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的你(上)

　　我看著玻璃上的倒影，過了兩秒才發覺哪裡不對勁。我的倒影，正背對著我。
　　但人是不可能看見自己後背的，對嗎？
　　「怎麼了？」
　　對，這是怎麼回事？
　　「方月白，你怎麼了？」一隻纖細的手伸到我面前揮了揮。
　　我握住寧熙的手腕，猛然回過神來。
　　「我看見了……」我止住了話語。
　　我再次轉頭望向玻璃，卻只看見自己驚愕的表情。
　　「沒什麼。」我改口說道。
　　「你確定？你最近看上去總是有點心不在焉。」寧熙伸手摸向我的額頭，「也沒發燒啊，你老盯著玻璃發呆，我以為你怎麼了。」
　　「妳就沒想過我可能只是在想，今天會不會又跟著妳踩雷嗎？」
　　寧熙哼了一聲撇過頭，「你以為店家很好找？你那麼厲害下次自己去找，不過就踩過幾次雷，喝了幾杯沒味道的咖啡……」
　　「我記得上次的蛋糕吃起來跟菜瓜布一樣。」我補充道。
　　「就說這次的店我收藏很久，我很有信心！」寧熙突然回頭拉住我的手，我們對視著，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離開前我又轉頭望了眼玻璃，玻璃上的倒影不再背對我，我看見自己的臉上掛著笑容。
　　我扯平嘴角抿著唇，可倒影仍未收回嘴邊上揚的弧度。
　　我想相信那只是錯覺。

　　§

　　我似乎長高了一點，或著說鏡子裡的我長高了一些。
　　一開始我只是感覺自己對不上鏡子裡的視線，我和鏡面反射的倒影存在著微妙的高度差距，就好像我們是兩個長相相似的人。
　　但這不可能。
　　自那天之後，我開始遠離鏡子，甚至是一切會反射倒影的玻璃器具。但或許是出於研究心理，也可能是因為好奇心，我並沒有把房間裡的那面全身鏡搬走。
　　鏡子擺放在門口的位置，每天出門工作前我都會看一眼鏡子裡的自己。
　　唯一的發現只有，他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因為那是我的倒影。
　　隨著時間流逝，我發現鏡子裡的我偶爾會做出不一樣的舉動，這種差異很細微，微小到如果不刻意觀察根本發現不了。
　　有時是鏡子裡的倒影比起我晚一秒拿起杯子，有時是我轉過了頭倒影卻頓了半秒才回過頭來，也有時是……
　　我會看見倒影背對自己。
　　我想要一直相信這只是錯覺，直到某天下班回家時，我偏頭看了一眼鏡子，可卻什麼也沒看見。
　　不，準確來說，我只看見了空房間。
　　我住在一間小套房裡，一面全身鏡就足以將整個房間囊括其中，但我卻無法從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我不曉得自己站了多久，或許只有幾秒，也可能過了幾分鐘，我才終於看見鏡子裡的「我」從廁所走出來。
　　他來到書桌前，打開桌上的筆記本，似乎正在寫什麼，但我看不清。
　　我眨了眨眼，鏡子又恢復原樣，裡面只剩下我愣愣站著的倒影。
　　我走到書桌前，翻開桌上的筆記本，但來回翻了好幾次，裡面除了自己的每日記事，就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
　　我原本是想到此為止的，但我還是忍不住來到鏡子前，將筆記本內頁正對鏡面，開始一頁頁翻看起來。
　　前面都很正常，全是些雞毛蒜皮的記事，正當我想著我是不是該去掛個號看醫生時，我看見那本應空白的頁面，在鏡子裡卻寫著一行字。
　　──HELLO。
　　我很確定自己手上的筆記本是空白的，可鏡子裡的文字卻又太過清晰，以至於我無法說服自己這只是幻覺。
　　隨後我看見鏡子裡的「我」對著我微笑，蠕動唇瓣，無聲地說著什麼。
　　過了幾分鐘我才讀懂他的意思，他在問我：「你是誰？」
　　我忽然失了力氣，手中的筆記本摔落在地。
　　那是過於久遠的記憶，在時間的發酵下顯得不真實，然而就在這一瞬，所有零散的、細碎的畫面自腦海深處浮上水面，那些曾被深埋的無聲吶喊再次響徹耳邊。
　　這一刻，我想起來了。
　　我曾有過一個哥哥，只有我能看見的哥哥。

