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命運之輪

本章節 16007 字
更新於: 2025-02-02
「格蕾,醒醒,醒醒!」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一道橫貫夜空的光弧在她眼前飛過,她想起小時候自己常常為了看流星爬上半山腰的洞穴,在那裏,晚風輕撫,螢火蟲四處飛舞,滿地是發出幽暗藍光的奇塔塔菇,姐姐總會在那裏烤點半路上抓來的螞蚱等著她。加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野裏,無雲的天際,那一道道捉眼的光芒所構成的景象是她為數不多在那樣單調無聊的山村裏印象深刻的東西。
恍惚之中,一道巨響在她所處的戰壕上方炸開,一下撕開了她的走馬燈。她艱難地試圖爬起來,但緊接著,鼻腔裏滲進的血就嗆得她咳嗽不止,血裏有鐵的味道,混著潮濕得像糞便的泥土裏的各種氣味,還有魔銃與爆裂法術帶來的煙塵和焦味,一同席捲了她的大腦。
她用力捶了兩下自己的腦袋,試圖讓意識迅速恢復過來,搖頭晃腦撕扯著她的傷口,輔以劇烈的疼痛,原本雙腿的那股沈重勁終於減退了,接著是身子,脖頸……她動了動牙關,下巴的咬合力也恢復了,那對虎牙也顯露而出。
雖然爆炸聲依舊讓她腦子裏一團亂,她覺得自己的耳朵裏可能有什麽東西被震碎了。但顧不得這些,她趕緊攙扶起剛剛那個叫他起來的同袍。戰場上的爆裂法術經過強化,會夾雜一些特製的破片以增強效果,那人的腹部裏正插著一枚,流血不止,她也測不準那傷口有多深,但現在絕不能把它拔出來。那個阿兵哥十分瘦弱,重傷下的他臉色更是顯得慘白,一看就不是能作戰的料,她想。好在意識還沒模糊,兩人互相攙扶著勉強撐起了彼此,顫顫巍巍地走著。
「該死……」那人痛苦地拖著自己的身軀。
「應該是最後一發了,這一波已經結束了……趁現在,妳得趕緊找個地方包紮一下。」
「等等……好像還……妳看那邊!」格蕾莎順著同袍指的方嚮望去,東北方嚮的城垣上,一群人登上了石垣上的平臺,他們之中一位白色衣著的男子像是指揮。他手勢一起,眾人開始施法,平臺上,白色的咒文開始湧現,聚成他們上方一個巨大的法力靈體。
那正是——
魔法師。



「妳看清那家夥長啥樣了嗎?」酒館裏人聲鼎沸,大鬍子聽得饒有興致,像是一天的勞作在這幾句話裏都消解了似的。旁邊的矮人也跟著附和,他倆一直不依不饒地往前靠,加上手裏的酒杯,一張小小的桌臺被兩人佔了三分之二,逼得格蕾莎都沒位子了。
「哪有,是妳,妳有那閑心啊?」她悶了一大口黑麥啤酒,臉上浮現出幾分微紅,「哎,妳們這幫酒盅子,妳們知不知道飄——在那群混蛋頭上那個大光球是個啥?」她用握著酒杯的手做了一個畫圈的手勢。
「是個大炮彈!砰!就是打中我旁邊那個瘦竹竿那玩意,比那個還大得多哩。」
兩個農夫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大鬍子更是像個孩子似的,眼睛不住地眨巴。
「那…那東西是朝妳來的?打著妳沒?」
「當然,」有點兒微醺的獸人看兩人如此認真,瞇起眼睛,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老實說,我都覺得那時候要玩兒完了,妳想啊,那群安頓佬把咱們當成蠻子,巴不得殺之而後快,那就是要地毯式轟炸呀,能放過咱了?」
倆人五官都聽得扭曲了,一口酒也不敢喝,她打賭就是那大鬍子的絡腮胡裏跑出來一只虱子掉在矮人的光頭上,他們也會像現在這樣一動不動。她一想到這情景就想笑,又抿了一口酒。
「那然後咋了?妳說啊!」
格蕾莎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把玩著胸前的吊墜,上面是一個勛章,「聯邦衛國英雄」的字樣赫然在目,她天天把這東西掛在顯眼的地方,時不時就要拿出來甩一下。她把酒杯放在桌上,故意弄出響聲,兩手「啪」地放在桌面併十指不住地拍打。
「對啊……怎麽來著?」她撓撓頭,做出睏惑的神情。
兩個農夫聽到這,回過味了,紛紛錶示沒意思。
「我說妳啊,也別一天天在酒館吹大牛了,試試下地幹活咋樣?」矮人率先發難。
「哎哎,說的我跟吃閑飯似的。」獸人又喝了一口酒,「妳忘了之前那兩大箱穀子,是誰幫妳從農場搬到村口的馬車上的?」
「『吃閑飯似的』,聽聽她說!」大鬍子哼了一聲,反諷道,「妳是不知道最近咱有多難,東西是一天貴過一天,而且啊,咱還從那個大人手裏買了點那什麽魔法作物的種子,喏,就這麽點,」他做出了一個捏蟲子一樣的手勢,「妳猜猜多少錢?」
