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在打轉的同時也會前進
本章節 5184 字
更新於: 2018-11-21
隔天一早，我草草開伙把剩下的白飯煮成輕粥，簡單地掃下肚之後便披著晨光出門。
我的心情相當平靜。
除了把粥煮焦、忘了拿車鑰匙、書包沒拉上拉鍊、踩空腳踏車踏板之外，我的心情相當平靜。
在車棚停車後，我睜大因為昨夜熬夜而沉重的眼皮望向操場。稀稀疏疏的學生背著書包，帶著睡意踱向各自的教室。
朝陽的光輝被千層白的枝枒篩成了明暗相間的金線，一層薄靄在其間漫流。植物特有的氣息混著泥土的潮濕腥味滲入我的胸腔，讓我緩緩地眨了眨因睡眠不足而疲乏的眼睛。
空蕩蕩的口袋裡只有一條我熬夜寫好的紙條，卻使我的腳步抬不起來。
我與幾個同樣睡眼惺忪的同學擦肩而過，爬上了通往教室的階梯。那麼，今天要做的就是找到一個空檔，在薰告白前，把它放到她的抽屜裡……
然而在我走過樓梯口的轉角，準備拉開拉門時，卻聽見了教室裡除了嗡嗡的交談聲外，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那個，書……請你等一下。」
我煞住了腳步，立在門旁，聽著教室裡的人聲像是夏季樹林裡的蟬鳴漸漸減弱，直至無聲。
「這是……」
就著門縫，我看見在晨光滲入的教室中，有兩道人影對峙著。
薰站在書的面前，一雙手指從過長的外套裡伸了出來，緊緊攥著一只淡粉色，典雅的信封。
眾目睽睽之下，她緊閉著雙唇，只是將信封推到書的胸前。
不合時宜的靜默助長了不言而明的曖昧氣氛，在不容閃躲的視線中，書難得沉下臉。
搞什麼！告白場景通常不是都選在放學後，無人的校園角落嗎？妳整天泡在偶像劇和言情小說裡，怎麼連這種基本常識都不知道？
無視著我心中的急躁，門板對面的修羅場人在持續著。
「為什麼？」
書困惑地問。
「為什麼？」
薰復述著同樣的問題，然後，正視著書。
「因為，我想把這個給你。」
不同於平時多餘的笑容，薰的表情中帶著不允許閃躲的認真。
「只是這樣而已。」
簡單的話語，卻蘊含著強大的力量，將我牢牢釘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
不是某個人的希望，是薰的意志。
在晨曦下，薰的髮絲映現著銀白的光輝，細碎的汗毛替她的輪廓描了邊，熠熠生輝，讓我不忍直視。
書猶豫地伸出手，但在即將碰觸的前一秒鐘，他停下了動作。
「我不能收。」
像是有人取消了靜音鍵，教室裡再次爆出嗡嗡的低語。
「這樣……嗎？」
薰微微低下頭，彷彿鈍感一般按著胸口。
就像是在確認什麼一樣。
「今天的妳，我覺得很新鮮……」
書撫著下顎，以與平時古靈精怪的他迥然不同的語氣，慢條斯理地說著。
薰困惑地抬起頭。
「所以，我覺得妳哪裡弄錯了。」
「欸……」
薰驚愕地倏地按住自己的額頭，直到三秒的時間經過之後，晶瑩的淚珠才緩緩從泛紅的臉頰邊緣滾落。
我趕緊從拉門前讓開。下一刻，門被猛力拉開，薰像是頭猛獸一般，毫不可愛毫不優雅地以原始的姿態飛奔而出。
無可逃避地，我和被留在講台上的書面對面。
他以下頷輕輕地指向薰離開的方向。
我握緊口袋中的紙條。
是啊，我們真的很像。然而由此就能發現，我們截然不同。
於是我轉動腳跟，試著追上薰的腳步。
「呼……哈………」
終於，我在學校角落的生態池邊追上了薰的身影。
扶著花圃出口的鐵桿，我激烈地喘著，差點沒把早餐吐出來。
事到如今，也只能埋怨沒有養成運動習慣的自己。
水池旁蔓生的青草頂著一身露水，在浮升的朝陽下搖曳。
我始終注視的那個人就在前方。
她背對著我，稍稍回頭的側臉上掛著一道隱約的淚痕。
「怎麼是你啊……」
