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2：「人類輸給AI，成何體統？」之7
本章節 2852 字
更新於: 2025-03-28
「民事聲請調查證據狀」
這是槍膛裡的最後一發子彈了，如果擊偏，便是全盤皆輸。
上訴駁回。凌一志已經可以預見那紙敗訴判決書上，法官會在理由欄裡大肆嘲諷上訴人的主張有多麼無稽、無理，且無具體蒙受損害事實。
他只有繼續埋首於書狀，謀求一絲微渺的生機。
除了必須釋明Krittika45的身份與本案之間的關聯性外，還得讓法官產生充足的確信，認為有深入調查的必要。
上次調解，法官對他印象不佳，雖然羅伯特可能同樣也沒多好，但羅伯特背後還有位享譽業界的資深律師馮遠颺。而他呢？除了滿腹經綸和一腔孤勇外，什麼也沒有。
與此同時，他也讓常守恆嘗試聯絡Krittika45，企圖旁敲側擊出更多信息。
「你好，請問在線嗎？」
「方便請教幾個問題嗎？」
Krittika45總是顯示不在線上，簡單幾句問候語過後，常守恆拋出一則訊息：「你也是星靈高階款的用戶？」
「算是。」Krittika45於一天十小時後回答。
回覆的頻率過於緩慢，不出多久，常守恆急了。
「你該不會是昴宿工學的員工吧？知道現在正在臺灣進行的訴訟嗎？拜託了，大家很需要證人，只需要線上作證就好，不用飛來臺灣。下次開庭時間是……」
不行，太快了！
凌一志在心中飆罵，他與易芙瑩不是沒傳授過偵訊和誘導詰問的技巧，只是常守恆絕非聽話行事的當事人，他的言辭和舉止往往超乎旁人預料。
已讀，未回。這還算好的結果。
不逾三天，Krittika45停用了他的帳號。
星靈交流區裡哀鴻遍野，不少人還等著他釋出後續的拆解保養技巧、升級程式碼，以及將受損的記憶資料框列出來並加以回溯的辦法。
「這個蠢貨！就叫他一步步慢慢問了。」凌一志每寫一行話，就低頭啐罵一次。
「等事務所上了軌道，我建議讓前來委託的客人都先做一場智力測驗，智商不到一百的人的案子不接。」易芙瑩說。
「但智商超過一百的人，應該懂得自己利用網路上提供的AI工具輸出訴狀。」凌一志邊嘆氣邊調整坐姿，眼下必須盡快將聲請證據調查狀遞交出去，否則恐再無機會。
「叮咚——」
公務信箱裡突然跳出一封新郵件，寄件人是馮遠颺。凌一志暫且放下手邊事務，點開郵件，發現是一份經過電子認證的「民事陳報狀」繕本。
民事陳報狀
——本案原訂民國一百二十五年五月十六日上午十時整於 鈞院進行調解，惟兩造前經協商許久，仍無法達成共識，故無調解意願。懇請 鈞院逕入訴訟程序。
為此，狀請 鈞院鑒核，賜准所請，是所感禱。
＊
馮遠颺的請求很快獲得了批准，原定的調解期日變更為審判期日，然而，凌一志的調查證據聲請卻慘在兩個星期後遭到駁回。
「……與待證事實顯無關聯。」法官在裁定書裡如是說。
「你他媽的，無關聯就無關連，還『顯』！是多看不起人？」凌一志把紙本裁定書甩到桌上，下一步，他只想拿它來包便當。
易芙瑩無語可安慰。「我再上網晃晃，或者聯絡三位參加人，看看還有什麼可用的資料吧。」
信箱再度彈出一封新郵件，這次是常守恆，他想與凌一志敲定線上討論案情的時間。
不久前，黔驢技窮的他才扔了一長串旁聽名單過來：記者、網紅、自由撰稿人、自媒體經營者……揪團結黨、壯大聲勢成了最後也唯一的手段。凌一志暫時不想理會，旁聽者絕無左右勝敗之權柄，更何況，司法界極度厭惡民眾操弄輿論，妄加干預判決。
「隨便他去玩吧，我等著下次開庭被法官瘋狂洗臉。」打從常守恆嚇退了Krittika45，凌一志便不大愛與他說話。後續的來信，凌一志只大略瞥個幾眼，橫豎也沒有可資利用的證物。
附加視訊要求的電話聲「嘟嚕」響起，來電顯示上閃爍著熟悉的名字——常守恆。