還沒等格蕾莎隨便想一個數字來猜,矮人就搶著說了:「兩百霍朗!整整兩百!等下個收獲季之前,俺們都得緊巴巴地過日子了!就這,妳還讓俺們花錢聽妳在這扯東扯西,好歹也想想俺們吧!」從倆人的怒氣也看得出來,這不是她第一次這麽幹了。
農夫的左右夾擊把格蕾莎說得面紅耳赤,她心中一緊,似乎是打算繼續講下去,但卻沒准備好遇到如此突發情況的樣子。
佈萊爾村的酒館不大不小,而在這聯邦南部谷地地帶的無數大同小異又冷清無聊的鄉下,這裡有著別的村落難以想象的熱鬧,方圓十幾二十裏的村子的大小事、史坦納古拉山脈上的獸人村落流傳的傳說乃至關於各種魔物的想象,都在這裡釀成一鍋,滋潤著村民們一整天勞作後疲憊的精神。
史坦納古拉山脈蜿蜒起伏,如一個把敞開的口袋橫臥在聯邦南部谷地的邊緣。山脈全長數百裏,峰巒疊嶂,山勢險峻,是谷地與南部諸國的一道天然屏障。山脈兩側,地形地貌差異極大,以佈萊爾村為中心的人類聚落零零散散地分佈在谷地平原,這片地方離最近的城鎮都相隔著一片霧靄重重的沼澤。
好在史坦納古拉山素來是獸人的聚居地,這群長著山貓耳又好鬥的家夥們逐漸學會了如何與人類相處。每當他們要運些皮草、幹果或者別的什麽貨物到城裏賣的時候,和他們一起跋山涉水也就沒什麽可怕的了。
想必毋庸贅言,獸人族的驍勇善戰使他們成為了聯邦的重要資產,也為他們贏得了聯邦公民的身份。格蕾莎更是個中佼佼者,不過她的現況可算不上好,甚至恰恰相反,至於原因,這裡先按下不錶。
正當她想著怎麽應對時,酒館裏又進來一人,正值梅雨時節,他拚命搓著凍得發僵的手,試圖讓自己暖和起來,可一時半會仍有些吃力。他蜷縮著身子,上牙和下牙碰得咯咯作響,活像一輛破馬車駛過石子路發出的聲音。
男子身材瘦弱,下巴尖尖的,頭上蓬亂得像個鳥窩,還黏著點點雨水,他的眼窩很深,那雙死魚眼嵌在裡面,乍一看顯得不怎麽友善。
「沃爾!妳這是幹什麽,大雨天兒的還到處跑!」大鬍子說道。
「哦,杜佈爾大叔,還有奧金先生。」男子雖然還冷得發抖,但依然禮貌地回應。
「我啊,幫法師大人打雜去了,」他邊說話邊摘下手套,「您猜怎麽著,前幾天我不是撿破爛撿到塊發光的石頭嗎,拿給他看之後他鐘意得很,還說要花大價錢買哩。」
「原來俺們這窮鄉僻壤,也有他看得上的東西啊,哈哈哈哈哈!」矮人大笑起來,「這一進一出,興許能把俺們從他那買種子的錢掙回來嘞,那他可真是個大好人!」
「看看人家,這個天兒還在外面幹活,再看看妳!」大鬍子話中有刺,直指女獸人。
「哎呀杜佈爾妳這夯貨,我…我一天到晚也忙著呢,妳們沒看見而已…」說著,她一副套近乎的樣子,搭住沃爾的肩膀。
「沃爾,最近又在哪兒發財啊?帶我一個唄?誰不知道啊,妳可是十裏八鄉消息最靈通的了…」
「叫了妳好幾次跟我去村口沼澤撿垃圾,妳又不來。」 沃爾像是諷刺又像是認真的回應逗得農夫們哈哈大笑。
「得了吧!格蕾,少在這兒套近乎了!妳要不講,俺們明天再來就是了,反正大家都知道這兒准能找著妳。」矮人說完,將杯中的酒豪爽地一飲而盡。
「走了!」
隨著兩人的離開,酒館裏的顧客也意識到時候不早了,有的邊問著鐘點兒邊穿上外套准備出門;有的招手勸桌對面的人再喝一杯;有的已經睡死了,這類人最麻煩。
為什麽他們倆一走就這麽多人跟著?敢情就跟酒館裏個個都在偷聽他們說話似的,沃爾想。
他走到吧臺前點了一杯酒,回到剛才的桌子,人流熙熙攘攘,他做了一個手勢,招呼格蕾莎靠近他,他的動作難以察覺,就好比青蛙眨眼的那一個空檔。
正在幫老闆擦拭桌椅的格蕾莎皺起眉頭,用力擦了兩下桌面,隨即把毛巾利落地往肩上一甩,慢慢地湊過來。
「什麽事?」她俯視著比她矮一頭的沃爾,後者正不知東張西望些什麽。
「庫房說。」



「我說妳小子,老是這樣神秘兮兮的,」格蕾莎撓了撓耳朵。酒館後方的庫房雖然是一個擋風的棚子,但裡面堆滿了各種工具器材,人能站的位置也不多。兩個人尤其是特蕾莎這一百八十公分的大個子往那一杵,沃爾基本相當於站在風雨之中,凍得他直哆嗦。
格蕾莎不得不和他換了個位置。
沃爾緩了緩,依舊抖個不停的手從兜裏緩緩掏出一塊石頭。
「知…知道這個是啥嗎?我在村口前面的沼澤裏撿到的。」
他手裏的石頭發著微弱的橙色熒光,乍一看似乎是被打磨得無比光滑,實際上很可能是渾然天成的,有術式能做到,但這樣拋光成本太高,絕無可能產自佈萊恩莊的人之手。
「妳都不知道的東西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格蕾莎彷彿是被石頭的光澤迷住了,她俯下身子,對那塊石頭又是戳又是把玩,看了好一會才開口。
