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犬王子遊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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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3-25
西區主街的石磚間,飄著一股麵包新鮮出爐的香氣,混合著工匠作坊裡的皮革與木材氣息。街道兩旁的建築矮而密集,木框門窗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彩布條,店家們忙著在門前擺放矮凳與小桌,為即將到來的遊行做最後準備。
馬丁站在交叉路口的高處,目光掃過擁擠的街道。西區不比東區的寬敞整潔,卻有一種生機勃勃的熱鬧。石板路上早已站滿了人,有抱著孩子的母親,有挽著伴侶的年輕情侶,還有站在屋頂上的學徒工,人們交頭接耳,期待著今日的「盛事」。
馬丁與里歐站在西區主街道上,面對逐漸增加的群眾。
「隊長」里歐一邊調整著肩甲的皮扣,一邊靠近馬丁,眼中閃爍著八卦的光芒:「您聽說過那犬王子的傳聞嗎?」
馬丁挑眉:「哪一版本?昨天還有人跟我說他會用尾巴施法呢。」
「不不不」里歐急切地搖頭,壓低聲音:「這可是我表姐的小姑的鄰居親眼所見的!」他四下張望,確保沒人偷聽:「那犬王子晚上會變回人形,然後⋯⋯」他抬手做了個咬人的動作「偷溜出籠子吃掉看守!」
馬丁嘴角抽搐:「所以他既是狗,又是人,還是吸血鬼?」
「這不好笑,隊長!」里歐一臉嚴肅「聽說前天夜裡,首相府有個醉醺醺的廚子想看看傳說中的怪物。結果他剛靠近籠子,就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說:『來,我給你看個把戲』。」
里歐豎起一根手指「然後⋯⋯」他突然打了個響指「砰!那廚工就人間蒸發了!只在地上留下半塊沾血的圍裙!」
「里歐。」馬丁平靜地看著他的下屬。
「是的,隊長?」
「我必須得問問你」馬丁嚴肅地說:「你是從哪裡買的故事書?」
里歐臉紅了:「隊長!這是千真萬確的事!還有人說他能模仿任何人的聲音。有個衛兵聽到自己母親的聲音從籠子裡傳出來,結果一靠近——」
「讓我猜猜⋯⋯」馬丁摸著下巴說:「他被拖進籠子,只留下一隻靴子?」
「兩隻靴子!」里歐糾正道,沒察覺馬丁嘴角的笑意「還有半個頭盔。那犬王子的食量可驚人了。」
馬丁忍俊不禁:「那首相得多餵他幾頭牛才夠吧?」
「正是如此!」里歐雙眼發亮,「聽說首相每天都要派人送十幾只雞和三隻羊到他的籠子裡!」
馬丁歎了口氣說:「里歐,如果真是這樣,半個王國的牲畜都該被他吃光了。」
「這是真的,是屠夫布肯跟我說的,他們每天都要送肉去首相府。你看他八成正在跟別人講這件事呢。」
馬丁順著里歐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卻被人群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所吸引。那人身形挺拔,背對著他,腰間懸掛著一長一短兩把劍,正是他前日在司令部樓梯上遇見的神秘男子。即使只是背影,那獨特的站姿和雙劍配置也讓馬丁立刻認出了他。
馬丁的注意力全被那個神秘人物吸引,那人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緩緩轉過頭來,目光越過層層人浪,直直望向馬丁所在的方向。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如同尖銳的劍鋒碰撞。那雙青灰色的眼睛,邊緣泛著一圈琥珀色的光暈,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他對馬丁輕輕點頭,隨即轉身,身影很快淹沒在人海之中。