凌一志擰起眉頭，執起話筒。「你好，我是總是被法官厭惡，也總是被當事人惡整的凌律師……」
「你好。」常守恆好似感到過意不去，聲音壓得低低的，與他同框的還有一位陌生的中年女性。她穿著上班族套裝，看起來大方得體，眼神銳利中有著穩重。
凌一志眼睛一亮。「啊，妳是……」
調解當天，以全息投影姿態出現在常守恆身邊的女性，也是星靈Zenith——貼身秘書款的使用者。
「凌律師您好，我是顏湘媛，本案的訴訟參加人。」女人言簡意賅地自我介紹。
畫面跳出一個文件夾圖示，顏湘媛舉起右指，比劃出一個拋擲的動作。「我這就將我擁有的所有資料發送到你的公務信箱裡，解密金鑰正是你想要探查身分的那個人的ID，共十碼。」
Krittika45？凌一志的眼皮和心頭各是一跳。
顏湘媛的聲音冷冽而清澈：「我所經營的AI形象重塑事務所『RE-LIFE（生命重現）』，與昴宿工學日本總公司的工程技術部門有業務上的往來。我的秘書『全聖勳』的外型取自韓國男星，他在三年前，死於粉絲的飛車追逐事故。」
「全聖勳？」凌一志咀嚼著這個名字，腦中浮現出一片混亂的資訊流。他索性搜尋起舊日新聞。
全聖勳當年駕駛的是限速八十的迷你型雙人座Earth Area α電動車，自駕系統因無法同步執行「每兩分鐘切換快慢車道」、「擺脫尾隨車輛」以及「以最高速度行駛」的複合指令，導致系統超載過熱，最終失控撞上護欄。
追星、自駕車事故、真人AI形象重塑，與此案能有什麼關聯？他思索著，雙手無意識地敲打書桌的邊緣。
「不少星靈訂製款的用戶為了復刻家人、親友和偶像生前的模樣，找上了昴宿工學。」顏湘媛不急不徐地解釋：「而昴宿工學為了節省成本，將外型建模、個性建模和記憶還原的工程外包給我們代理。」
凌一志瞬間精神一振。「也就是說，妳私底下接觸過Krittika45，知道他的真實身分？」
「不是私底下，而是業務上。」顏湘媛的語氣嚴厲得好似剛歷經一場無懈可擊的談判。「而且，我曾向法院調閱卷宗，知道你曾聲請調查Krittika45的身分，但被法院駁回了。」
凌一志心中掀起一陣波濤，看來Krittika45就是星靈Alpha S的開發者，八九不離十。但是，要如何才能讓他倒戈，並願意出面作證？情感攻勢能奏效嗎？他想起易芙瑩提過，Krittika是星靈系列的母親。
顏湘媛緩了一會，像是經過審慎思考後才決定開口：「其實，我手上還有一張牌，原本可以交給你運用，但法官顯然不喜歡AI律師，所以，我要以訴訟參加人的名義打出去。」
凌一志問：「這張牌，與那位Krittika45有關？」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就姑且不計較對方稱自己為AI律師了。
「不錯，也不只，但請讓先我賣個關子。你與對造律師馮遠颺關係匪淺，我擔心他還有後手，或者會極力從你這裡挖掘出更多訴訟資料。總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
凌一志撇嘴一笑，這女人還真是神秘，連與自己同一個陣營的人都要隱瞞。「那麼，我可以問一個與本案毫無關聯的問題嗎？」
「你說說看。」
「全聖勳和妳是什麼關係？我有想過可能是親人、友人或遠距戀人，但年齡上的差距……」
「很大，對吧？」顏湘媛的語調終於向上提升了八度。「我們是在元宇宙的愛樂人交誼廳裡認識的，他當年才二十二，而我三十六了，但他完全不在意，我們原本打算在明年春天結婚。」麥克風傳出一聲粗重的呼息。「他已經死過一次了，如果星靈被回收、報廢、汰換掉，對我而言，無異於讓他死第二次。」
「抱歉。」凌一志吐吐舌。「妳其實不必強迫自己回答。」