「妳是大城市裏回來的人啊,見多識廣。」
「妳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彷彿是意識到了什麽,沃爾沈默了一陣,隨後又說道:「那妳覺得,為什麽那個法師會想要這玩意?」
「倒賣唄,」她隨手拿起一把幹草叉,像扁擔一樣馱在肩上,「還能幹啥,這群袍狗專門就坑鄉下人。」



「腸子被剜開了…呃啊,碎了一地…」
不只是腸子,眼前的男人屍體已腐爛生蛆,陰雨之下,血水與泥地上坑坑窪窪分佈著的雨水融為一體,若不知密佈的陰雲降低了四周的能見度,完整的場景將更令人反胃。一道長的誇張的創口將男人從胸腔撕開,那創口以及裡面的腐化得不可名狀的東西彷彿培養皿一樣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這樣的力道,對殺一個人來說未免也太多餘了。」打量,准確地來說是巴不得趕緊從俯下身子觀察狀況的姿態中脫離的人利落地站了起來。他把捂著鼻子的手帕揉成一團塞進口袋,換做是平日裏這條手帕要是碰過起司他都得把它扔了,但在可預計的未來幾天內這樣的調查還不會間斷,也許他很可能面臨無物可用的境地,不得不留下。
他擡眼看了看身旁的一位白發男子,男子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讓他繼續說下去。
「但,對於死者,魔法師尤裏烏斯.尤金來說,動機卻不是問題,又或者說,從動機這個方嚮著手調查,方嚮多得簡直沒有頭緒。」他的目光又轉移到泥坑裏那句不堪入目的,現在還能勉強被辨認為人形軀幹的遺體上。
「根據背景調查,瑟安戰爭期間,服役一年零五個月的他從前線潛逃至南部谷地,這位逃兵以佈萊恩莊為據點,與谷地幫派勾結,深度參與了成癮性藥物的原料種植與分銷網路,」他頓了頓,「簡單來說,就是打著魔法師的名頭賣葉子。在南部谷地這種幫派群集的地方,這種人的仇家多得簡直能組一支特戰排。」
他講著講著,突然在雨中調整方嚮,站直了身子併朝著白發男子前傾,當然,由於肌肉記憶,他這個動作調整的幅度微小而迅速,普通人甚至難以察覺除了轉嚮外的動作。
「目前最有可能犯下此案的嫌疑人,也就是村子裏的拾荒者,現年二十歲的人類男性沃爾已不知所蹤,跟隨他一起失蹤的還有一個獸人女性,22歲的前聯邦陸軍沖鋒隊員格蕾莎.佈魯庫奇。」
聽到格蕾莎的名字,白發男子眨了眨眼,准確來說,是一隻眼。
白發男終於緩緩開口道:「兇器找到了嗎?」
「不,還沒有,不排除已經被銷毀的可能。」
男子越過報告人,徑直走嚮那句遺體,他穿著一件比例誇張的黑色大衣,衣領從側面看高到遮住他一半的臉頰。
「那妳覺得,用什麽樣的武器,才能造成這樣的裂口?」他說話的速度依舊不緊不慢,併且也開始蹲下近距離觀察起來,與先前那人不同的是,他與遺體距離近得讓人感覺他沒有所謂惡心、反胃等等生理反應可言,甚至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彷彿就是他天生就與晦暗臟汙融為一體,亦或是他看透了這晦暗中潛藏著的誘發恐懼的因素。
「長劍?或者是獸人用的一些利器,又或者是法術,除此之外別無可能。」
白發男子哂笑了一下。
「妳的感官沒打開啊,卡爾維特准將。」
名叫卡爾維特的男子正在雨中整理著他的闆刷頭併為其被濡濕而發愁,一聽這話,他像是被人發現了什麽似的,慌張地調整回立正的姿勢。
「抱歉,達米安長官,剛才…那裏有點兒…臟…」
「算了算了,不用稱職務了。」男子站了起來,「妳就這麽怕我?我們共事也不是第一天了,而且妳別忘了,我們只是來度假的。」
「久仰您的大名,不勝惶恐。」卡爾維特幹咳了一聲後繼續說道,「那麽,在調動魔法感官之後,您認為……」
「從殘痕看,不是人做的,除非兇手試圖偽裝出這是魔物所為。」達米安面無錶情地邊說邊活動著自己的手部關節,「當然,兩位逃走的嫌疑人的方嚮要繼續跟進,但調查的重點理應多一個。好了,今天的搜證就到這裡吧。」他掀了掀大衣口袋,拿出一兩枚銀幣,放在手裏拋著玩。
卡爾維特猶豫半晌,接著小聲說道:「可是,真的不用聯繫施特瑟嗎,您也說了,這起案件很明顯與魔法有關…」
達米安轉過頭來,連綿的陰雨雖打濕了他白得不自然的頭發,但卻絲毫不影響在黑暗之下,他那隻猶如寶石般的義眼卻持續散發著深邃而令人膽寒的橙色光芒。近距離註視雖不至於吞噬妳,但卻能給妳一種了解妳併恰好到那種妳被了解得能產生不適的感覺,讓妳不得不從生理和心理上與他保持距離;那樣的距離,他恰是能看透那些虛偽隱瞞和潛藏於皮下的情緒,而妳卻測不准他對妳的想法,妳甚至不能准確看清那齊劉海下,他是以一種怎樣眼神打量著妳。