彷彿自暴自棄的聲音很小，我卻聽得很清楚。
「對完答案了呢。」
她搖搖晃晃地走到我的面前。
「……為什麼，沒有想像中心痛呢？好奇怪。」
薰低著頭，臉上的笑容不堪地咧開，長長的睫毛也被淚水揪在一起。
「結果……還真的變成這樣……」
平常遮蓋了大量肌膚，鐵壁般的外套如今拉鍊大開，凌亂的制服領口裡那雙黑色翅膀正隨著主人的呼吸起伏著。
「我到底是怎麼了……我搞不懂自己了……」
正當我想說什麼的時候，肩頭忽然傳來一股重力。
我的袖口被手指輕輕銜著，薰踮起腳尖，極近地望向我的臉。
「……妳在這個情況下告白，本來就一定會被拒絕啊。」
我飄移著視線，以乾癟的聲音喃喃地說。
聽了我的話，薰的眼中閃過一股泫然欲泣的溼氣。
「全都是你害的……」
「我哪有……」
「就是你的錯，就算不是你的錯……也是你的錯！」
她忿忿地用力踩住我的右腳，一面抱怨，一面用力地旋轉施加壓力。
「笑什麼啊，噁心死了！」
直到被她提醒，我才發現自己的臉上正掛著詭異的笑容。
「呃啊啊……煩死了啦！全部！都是！你害的！」
薰依照節拍，持續對我的鞋子施加攻擊。
那感覺很任性、很自然，比任何時刻的她都可愛。
不知不覺間，我口袋中緊握著紙條的手已經鬆開。
結果這次我還是推諉於她。
不過這不重要了。我有話要對妳說。
「對不起。」
我自然地道歉，結果薰立刻就露出「真是夠了」的表情。
不過往我的脛骨補一腳就免了吧，拜託了。我忍著發疼的小腿，繼續說下去。
「然後……謝謝妳。」
太陽已升到空中，潮濕的空氣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乾爽的清風。
「妳真的很厲害……我們……真的不一樣。」
不知不覺，薰已經抹去臉上的淚痕。她吸了吸鼻子，抱著胸聽著我說出的話。
「大概是這樣，我才會有那種想法吧……所謂戰友，還有那些有的沒的……」
「我知道這樣的我很過分、還很任性、自以為是而且自卑，但……」
我笨拙地組織著告解，但太多累積的情感，太多重新認識的自己難以被組織賦形，於是我就這樣語塞了。
薰先是等待著我繼續說下去，當她發覺我的沉默已經劃下語句的句點時，不禁莞爾。
「我們都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啊……不論我，還是你。」
面對薰精確的定義，我只能兀自點頭。
或許，我們就像是照鏡子一樣，渴望著對方身上自己所缺少的特質，到頭來才發現是一場空。
「欸……話說宇……」
她像是盪著鞦韆一般，讓左腳前後擺動，沙沙地摩擦地板。
「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咦？啥？」
「等一下。」
薰伸出手示意暫停，她偏過身揉了揉鼻子，深吸了一口氣。
「呵，你這傢伙該不會喜歡我吧？你不過就是個跑龍套的小角色，還想上演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劇情，會不會太不自量力？我☆拒☆絕，真是笑死人了★」
「誰喜歡妳啊我不是都說了我到底是因為那個愛情學分然後才認為……」
她還記得……這個人那時候肯定有這個想法！肯定的！
「嘻嘻……」
薰輕巧地一笑，同時朝我走近一步。
「真的？」
我慌張地移開視線，逃避她妖冶的目光。
「還要妳講啊？」
「喔？那從開學前就站在對街看我這件事呢？」
「我……原來妳有注意到……！」
「欸？你真的是在看？嗚哇，噁心噁心好噁心……」
「不……我只是……」
「哼嗯……」
薰抱著胸，挑起一邊柳枝般細長的眉。
「嗯……這樣啊。好吧，既然你都否認到這種地步了，那也好。」
她兀自點著頭，然後咧齒一笑。