「等等!」馬丁不自覺地喊出聲,想要追上去,卻見那人的身影已如煙霧般消散在擁擠的街道中。
「隊長!您怎麼了?」里歐一臉困惑說:「您看見什麼了?」
馬丁回過神來,眉頭緊鎖:「沒什麼,只是⋯⋯」
遠處傳來號角聲,穿透了西區喧鬧的市井聲。馬丁的話語被這突如其來的宣告打斷,他立即調整姿態,回歸職責。號角聲如同一道無形的指令,街道上的人群瞬間騷動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馬丁也順勢望去,只見街道盡頭金色旗幟在風中招展,遊行隊伍的前導軍正緩緩向這裡推進。
「隊長!遊行隊伍快到了!」里歐指著街道盡頭,興奮地呼喊著:「我們該準備了!」
青銅號角與銀製長笛交織成的樂聲宛如一條閃爍著金銀光澤的絲帶,在冬日的空氣中緩緩舒展,向著擁擠的街道蜿蜒而來。街道盡頭,遊行隊伍的前導樂隊已然出現,樂手們身著鮮豔的紅藍相間制服,胸前的金獅徽記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來了!遊行隊伍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群立刻沸騰起來,如同一鍋被驟然添柴的熱水。孩童們歡呼雀躍,有的爬上父親的肩頭,有的踮起腳尖,試圖越過人海捕捉那令人著迷的景象。
馬丁抬手示意,警備隊員們如同棋盤上移動的卒子,迅速各就各位。他們身著統一的藍色制服,皮甲上的銀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腰間的長劍隨著步伐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金屬碰撞聲。
「里歐」馬丁低聲喚道:「確保人群不要越過隔離線。」
「遵命,隊長!」里歐迅速行了禮,轉身向人群最密集的方向走去,同時壓低嗓音道:「請各位市民後退一步,為遊行隊伍讓出通道,謝謝配合⋯⋯」
街道兩側的人群如同被無形之手推擠著,向後退縮了些許。
號角聲漸近,震顫著每個人的心弦。盛大的隊伍終於映入眼簾,金色與深藍色的旗幟如同滿布海面的帆影,隨著冬風舒展、起伏,在蒼白的天空下勾勒出一幅流動的畫卷。
首相海因茨騎在一匹通體烏黑,鬃毛如瀑的駿馬上,身著象徵至高權力的深藍色長袍,黃金飾邊在冬日陽光下熠熠生輝。他的面容嚴肅而威嚴,下巴高高抬起,目光如鷹隼般俯視著兩側的市民,不時向人群揮手。
「首相萬歲!」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
一個賣烤栗子的小販拉著嗓子大喊:「首相大人!願諸神保佑您!」他手舞足蹈,態度誇張,轉身便對身旁的顧客眨眨眼:「這下他看見我了,說不定下次稅吏來查稅時能輕點兒。」這句調侃引來周圍人的會心一笑。
緊隨其後的是由六匹純白駿馬拉動的皇家馬車,車身兩側繪著法爾肯家族的獅子徽記,鑲金描銀的華麗裝飾在陽光下炫目無比。國王亞歷山大端坐在馬車的左側,一襲純白色絲綢長袍襯托出他高大的身形,臉上掛著從容不迫的微笑,那笑容如同深秋的陽光,溫暖卻不帶熱度。
王后艾米莉亞坐在國王右側,寶藍色絲綢禮服映襯著她優雅的身姿,黑髮如瀑,在髮間點綴的寶石燦若繁星。她的面容有如冬日清晨的湖面。
「快看!」一位挽著孩子的母親驚呼著,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她抱起自己的孩子,讓他能看得更清楚:「寶貝,記住這一天,你見到了國王和王后啊!」
「天啊,王后真是美極了!」一群年輕姑娘驚嘆連連,其中一個甚至激動地落淚說:「我這輩子也想不到能親眼見到如此美麗的人!」
年輕的學徒工們爬上屋頂,揮舞著自製的小旗幟,歡呼聲此起彼伏:「國王萬歲!王后萬歲!」。
一群孩童擠在街角,踮著腳尖,七嘴八舌地談論著: 「聽說王后是最美的女人!」 「我聽說首相會施魔法,能把人變成青蛙!」 「笨蛋,那是童話故事!」 「我爹說犬王子曾經是個真正的王子呢!」