「妳自己都不想做的事,就用不著跟我反復確認了。」他笑著說。



晨霧如融化的銀汞,在馬場的鐵藝雕花欄桿上凝結成細密的珠鏈。格蕾莎粗糲的指腹碾過投註牌,上面蝕刻的精靈國文字在晨光中流轉著妖異的藍。她刻意用沾著麵包渣子的指甲劃過"紅鬃烈火"的浮雕,刮擦聲讓身旁裹著狐裘的紳士猛地一顫。見此情狀她不禁哼了一聲,但收住了放肆地笑的慾望。
"三號閘門!"馬童的吆喝裹著草料發酵的酸氣湧來。
十二匹形色各異的馬踏著晨露進場,釘著銀刺的馬掌在日光下閃爍著。獸耳微微顫動——她彷彿是傾聽著馬們胸腔裏擂鼓般的心跳。
投註亭的屋頂下,轉盤叮咚作響。"三號賠率一賠九!"莊家刻意把尾音拖得長長的。
"五十霍朗,五號。"她將硬幣壘成塔狀推過櫃臺,利落地接過遞出的票子。
櫃臺後的金絲眼鏡閃過一絲光亮:"小姐,需要兌換幸運符嗎?"他嚮後翻找,隨後推出一個匣子,裡面躺著一個裹著劣質金屬鑲邊的吊墜,"南部最新發行——"可眼前的早已是那位披著狐裘的矮小紳士。
格蕾莎踩在坑坑窪窪的草面上,一手遮著額頭擋住逐漸刺眼的日光,她翻翻找找,從口袋裏掏出一塊不知道被啃了多少口的麵包,一整個塞進嘴裡,拍拍手裏的渣子,伸個懶腰,東張西望地朝場裏走去。
她嗅到了混在馬糞腥氣中的鐵銹味,那不是血,更像是釘掌與砂石摩擦快要迸發出的火星。起跑閘門打開的瞬間,十二道影子如離弦之箭撕開霧氣。三號"赤焰"起跑稍顯遲緩,但第三彎道時突然從外道切入,格蕾莎的耳朵捕捉到騎師用凱頓語發出的指令——那是東部邊境牧馬人世代相傳的馭馬術,在他胯下,馬匹肌肉在油亮皮毛下如波浪般起伏。她也心潮澎湃,加入了圍觀與呼喊的人潮。
"見鬼!五號在擠它!"前排的老紳士揮舞著黃銅望遠鏡。她不耐煩地越過,准確地說是擠過那人,跑到最前面的圍欄。
像是「沖啊!」亦或是混雜著不同種族語言的臟話在身邊不斷蹦出來,她也不清楚自己跟著他們喊了什麽,她的思緒飛出了圍欄。
白色和黑色的激流互相較勁,他們早已把那頭「赤焰」甩在了身後。
哢噠、哢噠,一下比一下更響。
格蕾莎的指甲恨不得深深摳進鐵欄桿。她甚至覺得這自己能看見馬匹凸起的血管在皮毛下虯結成網。當"鐵燎"七號那黑灰相間的額頭越過領先的白馬時,看臺上某位老人的手杖應聲而斷。
「七號——」
「幹妳娘!」嘴裡一聲咒罵不自覺噴湧而出。
終點線前,黑色的馬匹率先觸線,整個場裏爆發出一陣騷動,贏家的歡呼,流氓與紳士們的噓聲,一切聲音都壓得她喘不過氣,膝蓋漸漸軟了下來,她耷拉著肩膀,欲哭無淚地守著看臺的欄桿。
五十霍朗……酒吧幫工六個月十個霍朗,榮軍協會裏領的退伍補助金還剩的二十霍朗,之前當雇傭兵只做了一單,十霍朗,高利貸十霍朗……她絕望地點了點。
「混蛋……殺仟刀的老天爺,專盯著我運氣不好的時候下手……」
人潮逐漸回歸平靜,她回頭准備離開,看臺出口的一道熟悉的人影擋住了她的去路。
「就知道妳會在這兒。」沃爾的不屑溢於言錶,他吸了一口氣。
「妳瘋了?連夜跑來賭?這裡再坐兩三個小時牛車都能到奇庫斯了!妳知不知道我給妳頂班了整整一天,天知道如果不是這樣我能撿到多少寶貝。」
「得了吧,妳一天能掙幾個子兒?就一收破爛的…」她嘟噥著,又不動聲色地問道:「妳身上還有多少?」
「如果妳是說我們要不吃不喝不回去,爛死在這兒的話,天啊!居然還有五霍朗!」沃爾的嘲諷都要噴到她臉上了,「不過我想,這麽點連妳玩的門檻都夠不到吧?」
「沒錢就滾蛋,我還嫌棄妳呢。」
「不管怎樣,我得先把妳這賭棍攆回去了,不然又要挨罵。」
「嘁,狗都不幹!」格蕾莎翻了個白眼,扭過頭來假裝思索,突然,她眼前一亮。
「五個霍朗,要不俺們去喝一杯?」
「還以為妳要說什麽……」沃爾無奈地搖搖頭,格蕾莎人高馬大,硬的他拗不過,只能想個辦法了。從集鎮的馬場坐馬車穿越沼澤再回到佈萊爾莊樂觀估計也要一天一夜,他不能任由格蕾莎死纏爛打,況且自己還有事找她商量。
「餵,妳這次下了多少?」他邊走邊說。
「五十……」
「妳是真的瘋了…五十?妳一年都掙不到這麽多吧?」
「嘁,妳少管,反正我自己有辦法。」格蕾莎低著頭,音量漸弱。
「高利貸可不是什麽『辦法』,知道這集鎮裏這種放貸生意都是誰在管嗎?」
「妳…妳少唬人了,老子打過的架比妳吃過的飯都多。」
「是嗎?我剛才見到兩個光膀子滿是紋身的人拿著魔銃杵在門口呢。」
他聽到一聲含糊不清的咽口水的聲音,格蕾莎的尾巴擺得更頻了,回頭一看,獸人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應該,應該和俺們沒啥關繫吧?」
我怎麽知道,妳說呢?