「我就勉為其難，讓你當我的戰友吧。」
正當我訝異地想說什麼的時候，她嫣然一笑，抓準時機再插一句。
「——幫我追書的戰友。」
「妳……」
「我還沒放棄喔，我已經決定，今後要堂堂正正地繼續努力……所以今後也拜託啦，跑龍套……不對，是戰友？」
「有夠任性的……」
我沒好氣地說著。不過，我們給彼此留下的空白是什麼，彼此都心知肚明。
畢竟在變得誠實之前，我們都需要一點藉口。
「哼，你管我？」
薰趾高氣昂地繞過我身旁，走向校舍。
被留在原地的我傻眼地咋舌，然後……
「這樣還算得上是『戰友』……嗎？」
稍微一點點，我想我又有力氣繼續探尋下去。
早上發生的事，連著薰其實是單身者，正在和我一起參加補救教學的新聞像是捅了馬蜂窩一般在一個上午就竄遍了整所學校。
也多虧如此，那些說我在追求薰的好事者似乎也得出了「因為他們是僅剩的兩個單身者嘛，所以打算要假扮情侶」之類的解釋，終於放了我一馬。
不過「薰寧願被留級也不想和宇登記」的流言開始流傳又是另一回事了……
下課之後，我整理書包來到留校察看的諮詢室。
「啊。」
正在筆記本上埋頭塗塗寫寫的薰看到我來了，微微頷首。
我也對她點點頭，然後拉開她斜前一格位置的椅子坐下。
桌上照例又擺了兩張晴姐留下的登記書。我先盯了那份表格一眼，然後才發現薰寫小說的筆記本不太一樣。
「妳的本子換新了？」
「喔，對啊。想要改寫一些東西。」
她泰然自若地振筆疾書。看她專心的樣子，就不打擾她了。
我偷看了她一眼。
「欸，那本小說……能不能借我……」
「不行。」
「我話都還沒說完啦！」
薰頭也不抬，就拿起名為拒絕的大刀向我砍下。
換做之前的我，內心可能又因此受到不小的傷害。
不過現在，我已經或多或少有了一點免疫力。應該說，一點點的信心。
所以，我平靜地將習題本拿出書包，打算用這段空閒時間完成作業。
「欸，龍套仔。」
「幹嘛？」
「忘了跟你說了。把我的Line解封。」
薰維持著盯著紙面的姿勢，空出來的手也沒有閒著，正忙碌地捲著自己的髮尾。
「喔……好……」
「……你幹嘛突然盯著我，很噁心耶。」
「沒有……只是妳怎麼知道，我把妳……」
筆尖在紙面上滑動的聲音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雙腳趴搭趴搭拍擊地面的不耐煩聲音。
「……你很囉唆耶！」
可是在Line上被封鎖是不會被通知的吧？被封鎖的人只會發現給對方卻遲遲沒有回應。想要驗證有沒有被封鎖，還得贈送貼圖給對方，看看無法贈送的原因是「對方已有相同的貼圖，系統無法傳送這組【貼圖】」，還是「對方已有相同的貼圖，系統無法傳送這組【圖案】」才能判斷……咳咳！話說我怎麼這麼熟練啊！
好吧，畢竟是我有錯在先。於是我乖乖操作軟體，打開對話視窗。
正當我按下解除封鎖的按鈕時，突然間手機發出震動，好幾封訊息連連從螢幕上方跳出。
「欸，怎麼有好幾封訊息跑出來……」
「怎麼可能？封鎖的時候傳的訊息不是不會顯示嗎？」
「啊，只是剛好有廣告訊息。」
「……」
薰又再度專心地爬起格子。我也掏出原子筆，開始因式分解。
夕照將微微的暖意灑進室內。我微微揚起頭，斜睨著眼前的少女。
當然，並沒有發生那種對方也正巧看著你的事件。
這種事情只存在於天真的小說之中。想到這邊的時候，我忍不住嗤嗤哼笑。大概誤認是在嘲笑她吧，薰倒是老大不開心地抬起頭瞪了我一眼。
仔細想想，今天的我能坐在這裡，完全憑得是運氣，不是嗎？
也許是神明臨時起意吧。
糟糕，我居然開始產生自己有在這個愚蠢學分裡學到東西的錯覺，真是太可怕了。
我一面珍惜著得來不易的同伴，一面謹慎地開口。
「欸，妳要不要去邀書出去玩？」
「呃，那你……幫我去約他？」
「這種事情自己來啊？妳的覺悟呢？」