「隊長」里歐不知何時已回到馬丁身旁,低聲道:「聽說王后原本是要嫁給威廉王子的?」
馬丁微微皺眉,目光仍盯著遊行隊伍:「專心值勤,別管那些閒言碎語。」
「那位臉色蠟黃的是法務大臣馮特吧?」里歐仍不死心,悄聲續道:「聽說那些苛捐雜稅的法令都是他簽署的⋯⋯」
馬丁警告的目光掃向年輕的下屬:「里歐。」
「是,隊長。」
「閉嘴。」
就在這時,遊行隊伍中的雷諾德司令轉過頭來,鋒利的目光如劍般刺向馬丁所在的方向。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雷諾德微微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警示的光芒,似乎在無聲地傳達著某種訊息。馬丁立刻感受到了司令那份不尋常的緊張,他的神經也隨之緊繃起來,目光更加警覺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
遊行隊伍的後段逐漸靠近,一股詭異的寂靜開始蔓延。人群的喧嘩聲漸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什麼,馬丁的心跳不自覺地加速。
「要來了⋯⋯」里歐的聲音細若蚊鳴,眼睛死死盯著隊伍的後方。人群中也開始有人躁動,爭相往前擠。
「犬王子來了!」
「快看那邊!」
「天啊,真的變成了狗!」
一個由四匹馬拉動的鐵籠車緩緩進入視野,籠子由黑色金屬打造,足夠堅固卻又簡樸得近乎粗糙。
籠中,一個身影慢慢顯現,那就是傳說中的犬王子——曾經的威廉・塔爾博特王子,如今已完全獸化,通體覆蓋著黑褐色毛髮,頸上套著一個鑲嵌寶石的金項圈。
「諸神在上!那就是威廉王子!」人群中爆發出陣陣驚呼,有人倒抽一口冷氣,有人捂住了嘴,有人甚至嚇得後退了幾步。
西區的街道兩旁擠滿了市井小民,他們伸長脖子,擠眉弄眼,七嘴八舌地交談著。
「不會是假的吧?」一位麵包師傅擦著手上的麵粉,將信將疑地說。
「當然是真的!」他旁邊的學徒反駁道:「聽說是用了最古老的巫術,把人變成了畜生!」
「這就是背叛的下場!」一個醉漢高舉酒瓶,險些灑在前面人的衣服上。
遊行隊伍在街道中央緩緩前行,守衛們在四周排列成形,長矛貼地,將籠車與湧動的人群隔開。雷諾德看了看前方的首相海因茨,海因茨微微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街道中央的籠車周圍,人群逐漸聚攏。威廉仍舊一動不動,只有那雙眼睛——那雙與獸身不相稱的人類眼睛,平靜而警覺地掃視著周遭。
「就這樣?不是說他會吃人嗎?」一個身穿粗布衣的青年撇了撇嘴,語氣中滿是失望:「我走了大老遠就為了看這個?」
「也許他餓了才兇呢?」另一個紅髮青年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咱們試試?」
石子劃過一道低弧「叮」地一聲,擊在籠欄上。威廉的耳朵動了動,但視線依然平視前方。
「沒反應!」紅髮青年大笑「再來!」
第二顆石子穿過籠欄縫隙,直接打在威廉肩膀上。這一次,威廉的身體明顯一顫,但他仍舊沒有回頭。
「砸他!」人群後方不知是誰起了頭「讓怪物表演!」
更多石塊飛向鐵籠「嗒嗒」作響。大部分在籠子外彈開,但也有幾顆穿過欄桿,擊中了威廉。
一旁的侍衛立刻喝止了眾人丟石頭的行為,卻阻擋不了人們的譏諷與嘲笑。
「汪汪!」紅髮青年學著狗叫:「狗王子,叫一聲我們聽聽!」
周圍的人哄堂大笑,更多人加入了戲弄的行列。
「爸爸,抱我起來!」人群中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拽著父親的衣角,焦急地喊著:「我看不見!」
他的父親——一位高大的鐵匠,黝黑的皮膚上滿是汗水,手掌粗糙得像砂紙——彎下腰,一把將兒子舉到肩上「托比,看仔細了。」
托比好奇地眨著那雙與天空同色的眼睛,小手緊抓著父親的頭髮,問道:「爸爸,為什麼大家都討厭那條狗?」