沃爾的眼神像是道出了這句話般盯著她,每次他像是三天沒睡的眼眶這樣盯著她的時候,總有股莫名的不自在,雖然沃爾其人也是條瘦竹竿,但他總有一句話不說就能壓人一頭的時候。
「回……回去就回去唄。」
「後邊翻出去吧,跟我走。」



離開納瓦爾集鎮的大路,道路逐漸變得崎嶇,沼澤地的濕氣撲面而來。泥濘的小徑兩旁,高大的蘆葦在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沼澤中偶爾能看到幾處破舊的木橋,橋下的水面上漂浮著厚厚的綠色浮萍,橋頭木樁上有幾只烏鴉掠過。空氣中彌漫著腐殖質的氣息,混合著潮濕的泥土味,令人不禁屏住呼吸。
沼澤的水面泛著暗綠色的光澤,偶爾有幾處氣泡從深處冒出,破裂時發出輕微的「啵啵」聲,可能是青蛙,也可能是水鬼。
車夫緊握韁繩,眉頭緊鎖,時不時低聲呵斥著馬匹,試圖讓它們保持前進的節奏。車廂則吱呀作響,沃爾緊緊抓住座椅的邊緣,身體隨著馬車晃動而左右搖擺。格蕾莎翹著二郎腿,嘴裡叼著一根掰下的蘆葦甩來甩去,看見沃爾的姿態,她哼了一聲便漫不經心地望嚮窗外。
「妳這種小豆丁,沖鋒號一響之後都活不過五秒。」她用手撩撥著叼著的蘆葦。
「又不是在打仗。說這個幹什麽?」
「所以我就想知道啊,」她牙縫夾著蘆葦,呼地從嘴裡憋出一口氣,「妳面對我這個,飽經風霜的戰士,心裡沒點敬重就算了,妳怎麽就對我是一副…嘖嘖嘖…輕蔑的樣子?嗯?」
說著她噴出一口氣,車窗外摺射進來的陽光讓空氣中被吹散的塵清晰可見,沃爾不得不扭過頭去。
「我還沒聽過哪個人說自己『飽經風霜』的,」馬車顛簸了一陣,停下來之後,沃爾緩了緩再說道,「妳說的敬重,是指我送錢給妳拿去賭馬嗎?」
「不,不,不,」格蕾莎的腔調端了起來,「我說的是,經驗,rúth。」她賣弄著城裏聽來的兩三句精靈語。
「比如?」
「比如,我知道從集鎮的東面,走山路比坐馬車翻越沼澤能快半天左右到。」格蕾莎一只手掐著那根蘆葦,另一只手手肘放在大腿上,托著腮,瞪大眼睛看著沃爾。
「不過,」沒等沃爾接茬兒,她又自說自話起來,「山上有熊,有霧靈,還有咕嚕怪!還沒等這些東西把妳弄死,妳這小身闆可能就在半路上纍死了。」
「行了行了,知道妳厲害了。」輪到沃爾做出漫不經心的回答了。
「我只是好奇,妳是怎麽落到這步田地的?」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我的意思是,妳怎麽要麽就是在酒館吹牛騙錢,要麽就是跑去能賭錢的地方輸個精光?妳為什麽不能下地幹幹農活,或者是去幹點別的?妳之前不是去當雇傭兵了嗎,總也比在村子裏遊手好閑好吧?」
「妳個垃圾佬…天天出門撿撿垃圾就覺得自己有在幹事了,所以滿懷慈悲地來開導我嘛,是不是?」
格蕾莎像是被沃爾的話激怒了,她的目光變得兇狠起來,一副要打的架勢。
「又來了,妳為什麽老是覺得別人在看低妳?妳難道就不能…」出人意料的是,沃爾的不依不饒被格蕾莎打斷,她往後一靠,伸出手掌懟在兩人跟前,示意談話到此結束。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每次他們進行類似的談話,都如此收場。
「這個話題咱還是別聊了,我不想和妳說。」
「為什麽?」
「我怕傷到妳。」
「什…什麽?」沃爾一臉錯愕的錶情讓她好氣又好笑,「好吧,但…我能問一句為什麽嗎?」
「因為…」她再次看嚮窗外,雙手抱胸倚在窗邊,眼神變得迷離。
「我來了佈萊恩莊兩年了,那麽多人,只有妳,妳,」她把那根蘆葦丟出去,「不依不饒地跟我說這些,只有妳看上去像是認真的,想讓我做點什麽。」
車廂裏迎來一陣沈默,沃爾看著格蕾莎的背,她肩上的獸皮草被太陽照的發亮,辨析度高到能看清每一根毛。他多希望格蕾莎能回頭,這樣他就能直視她的雙眼。他想藉此釐清楚,她的話到底哪一句才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所以,看在這個份上,妳還是不想告訴我?」
格蕾莎思考良久,撓撓頭。
「我不是聖人,我和很多人一樣,無論什麽時候,真正想說的、能說的話,都只能說一點點。妳沒經歴過我所經歴的,所以就我說的那一點點,妳不可能懂的。」
沃爾聳聳肩,所以在她眼裏,聖人就是有什麽說什麽嗎?也許她說併不是這意思。
「沒事,我有預感,我總會知道的。」
格蕾莎回過頭來,兩人相視一笑。格蕾莎那一抹露出嘴角的笑只停留了兩秒,但不是輕蔑的一掠而過的哂笑,配合起她的眼神,更像是她說出了她要說的那「一點點」的話,只是以這一笑的方式。
「所以…妳說妳有事想和我商量?」
沃爾像是被點醒了一般打了一機靈,他邊在口袋裏翻找著什麽東西邊說道:「對了,這個…」
話音未落,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撕裂了寧靜。熾熱的火焰在不知何處噴湧而出,木屑和金屬碎片如雨點般四散飛濺。格蕾莎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拋嚮空中,時間在這一刻彷彿凝固。