「不要。仔細想想還是有點尷尬，果然身為大家最~喜歡的班寵（撥頭髮）還是應該矜持……」
「妳果然從頭到尾就是在害羞吧？」
「哪有！我也有很多考量的！」
「唉，我只是把幫妳當成工作，妳身為委託人好歹也……」
「砰！」
突然大門被猛地拉開，晴姐颯爽地走進教室。
「咦？妳們今天怎麼這麼早到？」
我們倆面面相覷。
「有嗎？是老師妳自己才老是顧著打遊戲，沒有準時到過吧？」
「咦……哪有？我平常也都很早到唷？」
「不對吧，你們兩個上週，每天都比我晚出席……」
要是負責老師身體力行，學生自然就會準時出席了……不過我當然不敢這麼講。這時老師忽然打了個響指，從包包拿出兩張紙，啪地甩到了桌上。
「對了！你們『能力測驗』的結果出來囉~」
要不是被她提到，我早就忘了還有學分這檔事……我皺起眉頭，仔細端詳白紙上長得像是竹筍般的五角圖。
外貌、性格等條件都低得可以，情商還是悲慘的1分……喂，老師妳給我的評價有多低啊？
抱持著僅剩的希望，我看向剩下那個高高突出表格外的竹筍頭，尖端寫著：
「認識兩個禮拜就見父母外加告白，勇氣100分！」
「晴姐膩在亂斜什麼東西啊！」
我口齒不清的大叫，薰立刻好奇地探過頭來。
「你上面寫了什麼啊？」
「要妳管！」
「嗚！幹嘛突然那麼凶！」
……哇啦哇啦、唧唧喳喳。
不過，即使是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常，我仍一廂情願地認定，在這狹小的房間裡，某個角落肯定有新的未來正在成長。
他依舊總是不願面對真心，不斷以各種藉口矇混自己的本意，而且慣於懷疑他人，懷疑自己。
她還是無法擺脫面具，讓人分不出她禮貌與溫柔，真實與虛假的界線。
但是，一點點也好。只要今天的我們與昨天相比，有略略不同就好。
那究竟是互相磨去了稜角，還是終於累積下了某種值得珍惜之物，青澀的我依舊無法記述其名。
唯一能確定的是，今天的我們仍舊是學分未滿。
我的心情相當平靜。
除了把粥煮焦、忘了拿車鑰匙、書包沒拉上拉鍊、踩空腳踏車踏板之外，我的心情相當平靜。
在車棚停車後，我睜大因為昨夜熬夜而沉重的眼皮望向操場。稀稀疏疏的學生背著書包，帶著睡意踱向各自的教室。
朝陽的光輝被千層白的枝枒篩成了明暗相間的金線，一層薄靄在其間漫流。植物特有的氣息混著泥土的潮濕腥味滲入我的胸腔，讓我緩緩地眨了眨因睡眠不足而疲乏的眼睛。
空蕩蕩的口袋裡只有一條我熬夜寫好的紙條，卻使我的腳步抬不起來。
我與幾個同樣睡眼惺忪的同學擦肩而過，爬上了通往教室的階梯。那麼，今天要做的就是找到一個空檔，在薰告白前，把它放到她的抽屜裡……
然而在我走過樓梯口的轉角，準備拉開拉門時，卻聽見了教室裡除了嗡嗡的交談聲外，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那個，書……請你等一下。」
我煞住了腳步，立在門旁，聽著教室裡的人聲像是夏季樹林裡的蟬鳴漸漸減弱，直至無聲。
「這是……」
就著門縫，我看見在晨光滲入的教室中，有兩道人影對峙著。
薰站在書的面前，一雙手指從過長的外套裡伸了出來，緊緊攥著一只淡粉色，典雅的信封。
眾目睽睽之下，她緊閉著雙唇，只是將信封推到書的胸前。
不合時宜的靜默助長了不言而明的曖昧氣氛，在不容閃躲的視線中，書難得沉下臉。
搞什麼！告白場景通常不是都選在放學後，無人的校園角落嗎？妳整天泡在偶像劇和言情小說裡，怎麼連這種基本常識都不知道？
無視著我心中的急躁，門板對面的修羅場人在持續著。
「為什麼？」
書困惑地問。
「為什麼？」
薰復述著同樣的問題，然後，正視著書。
「因為，我想把這個給你。」
不同於平時多餘的笑容，薰的表情中帶著不允許閃躲的認真。