「沒關係，只要我們能贏，一切就有所意義。」顏湘媛取出一條絲質手帕，輕輕按在泛著淚光的眼角上。
這是槍膛裡的最後一發子彈了，如果擊偏，便是全盤皆輸。
上訴駁回。凌一志已經可以預見那紙敗訴判決書上，法官會在理由欄裡大肆嘲諷上訴人的主張有多麼無稽、無理，且無具體蒙受損害事實。
他只有繼續埋首於書狀，謀求一絲微渺的生機。
除了必須釋明Krittika45的身份與本案之間的關聯性外，還得讓法官產生充足的確信，認為有深入調查的必要。
上次調解，法官對他印象不佳，雖然羅伯特可能同樣也沒多好，但羅伯特背後還有位享譽業界的資深律師馮遠颺。而他呢？除了滿腹經綸和一腔孤勇外，什麼也沒有。
與此同時，他也讓常守恆嘗試聯絡Krittika45，企圖旁敲側擊出更多信息。
「你好，請問在線嗎？」
「方便請教幾個問題嗎？」
Krittika45總是顯示不在線上，簡單幾句問候語過後，常守恆拋出一則訊息：「你也是星靈高階款的用戶？」
「算是。」Krittika45於一天十小時後回答。
回覆的頻率過於緩慢，不出多久，常守恆急了。
「你該不會是昴宿工學的員工吧？知道現在正在臺灣進行的訴訟嗎？拜託了，大家很需要證人，只需要線上作證就好，不用飛來臺灣。下次開庭時間是……」
不行，太快了！
凌一志在心中飆罵，他與易芙瑩不是沒傳授過偵訊和誘導詰問的技巧，只是常守恆絕非聽話行事的當事人，他的言辭和舉止往往超乎旁人預料。
已讀，未回。這還算好的結果。
不逾三天，Krittika45停用了他的帳號。
星靈交流區裡哀鴻遍野，不少人還等著他釋出後續的拆解保養技巧、升級程式碼，以及將受損的記憶資料框列出來並加以回溯的辦法。
「這個蠢貨！就叫他一步步慢慢問了。」凌一志每寫一行話，就低頭啐罵一次。
「等事務所上了軌道，我建議讓前來委託的客人都先做一場智力測驗，智商不到一百的人的案子不接。」易芙瑩說。
「但智商超過一百的人，應該懂得自己利用網路上提供的AI工具輸出訴狀。」凌一志邊嘆氣邊調整坐姿，眼下必須盡快將聲請證據調查狀遞交出去，否則恐再無機會。
「叮咚——」
公務信箱裡突然跳出一封新郵件，寄件人是馮遠颺。凌一志暫且放下手邊事務，點開郵件，發現是一份經過電子認證的「民事陳報狀」繕本。
民事陳報狀
——本案原訂民國一百二十五年五月十六日上午十時整於 鈞院進行調解，惟兩造前經協商許久，仍無法達成共識，故無調解意願。懇請 鈞院逕入訴訟程序。
為此，狀請 鈞院鑒核，賜准所請，是所感禱。
＊
馮遠颺的請求很快獲得了批准，原定的調解期日變更為審判期日，然而，凌一志的調查證據聲請卻慘在兩個星期後遭到駁回。
「……與待證事實顯無關聯。」法官在裁定書裡如是說。
「你他媽的，無關聯就無關連，還『顯』！是多看不起人？」凌一志把紙本裁定書甩到桌上，下一步，他只想拿它來包便當。
易芙瑩無語可安慰。「我再上網晃晃，或者聯絡三位參加人，看看還有什麼可用的資料吧。」
信箱再度彈出一封新郵件，這次是常守恆，他想與凌一志敲定線上討論案情的時間。
不久前，黔驢技窮的他才扔了一長串旁聽名單過來：記者、網紅、自由撰稿人、自媒體經營者……揪團結黨、壯大聲勢成了最後也唯一的手段。凌一志暫時不想理會，旁聽者絕無左右勝敗之權柄，更何況，司法界極度厭惡民眾操弄輿論，妄加干預判決。
「隨便他去玩吧，我等著下次開庭被法官瘋狂洗臉。」打從常守恆嚇退了Krittika45，凌一志便不大愛與他說話。後續的來信，凌一志只大略瞥個幾眼，橫豎也沒有可資利用的證物。
附加視訊要求的電話聲「嘟嚕」響起，來電顯示上閃爍著熟悉的名字——常守恆。
凌一志擰起眉頭，執起話筒。「你好，我是總是被法官厭惡，也總是被當事人惡整的凌律師……」