她的後背撞在一棵樹的樹幹上,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失去意識,整個人躺倒在泥濘的沼澤中。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火藥味和焦糊的氣息,她的耳朵嗡嗡作響,在濃煙裏,她看見馬車的殘骸在空中翻轉,燃燒的木闆四散在周圍。那匹棗紅馬倒在路邊的溝渠裏,腹部插著一塊鋒利的木片,鮮血嚮身下的泥沼彌漫。
她慢慢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懷中抱著不省人事的沃爾,她趕忙用力試圖拍醒沃爾,但似乎併沒有奏效。她趕緊扛起沃爾,轉身朝一旁的灌木叢中走去。
遠處,馬車的遺骸前現出兩個人影,車夫掙紮著從一片狼藉中爬出,他的全身正在快速被烈焰佔據,可仍然沒逃過來人的毒手。
她一眼就認出,其中一人手裏是經過刻印改良的魔銃,槍管上刻有像熔鐵般顏色的文字。口徑大得一槍就能致命,槍彈中附有火法術,能增強其威力。那人放入彈藥,拉動槍栓發出駭人而幹脆的響聲,只開一槍,響徹天際,車夫一命嗚呼。
格蕾莎的身體中穿梭過一股激流,她的本能和經驗雙管齊下,迫使她的身心以及意識裏的某個角落再次活躍了起來。
二人全副武裝,但從站姿來看,配合似乎併不協調。
她弓著腰,獸人強健的肌腱在皮下繃成鐵索,她的每一步都深深陷入腐殖質堆積的泥潭。爛泥吸住靴底的力道像無數張嘴在撕咬,身後三十步外,鐵靴碾碎枯枝的聲響越來越近。
"找到他們!"沙啞的男聲刺破空氣中的焦灼。格蕾莎猛地伏低,沃爾的後腦撞上她鎖骨,悶哼聲被她用掌心死死捂住。透過蘆葦叢的間隙,她看見兩道黑影立在馬車殘骸旁。持魔銃的男人戴著鐵制面甲,槍管上熔鐵咒文泛著暗紅,火星隨著他翻找屍體的動作簌簌飄落,點燃了車夫半焦的衣角。
格蕾莎的瞳孔縮成細線。她反手抽出別在後腰的短斧,斧柄纏著的皮繩早已被血浸得發黑。沃爾在她腋下突然抽搐,喉間溢出含混的呻吟。她此時此刻只得把沃爾丟下,與面前的二人周旋。
要命的聲音讓另一人猛然轉頭,面甲下的眼睛泛起幽綠——是強化咒。他拔出腰間的鏈刃,准備出擊。
鏈刃劃破空氣的尖嘯追魂索命。格蕾莎蹬著身旁的老樹騰空躍起,斧刃劈進持鏈刃者的肩甲,金屬相撞的火星照亮了對方驚愕的雙眼。借著下墜的勢頭,她擰腰旋身,獸人天生的怪力帶著斧頭生生將那人掄進泥沼。黑水翻湧著吞沒掙紮的身影,冒出的氣泡裹著血沫。
面具男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他慌忙地再次裝填彈藥,意圖一槍命中。
魔銃再次充能,六邊形法陣在槍口層層展開。格蕾莎的虎牙咬破了嘴唇,鹹腥味刺激著神經。她甩出短斧的同時撲嚮右側,斧柄精準卡進法陣的節點。失控的魔法能量將魔銃炸成碎片,面甲男捂著焦黑的右手踉蹌後退。
"雜種......"嘶吼混著血流從破碎的面甲下湧出,男人的五官痛苦地扭作一團。格蕾莎的指節擦過腰間勛章,金屬的涼意讓她清醒——勛章背面藏著三寸長的刺刃。當對方拔出腰刀劈來時,獸人假意踉蹌,卻在刀鋒及頸的瞬間矮身突進。刺刃捅進面甲縫隙的剎那,溫熱的鮮血噴了她滿手。
瀕死的反撲比預想中更猛烈。男人鐵鉗般的手掌扼住她咽喉,指甲摳進她頸側的肉裏。
她曲膝猛頂對方下腹,刺刃在喉管裏狠狠攪動。
終於,她有了一絲喘息之機。
當桎梏終於鬆開時,她像破佈娃娃般滾到沃爾身邊。少年不知何時醒了,正用顫抖的手費勁地掏著什麽東西。
終於,那塊閃著光亮的石頭從他口袋裏被翻了出來,沃爾擦了一把沾著血水和泥沼的臉,他的額角被劃破了。
「他麽…妳認真的?這種時候?」格蕾莎喘著粗氣,她的整個上半身隨著呼吸而起伏。
「妳先聽我說!是這玩意……」沃爾也驚魂未定地顫抖著,「妳想想,我們正處在爆炸中心,居然只是被震暈了,妳不覺得很神奇嗎?!」
格蕾莎懶得搭理他,然而她轉念一想,越發覺得有道理,兩人正處於爆炸中心,沒理由只受到如此程度的波及。
「當然了,那可是符文!」遠處又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兩人驚愕地望嚮前方,只見那人摘下兜帽,露出臉來。
「法師大人!」沃爾欣喜地喊道。
然而,還沒等到他的下一句話出口,兩人就發現自己的身上爬滿了黑色和紫色混合的經絡物,死死地纏住他們,使其動彈不得,再看稍遠的地方,那兩具遺體早已被經絡物慢慢地拉入泥沼當中。
先是四肢,而後是脖頸,最後是嘴。兩人早已被裹得嚴嚴實實。兩人的後方,一個漩渦正在慢慢形成,大有把所有黑紫枝蔓觸摸到的物體吞噬的趨勢。
「這沼澤裏怪物不少,但像小咕嚕這麽恐怖的生物,估計也很難見到吧。」法師尤裏烏斯說道。