「只是這樣而已。」
簡單的話語，卻蘊含著強大的力量，將我牢牢釘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
不是某個人的希望，是薰的意志。
在晨曦下，薰的髮絲映現著銀白的光輝，細碎的汗毛替她的輪廓描了邊，熠熠生輝，讓我不忍直視。
書猶豫地伸出手，但在即將碰觸的前一秒鐘，他停下了動作。
「我不能收。」
像是有人取消了靜音鍵，教室裡再次爆出嗡嗡的低語。
「這樣……嗎？」
薰微微低下頭，彷彿鈍感一般按著胸口。
就像是在確認什麼一樣。
「今天的妳，我覺得很新鮮……」
書撫著下顎，以與平時古靈精怪的他迥然不同的語氣，慢條斯理地說著。
薰困惑地抬起頭。
「所以，我覺得妳哪裡弄錯了。」
「欸……」
薰驚愕地倏地按住自己的額頭，直到三秒的時間經過之後，晶瑩的淚珠才緩緩從泛紅的臉頰邊緣滾落。
我趕緊從拉門前讓開。下一刻，門被猛力拉開，薰像是頭猛獸一般，毫不可愛毫不優雅地以原始的姿態飛奔而出。
無可逃避地，我和被留在講台上的書面對面。
他以下頷輕輕地指向薰離開的方向。
我握緊口袋中的紙條。
是啊，我們真的很像。然而由此就能發現，我們截然不同。
於是我轉動腳跟，試著追上薰的腳步。
「呼……哈………」
終於，我在學校角落的生態池邊追上了薰的身影。
扶著花圃出口的鐵桿，我激烈地喘著，差點沒把早餐吐出來。
事到如今，也只能埋怨沒有養成運動習慣的自己。
水池旁蔓生的青草頂著一身露水，在浮升的朝陽下搖曳。
我始終注視的那個人就在前方。
她背對著我，稍稍回頭的側臉上掛著一道隱約的淚痕。
「怎麼是你啊……」
彷彿自暴自棄的聲音很小，我卻聽得很清楚。
「對完答案了呢。」
她搖搖晃晃地走到我的面前。
「……為什麼，沒有想像中心痛呢？好奇怪。」
薰低著頭，臉上的笑容不堪地咧開，長長的睫毛也被淚水揪在一起。
「結果……還真的變成這樣……」
平常遮蓋了大量肌膚，鐵壁般的外套如今拉鍊大開，凌亂的制服領口裡那雙黑色翅膀正隨著主人的呼吸起伏著。
「我到底是怎麼了……我搞不懂自己了……」
正當我想說什麼的時候，肩頭忽然傳來一股重力。
我的袖口被手指輕輕銜著，薰踮起腳尖，極近地望向我的臉。
「……妳在這個情況下告白，本來就一定會被拒絕啊。」
我飄移著視線，以乾癟的聲音喃喃地說。
聽了我的話，薰的眼中閃過一股泫然欲泣的溼氣。
「全都是你害的……」
「我哪有……」
「就是你的錯，就算不是你的錯……也是你的錯！」
她忿忿地用力踩住我的右腳，一面抱怨，一面用力地旋轉施加壓力。
「笑什麼啊，噁心死了！」
直到被她提醒，我才發現自己的臉上正掛著詭異的笑容。
「呃啊啊……煩死了啦！全部！都是！你害的！」
薰依照節拍，持續對我的鞋子施加攻擊。
那感覺很任性、很自然，比任何時刻的她都可愛。
不知不覺間，我口袋中緊握著紙條的手已經鬆開。
結果這次我還是推諉於她。
不過這不重要了。我有話要對妳說。
「對不起。」
我自然地道歉，結果薰立刻就露出「真是夠了」的表情。
不過往我的脛骨補一腳就免了吧，拜託了。我忍著發疼的小腿，繼續說下去。
「然後……謝謝妳。」
太陽已升到空中，潮濕的空氣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乾爽的清風。
「妳真的很厲害……我們……真的不一樣。」
不知不覺，薰已經抹去臉上的淚痕。她吸了吸鼻子，抱著胸聽著我說出的話。
「大概是這樣，我才會有那種想法吧……所謂戰友，還有那些有的沒的……」
「我知道這樣的我很過分、還很任性、自以為是而且自卑，但……」
我笨拙地組織著告解，但太多累積的情感，太多重新認識的自己難以被組織賦形，於是我就這樣語塞了。
