有必要為了防止重大危害或急迫危險等情形發生，須由法院作出裁定，先暫時維持一定的法律關係，或是讓債權人得以暫時實現所主張的權利。
3.可處分收入：實際工作收入、利息收入、股利、股息、租金、財產交易所得、接受贈與等；可處分資產：不動產、存款、股票、汽機車或具有價值的財產或權利。本章年代為2036年，制度與金額都與現時有些微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