「開玩笑的,當然是我用魔法引過來的啦。噢,別亂動哦,越動它吃得越帶勁。」
他慢慢地俯下身子,掃視了兩人,格蕾莎正在死命掙紮,嘴裡還發出不清不楚的咕噥。反觀沃爾就安分得多了,因為他整個人都已經被驚恐佔據,除了手裏仍緊緊抓著那塊石頭。
「我好聲好氣用錢來買妳這東西,這麽塊破螢石?我開的價比市價高了十倍有多!」法師的笑容迅速消失,眼神變得兇狠,他的臉部輪廓在夕陽之下格外分明。
「而妳呢?妳這垃圾佬推三阻四,今天一件事明天一件事,居然還來問我食屍鬼怎麽交配這種弱智問題?!好生不識相!」
接著他擺擺手,示意兩人安分點。
沃爾在法師的書上看到過,小咕嚕看著就跟一大坨混著各色枯萎植物和動物腐屍的垃圾沒什麽兩樣,那些黏稠而又水淋淋的蛛網一樣的絡合物也是它的神經,而神經聚合而成的漩渦就是它的主腦。任何響動以及一定程度可感的能量都會引起它的註意,從而被它收入腹中,尤裏烏斯站在它之內卻如履平地,定然是給自己施了加護咒。又或者……
沃爾正進行著性命攸關的思考。
尤裏烏斯發出尖銳刺耳的笑聲,像刀刃刮過銹蝕的鐵闆。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被黑紫色經絡纏繞的兩人,半精靈的尖耳因興奮而微微顫動。
"瞧瞧妳們這副樣子,兩條泥潭裏的蛆蟲!"他擡起腳,靴底碾過沃爾的手指,後者悶哼一聲,手中的螢石幾乎脫手。
「或許等我問完我想問的,妳還能保住性命,畢竟妳其實挺能幹的,再給妳一兩年,妳會的可能比我都多了,是不是,垃圾佬?」他的手緊緊掐住沃爾的脖子,「別以為我不知道妳偷偷看我的東西,妳這賊!」說完,他又惡狠狠地轉頭看嚮格蕾莎。
「妳就沒那麽走運了,妳知道妳剛剛做掉的是什麽人嗎?盧塞尼歐家族的兩個打手,我還得把妳的頭帶回去給他們呢,不然我自己也得惹麻煩。」他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袍子。
「好了,有什麽遺言或者是關於這顆石頭的使用說明,趕緊悄悄地告訴我吧,二位。」
法師結印施咒,纏在兩人口部和脖頸的絡合物緩紓解開。沃爾轉過頭來,他死命盯著格蕾莎的雙眼,輔以搖頭的動作。格蕾莎楞了一下,不知該作何反應。
「妳還不能殺我,就像妳剛剛說的,我還沒告訴妳這東西怎麽用呢。」沃爾不停地喘著氣,驚恐地壓低聲音說道。
「好,我洗耳恭聽。」法師戲謔地笑道。
沃爾鎮定下來,裝作回想,過了幾秒,他開口了。
「妳先走出去,把加在自己身上的咒全解了。」
法師半信半疑地看著被綁在地上的少年,從他手裏一把奪走那塊石頭,沃爾的手轉而就被枝蔓吞噬。他閑庭信步地走出小咕嚕的腐化物的佈及範圍,打量起那塊石頭。
沃爾吞了吞口水,慌張地眨眨眼,生怕法師提出什麽質疑。
他捏著螢石退到泥沼邊緣,指尖摩挲著石頭溫潤的錶面。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像一條匍匐在腐殖質上的毒蛇。
"解咒?"他嗤笑一聲,法袍下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妳才學了點什麽東西,就想唬我?"他舉起左手,食指與中指併攏劃過虛空,幾道暗紫色符文在周身流轉——那是隔絕小咕嚕感知的障壁。
沃爾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被枝蔓勒住的胸腔發出破風箱般的喘息:"符文石,這是妳說的符文石,石、石頭......要貼到皮膚才能激活......"他艱難地擠出這句話,嘴角滲出暗紅的血沫。格蕾莎猛地轉頭瞪嚮他,獸瞳縮成針尖——這蠢貨在說什麽鬼話?
「妳……咳咳!妳現在能感覺到石頭上的魔力嗎?不能吧,那就按我說的做!」沃爾的聲音聽著痛苦而堅定。
尤裏烏斯似乎失去了耐心,他不耐煩地搖搖頭,還是結印把隔絕咒給解除了,開始用魔力試圖激發石頭上的什麽機關。
此時,令人始料未及的情況發生了。沃爾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黑紫枝蔓,一股強大的能量從他手中迸發,能量化作高溫,灼燒著黑紫色絡合物,枝蔓痛苦地扭動著,流出膿液一般的紫色汁液。火舌嚮纏著沃爾全身的藤蔓蔓延,很快便鬆開了他。沃爾隨即將能量嚮格蕾莎釋放,火焰噴薄得更為劇烈,只用了數秒便逼退了格蕾莎身上的絡合物。
尤裏烏斯先是被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隨後他趕緊切斷魔法聯繫好讓他施展能控制住二人的法術。
在格蕾莎感覺束縛周身的枝蔓突然鬆弛後。她趁機抽出刺刃斬斷最後一根經絡,拖著沃爾滾嚮最近的枯樹。
「斧子,快!」沃爾不顧一切地大喊道。
短斧隨格蕾莎的有力的拋擲應聲而出,精準地命中法師的腹部。