薰先是等待著我繼續說下去，當她發覺我的沉默已經劃下語句的句點時，不禁莞爾。
「我們都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啊……不論我，還是你。」
面對薰精確的定義，我只能兀自點頭。
或許，我們就像是照鏡子一樣，渴望著對方身上自己所缺少的特質，到頭來才發現是一場空。
「欸……話說宇……」
她像是盪著鞦韆一般，讓左腳前後擺動，沙沙地摩擦地板。
「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咦？啥？」
「等一下。」
薰伸出手示意暫停，她偏過身揉了揉鼻子，深吸了一口氣。
「呵，你這傢伙該不會喜歡我吧？你不過就是個跑龍套的小角色，還想上演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劇情，會不會太不自量力？我☆拒☆絕，真是笑死人了★」
「誰喜歡妳啊我不是都說了我到底是因為那個愛情學分然後才認為……」
她還記得……這個人那時候肯定有這個想法！肯定的！
「嘻嘻……」
薰輕巧地一笑，同時朝我走近一步。
「真的？」
我慌張地移開視線，逃避她妖冶的目光。
「還要妳講啊？」
「喔？那從開學前就站在對街看我這件事呢？」
「我……原來妳有注意到……！」
「欸？你真的是在看？嗚哇，噁心噁心好噁心……」
「不……我只是……」
「哼嗯……」
薰抱著胸，挑起一邊柳枝般細長的眉。
「嗯……這樣啊。好吧，既然你都否認到這種地步了，那也好。」
她兀自點著頭，然後咧齒一笑。
「我就勉為其難，讓你當我的戰友吧。」
正當我訝異地想說什麼的時候，她嫣然一笑，抓準時機再插一句。
「——幫我追書的戰友。」
「妳……」
「我還沒放棄喔，我已經決定，今後要堂堂正正地繼續努力……所以今後也拜託啦，跑龍套……不對，是戰友？」
「有夠任性的……」
我沒好氣地說著。不過，我們給彼此留下的空白是什麼，彼此都心知肚明。
畢竟在變得誠實之前，我們都需要一點藉口。
「哼，你管我？」
薰趾高氣昂地繞過我身旁，走向校舍。
被留在原地的我傻眼地咋舌，然後……
「這樣還算得上是『戰友』……嗎？」
稍微一點點，我想我又有力氣繼續探尋下去。
早上發生的事，連著薰其實是單身者，正在和我一起參加補救教學的新聞像是捅了馬蜂窩一般在一個上午就竄遍了整所學校。
也多虧如此，那些說我在追求薰的好事者似乎也得出了「因為他們是僅剩的兩個單身者嘛，所以打算要假扮情侶」之類的解釋，終於放了我一馬。
不過「薰寧願被留級也不想和宇登記」的流言開始流傳又是另一回事了……
下課之後，我整理書包來到留校察看的諮詢室。
「啊。」
正在筆記本上埋頭塗塗寫寫的薰看到我來了，微微頷首。
我也對她點點頭，然後拉開她斜前一格位置的椅子坐下。
桌上照例又擺了兩張晴姐留下的登記書。我先盯了那份表格一眼，然後才發現薰寫小說的筆記本不太一樣。
「妳的本子換新了？」
「喔，對啊。想要改寫一些東西。」
她泰然自若地振筆疾書。看她專心的樣子，就不打擾她了。
我偷看了她一眼。
「欸，那本小說……能不能借我……」
「不行。」
「我話都還沒說完啦！」
薰頭也不抬，就拿起名為拒絕的大刀向我砍下。
換做之前的我，內心可能又因此受到不小的傷害。
不過現在，我已經或多或少有了一點免疫力。應該說，一點點的信心。
所以，我平靜地將習題本拿出書包，打算用這段空閒時間完成作業。
「欸，龍套仔。」
「幹嘛？」
「忘了跟你說了。把我的Line解封。」
薰維持著盯著紙面的姿勢，空出來的手也沒有閒著，正忙碌地捲著自己的髮尾。
「喔……好……」
「……你幹嘛突然盯著我，很噁心耶。」