「因爲⋯⋯」鐵匠張了張口,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向孩子解釋。
就在這時,又一顆尖銳的石子穿過籠欄,擊中了他的臉頰,血珠立刻順著黑褐色的皮毛流下,在陽光下閃著濕潤的光澤,威廉悶哼一聲,慢慢站起身來,轉向石塊襲來的方向。
他的目光掃過嘲笑的人群,突然與托比的視線相遇。
那一瞬間,世界彷彿靜止。街道上的喧囂、嘲弄,一切都消失在托比的世界裡。他只看見那雙眼睛,那雙不屬於獸類的眼睛——裡面有憂傷、有堅毅、有痛苦,還有一種幼小心靈無法形容的東西,像是深潭下的星火,幽靜而不熄。
「爸爸⋯⋯」托比的聲音顫抖起來。
「怎麼了?」鐵匠仰頭問道。
托比沒有回答,小臉漸漸變得通紅,眼眶濕潤起來。
「托比?」鐵匠感到臉上一滴溫熱「你哭什麼?」
托比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接一滴落下。
「他⋯⋯」托比抽泣著,手指顫抖地指向威廉:「他的眼睛在哭⋯⋯」
「什麼?」
「爸爸,他不是狗!」托比聲音提高,哭得更厲害了「他是人!他有人的眼睛!不要欺負他!」
托比的哭聲如同裂帛,劃破了街道上的喧鬧。周圍的笑聲漸漸低落,人們紛紛望向哭泣的孩子,又轉向籠中的威廉。
「仔細看看吧」一旁的老者突然開口,聲音沉穩而有力:「看看他的眼睛!」
人群沉默了,只有托比的抽泣聲在空氣中迴盪。
一個老婦人低聲說:「那孩子說得對」
另一個聲音附和:「這太殘忍了,就算犯了錯,也不該這樣。」
人群中的竊竊私語漸漸匯聚成一股暗流,將嘲弄與好奇沖刷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不安與困惑。
「我記得他小時候」一個灰髮老人的聲音顫抖著:「他陪著先王來這裡看望病人,還分發了麵包和藥。」
一個小販接口:「他曾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啊!」
一個乾瘦的女人尖聲說:「能把人變成動物,這是魔鬼的手段!」
威廉站在籠中,血依舊從臉頰流下,但他的姿態挺拔如山峰,頸間的鎖鏈與身外的鐵籠都不能束縛他的靈魂。當他環視四周,目光所及之處,那些嘲笑的聲音漸漸平息,唯有托比的哭聲與人群的低語交織成一首無名的輓歌。
就在這時,威廉昂起頭,喉間發出一聲低吟。聲音起初細弱,如同冰層下的水流,漸漸變得清晰,最後化為一聲長嚎,穿透雲霄。
「嗷嗚——」
那不是野獸的嚎叫,而是一種混合了痛苦、不屈與希望的聲音。它震顫著,在西區的建築間迴盪,穿過每一條小巷,敲打每一扇窗戶,喚醒沉睡的記憶。
嚎叫聲落下,街道上陷入可怕的寂靜。
沒有掌聲,沒有歡呼,沒有議論。
人群如石像般佇立,千百雙眼睛直視前方,目光冷肅如冰。這種沉默比任何吶喊都更加震撼,像一場無言的審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連街邊的樹葉也停止了沙沙作響,好似大自然也在為眼前的景象默哀。
他們的眼神越過籠車,越過衛兵,直視著遊行隊伍最前方的權貴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些決定一切命運的人。
海因茨最先感受到這種寂靜的壓力。他臉色鐵青,額頭沁出冷汗,卻還維持著一貫的微笑,向兩側揮手致意。但那笑容此刻顯得如此僵硬,宛如一張糊在臉上的假面。
「加快速度」海因茨低聲命令;「快點離開這裡。」
人群的靜默如同無形的牆,讓遊行隊伍每前進一步都變得艱難。衛兵們神色緊張,汗水浸透了制服。雷諾德司令繃緊全身,手指放在劍柄上,隨時準備應對可能的暴亂。此刻的靜默像一個隨時可能爆發的火藥桶,卻不知何時引線會燃盡。
就在這時,清脆的弓弦聲從路旁的三層樓房傳來。
嗖——
數支箭矢破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