「你好。」常守恆好似感到過意不去，聲音壓得低低的，與他同框的還有一位陌生的中年女性。她穿著上班族套裝，看起來大方得體，眼神銳利中有著穩重。
凌一志眼睛一亮。「啊，妳是……」
調解當天，以全息投影姿態出現在常守恆身邊的女性，也是星靈Zenith——貼身秘書款的使用者。
「凌律師您好，我是顏湘媛，本案的訴訟參加人。」女人言簡意賅地自我介紹。
畫面跳出一個文件夾圖示，顏湘媛舉起右指，比劃出一個拋擲的動作。「我這就將我擁有的所有資料發送到你的公務信箱裡，解密金鑰正是你想要探查身分的那個人的ID，共十碼。」
Krittika45？凌一志的眼皮和心頭各是一跳。
顏湘媛的聲音冷冽而清澈：「我所經營的AI形象重塑事務所『RE-LIFE（生命重現）』，與昴宿工學日本總公司的工程技術部門有業務上的往來。我的秘書『全聖勳』的外型取自韓國男星，他在三年前，死於粉絲的飛車追逐事故。」
「全聖勳？」凌一志咀嚼著這個名字，腦中浮現出一片混亂的資訊流。他索性搜尋起舊日新聞。
全聖勳當年駕駛的是限速八十的迷你型雙人座Earth Area α電動車，自駕系統因無法同步執行「每兩分鐘切換快慢車道」、「擺脫尾隨車輛」以及「以最高速度行駛」的複合指令，導致系統超載過熱，最終失控撞上護欄。
追星、自駕車事故、真人AI形象重塑，與此案能有什麼關聯？他思索著，雙手無意識地敲打書桌的邊緣。
「不少星靈訂製款的用戶為了復刻家人、親友和偶像生前的模樣，找上了昴宿工學。」顏湘媛不急不徐地解釋：「而昴宿工學為了節省成本，將外型建模、個性建模和記憶還原的工程外包給我們代理。」
凌一志瞬間精神一振。「也就是說，妳私底下接觸過Krittika45，知道他的真實身分？」
「不是私底下，而是業務上。」顏湘媛的語氣嚴厲得好似剛歷經一場無懈可擊的談判。「而且，我曾向法院調閱卷宗，知道你曾聲請調查Krittika45的身分，但被法院駁回了。」
凌一志心中掀起一陣波濤，看來Krittika45就是星靈Alpha S的開發者，八九不離十。但是，要如何才能讓他倒戈，並願意出面作證？情感攻勢能奏效嗎？他想起易芙瑩提過，Krittika是星靈系列的母親。
顏湘媛緩了一會，像是經過審慎思考後才決定開口：「其實，我手上還有一張牌，原本可以交給你運用，但法官顯然不喜歡AI律師，所以，我要以訴訟參加人的名義打出去。」
凌一志問：「這張牌，與那位Krittika45有關？」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就姑且不計較對方稱自己為AI律師了。
「不錯，也不只，但請讓先我賣個關子。你與對造律師馮遠颺關係匪淺，我擔心他還有後手，或者會極力從你這裡挖掘出更多訴訟資料。總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
凌一志撇嘴一笑，這女人還真是神秘，連與自己同一個陣營的人都要隱瞞。「那麼，我可以問一個與本案毫無關聯的問題嗎？」
「你說說看。」
「全聖勳和妳是什麼關係？我有想過可能是親人、友人或遠距戀人，但年齡上的差距……」
「很大，對吧？」顏湘媛的語調終於向上提升了八度。「我們是在元宇宙的愛樂人交誼廳裡認識的，他當年才二十二，而我三十六了，但他完全不在意，我們原本打算在明年春天結婚。」麥克風傳出一聲粗重的呼息。「他已經死過一次了，如果星靈被回收、報廢、汰換掉，對我而言，無異於讓他死第二次。」
「抱歉。」凌一志吐吐舌。「妳其實不必強迫自己回答。」
「沒關係，只要我們能贏，一切就有所意義。」顏湘媛取出一條絲質手帕，輕輕按在泛著淚光的眼角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