「沒有……只是妳怎麼知道，我把妳……」
筆尖在紙面上滑動的聲音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雙腳趴搭趴搭拍擊地面的不耐煩聲音。
「……你很囉唆耶！」
可是在Line上被封鎖是不會被通知的吧？被封鎖的人只會發現給對方卻遲遲沒有回應。想要驗證有沒有被封鎖，還得贈送貼圖給對方，看看無法贈送的原因是「對方已有相同的貼圖，系統無法傳送這組【貼圖】」，還是「對方已有相同的貼圖，系統無法傳送這組【圖案】」才能判斷……咳咳！話說我怎麼這麼熟練啊！
好吧，畢竟是我有錯在先。於是我乖乖操作軟體，打開對話視窗。
正當我按下解除封鎖的按鈕時，突然間手機發出震動，好幾封訊息連連從螢幕上方跳出。
「欸，怎麼有好幾封訊息跑出來……」
「怎麼可能？封鎖的時候傳的訊息不是不會顯示嗎？」
「啊，只是剛好有廣告訊息。」
「……」
薰又再度專心地爬起格子。我也掏出原子筆，開始因式分解。
夕照將微微的暖意灑進室內。我微微揚起頭，斜睨著眼前的少女。
當然，並沒有發生那種對方也正巧看著你的事件。
這種事情只存在於天真的小說之中。想到這邊的時候，我忍不住嗤嗤哼笑。大概誤認是在嘲笑她吧，薰倒是老大不開心地抬起頭瞪了我一眼。
仔細想想，今天的我能坐在這裡，完全憑得是運氣，不是嗎？
也許是神明臨時起意吧。
糟糕，我居然開始產生自己有在這個愚蠢學分裡學到東西的錯覺，真是太可怕了。
我一面珍惜著得來不易的同伴，一面謹慎地開口。
「欸，妳要不要去邀書出去玩？」
「呃，那你……幫我去約他？」
「這種事情自己來啊？妳的覺悟呢？」
「不要。仔細想想還是有點尷尬，果然身為大家最~喜歡的班寵（撥頭髮）還是應該矜持……」
「妳果然從頭到尾就是在害羞吧？」
「哪有！我也有很多考量的！」
「唉，我只是把幫妳當成工作，妳身為委託人好歹也……」
「砰！」
突然大門被猛地拉開，晴姐颯爽地走進教室。
「咦？妳們今天怎麼這麼早到？」
我們倆面面相覷。
「有嗎？是老師妳自己才老是顧著打遊戲，沒有準時到過吧？」
「咦……哪有？我平常也都很早到唷？」
「不對吧，你們兩個上週，每天都比我晚出席……」
要是負責老師身體力行，學生自然就會準時出席了……不過我當然不敢這麼講。這時老師忽然打了個響指，從包包拿出兩張紙，啪地甩到了桌上。
「對了！你們『能力測驗』的結果出來囉~」
要不是被她提到，我早就忘了還有學分這檔事……我皺起眉頭，仔細端詳白紙上長得像是竹筍般的五角圖。
外貌、性格等條件都低得可以，情商還是悲慘的1分……喂，老師妳給我的評價有多低啊？
抱持著僅剩的希望，我看向剩下那個高高突出表格外的竹筍頭，尖端寫著：
「認識兩個禮拜就見父母外加告白，勇氣100分！」
「晴姐膩在亂斜什麼東西啊！」
我口齒不清的大叫，薰立刻好奇地探過頭來。
「你上面寫了什麼啊？」
「要妳管！」
「嗚！幹嘛突然那麼凶！」
……哇啦哇啦、唧唧喳喳。
不過，即使是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常，我仍一廂情願地認定，在這狹小的房間裡，某個角落肯定有新的未來正在成長。
他依舊總是不願面對真心，不斷以各種藉口矇混自己的本意，而且慣於懷疑他人，懷疑自己。
她還是無法擺脫面具，讓人分不出她禮貌與溫柔，真實與虛假的界線。
但是，一點點也好。只要今天的我們與昨天相比，有略略不同就好。
那究竟是互相磨去了稜角，還是終於累積下了某種值得珍惜之物，青澀的我依舊無法記述其名。
唯一能確定的是，今天的我們仍舊是學分未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