　　§

　　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我國小的時候。
　　某天我回家時在鏡子裡看見了另一個人，他和我長得很像，如果不是他看上去比我高，身上還穿著國中制服，我甚至會誤認為我們是同一個人。
　　還記得當時的哥哥，在看見我的那一瞬淚流滿面。小時候的我覺得莫名其妙，然而即便經過了十幾年，我仍無從知曉當時哥哥眼淚的意涵。
　　我只當他是太開心了，喜極而泣。因為我也很高興，終於有人可以在家陪我玩了。我不再羨慕別人有兄弟姊妹，因為我有了一個哥哥。
　　只是我的哥哥有點特別。
　　他總是神出鬼沒。
　　我會在各種地方看見他，有時是在地上的水窪，有時是商店的展示窗，有時則是在房間的鏡子裡。
　　他陪我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童年，當時的他笑著和我說，這會成為他最幸福的回憶。
　　「為什麼？」我寫下歪扭的字，詢問鏡中的他。
　　「除了你沒有人可以陪我。」
　　「你的朋友呢？」我天真地問。
　　「我沒有朋友。」
　　於是我想，我找到我可以為他做的事了。
　　我把哥哥介紹給我的其他朋友，這樣他也有朋友了，我還跟爸媽說自己有了一個哥哥，只是他們都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我。
　　後來我的朋友開始疏遠我，他們說我很奇怪。爸爸帶我去廟裡收驚，我喝了很多符水，卻只記得廟裡的煙讓我想打噴嚏。媽媽帶我去看醫生，我討厭醫生給的糖果，可即使我和媽媽說我沒有發燒生病，還是無法阻止她帶我去找醫生拿糖果。
　　我很難過，我和哥哥說了這件事情，可因為他在鏡子裡，沒辦法過來保護我。於是我就想，沒關係，我可以自己過去。
　　但我伸手，卻只碰觸到冰冷的玻璃鏡面。
　　我想我並沒有成功，因為如果哥哥和我在同一個世界，他一定會保護我的，對嗎？
　　慢慢地，我懂了他們眼神中的意涵。
　　那是恐懼。
　　於是我意識到我是不正常的。
　　我開始忽視哥哥，假裝自己看不見他，然後某天我發現自己真的看不見了，我無法在鏡中找到他的身影，我唯一能看見的只有自己。
　　這段過往成了只在夢境出版的回憶，我把它撕下，摺成了紙飛機，任由風將其吹向遠方。
　　所以當今天，我看見鏡子裡與我如出一轍的面龐，無聲地詢問著我是誰，我才重新拾回曾經的記憶。
　　可我卻不敢回應。
　　我裝作無事起身，突兀地拿起手機，直接開門離去。
　　我又一次選擇逃避。

　　§

　　「說吧，你突然約我出來咖啡廳的理由。」
　　寧熙捧著杯子小口啜飲著茶，雙眼死盯著我，眼神透露著「就等著你促膝長談」的意味。
　　我學著她捧起茶杯，卻沒注意到茶的溫度直接喝了一大口。
　　「嘶──」我摀著嘴巴，大著舌頭說：「太燙了。」
　　硄！
　　或許是見我遲遲不說正題，寧熙大力地擱下茶杯。
　　「我一直認為自己能夠對你毫無隱瞞，而你應該也是這樣。但我後來發現你一直在隱藏什麼，最開始我以為你出軌了。」
　　聽到這裡我訝異地看向寧熙。
　　「我──」
　　「我知道你沒有。」寧熙立刻接話道，「但你很明顯地表達出自己正在隱瞞什麼，卻又不講出來你的擔憂。或許你有自己的考量或原因，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相信我，不然我想這段感情的盡頭會比預期還要早到來。」
　　我不安地摩娑指尖，抬眸窺視著寧熙的表情，過了半晌才開口：
　　「我曾有過一個哥哥……」
　　我把哥哥的事情稍作修飾告訴了寧熙，關於小時候遇見他，後來裝作不認識漸漸和他分離，最近因緣際會重新遇見了他，我卻選擇了逃避。
　　我幾乎講述了一切，唯獨省略了哥哥其實在鏡中的事實。
　　「你是怎麼想的？」
　　寧熙聽完後反問我，可我一時間卻答不上來。正是因為無法填寫答案，我才會選擇交白卷，離開房間。
　　「其實你也可以選擇再次無視他的，但你沒有。」
　　「我一直以為自己忘了這段記憶。」我第一次對寧熙坦露這些想法，「可自從我再次遇見他，我才發現我沒有自己以為的坦然。」
　　「你會猶豫，不就是代表你想重新找回這個哥哥嗎？」
　　我猛然抬頭，寧熙伸手點上我的眉心，然後深沉地嘆了口氣，「我真沒想到有一天我男友晚上約我出來，是為了談論另一個男人的話題。」
　　「妳不要把我們說得像是什麼八點檔肥皂劇一樣好嗎。」
　　「所以下次請不要再為了一個男人鬱鬱寡歡了，搞得很像我出現了一個情敵一樣。」
　　我看著寧熙調皮地笑，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我回到家，一眼就看見落在鏡子前的筆記本，於是我將之撿起，提筆在上面寫下一行：
　　「我是方月白。」
　　而鏡子裡的他也提筆在上面寫下。
　　「我是方無月。」
　　哥哥，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