「啊啊啊啊啊啊!」尤裏烏斯痛苦地尖叫起來,比兩人的掙紮與說話聲都鬧出了更大的動靜。小咕嚕的黑色經絡突然停滯,沼澤深處傳來悶雷般的轟鳴。
"妳竟敢!"尤裏烏斯的臉因暴怒扭曲,法袍無風自動。他急速結印想要重新構築屏障,卻發現魔力如指間流沙般潰散。腳下泥漿突然沸騰,數十條裹著細小碎骨與腐爛物質的觸手破土而出。第一條觸手纏住他腳踝時,半精靈的尖叫幾乎刺破耳膜。更多黏膩的肢節攀上他的身軀,法袍被腐蝕出焦黑的破洞,皮肉與觸手接觸處騰起刺鼻白煙。
"骯臟的蛆蟲!我可是——"咒罵聲戛然而止,一根粗如樹幹的觸須捅進他大張的嘴,喉管被撐裂的脆響混著血沫從鼻腔噴出。
觸手摸到了石頭後,像是觸及了什麽標誌物一般,又沈入泥漿之中。
尤裏烏斯的右眼珠被觸須勾出眼眶,晃晃悠悠吊在臉頰旁。他的左手仍在抽搐著結印,指尖迸出的火星卻只點燃了自己殘破的衣袖。兩人胃中都泛起一股不適,惡心的感覺直沖心頭,尤其是沃爾,四肢根本不受控制,一步都邁不動。
沼澤重歸死寂,唯有腐爛物質墜入泥漿的噗嗤聲此起彼伏,漩渦也隨之沈入沼澤底部。沃爾癱坐在樹根旁,看著逐漸沒入水下,滋起泡沫的那塊石頭。
「成了……」他六神無主地看著滿是冷汗的雙手,說道,「和我預想的差不多。」
格蕾莎疲憊地撕下衣擺包紮他流血的手臂,尾巴煩躁地甩著,她已經不想和他爭論到底發生了什麽。
"下次玩命前,記得先說人話。"
遠處傳來夜梟的啼叫,她擡頭望嚮開始飄雨的夜空,勛章在雷光中閃過一抹猩紅。
「現在怎麽辦?回村是不能回了。」沃爾開始反應過來。
「沼澤附近小村子多的是,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兒,在旅館休息一晚,明天買點補給,然後上山。」格蕾莎舔了舔流血的嘴唇,沈著地說道。
「上…上山?」沃爾沒跟上她的思緒。
「動作要快,我們處理不掉他,遲早被人發現,現在就得出發。」她利落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現在身上有的物品,「妳也點一下身上的東西,什麽能賣什麽能丟,還有,路上妳得跟我解釋清楚剛剛是怎麽回事,趕緊的。」
這一番話才讓沃爾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楞神了。他一腳陷進泥潭,腐臭的黑水瞬間漫過膝蓋。他抓住身旁的灌木想借力,枝桿邊緣的鋸齒卻割破了掌心。"嘶——"少年倒抽冷氣的聲音驚飛了枯樹上的渡鴉,暗紅血珠順著莖稈滑入泥水,蕩開一圈微弱的漣漪。



雨後的酒館外,陽光投射而下的悶熱使得卡爾維特的心情焦躁難耐,他在門外急得跺步子,這是他在軍旅生涯中無數的短暫等待時練出的慣用動作,雖然他年紀尚輕,但步伐頗有熟練與威嚴之感,加上他的幹凈整齊的闆刷頭,「幹練」二字彷彿就刻在他的腦門兒上。
酒館內,油燈在橡木樑上投下搖晃的光暈,杜佈爾把陶杯重重磕在吧臺上,濺出的黑麥酒在木頭紋路裏洇出深色痕跡。"再來一杯!"他沖酒保吼完這句,轉頭對著陰影裏的人影咧開嘴,"我說軍爺,這杯算妳的?"
達米安無聲地笑著,走近前來,他一只手搭在吧臺上,摘下皮手套,接過酒保遞來的酒杯,他把杯子轉了一圈使得握柄朝嚮他,隨後舉起杯子。
「敬豐收。」他說道。
「敬豐收!」農夫歡快地與他碰杯,木杯相撞發出沈悶的響聲。達米安仰頭飲酒時喉結滾動,幾滴酒液順著下頜滑進領口,引得鄰桌幾個農婦偷眼瞧他。
達米安掃視了一圈酒館裏的顧客,當中既有人類也有獸人,煙霧繚繞的酒館中,偶爾會爆發出一兩聲歡笑與爭吵,與城裏的酒館完全是兩幅景象。
「最近有什麽新聞嗎?或者有趣的事?」他開始與農夫攀談起來。
「哈哈!這鄉下哪比得上城裏啊,都是些無聊的小事兒,軍爺您大駕光臨俺們這兒,可不是為了聽這些的吧。」
"聽說您前些天在沼澤那頭轉悠?"達米安隨手撚起木碗裏的鹽炒豆,"莫不是開了新的菌菇田?我見您車上載著成筐的蘑菇。"
杜佈爾被烈酒嗆得直咳嗽,達米安適時遞過亞麻帕子。
農夫粗糲的手指捏著繡有暗紋的織物,突然局促起來:"軍爺您說笑呢,那鬼地方現在誰敢去......"他壓低聲音,酒糟鼻幾乎要貼上達米安的臉,"前些天俺們村有個小子在沼澤撿到塊發光石頭,轉手要賣給法師老爺換二百霍朗!結果您猜怎麽著?"
達米安恰到好處地挑眉,指尖在杯沿畫圈:"總不會是石頭成精,半夜追著討債?"
"比這邪門!"杜佈爾猛拍大腿,"法師老爺連著三天在沼澤作法,前天夜裏老約翰家的牛群突然發狂,角上纏滿黑黢黢的藤蔓,眼珠子都叫泥漿糊住了!"他說得興起,唾沫星子飛到達米安袖口,突然眼角露出一絲哀傷與擔憂,那小子也是,人都不知道去哪了,好一個聰明能幹的小夥兒。要我說,準是觸怒了沼澤裏的什麽神啊......"
吧臺後的酒保突然打翻錫壺,金屬墜地的巨響嚇得杜佈爾縮起脖子。達米安為了紓解氣氛,輕笑出聲,從袖中摸出個彩漆木偶:"我在東邊達利斯邦的時候,看到當地人用這個驅邪。"他扯動絲線,木偶便跳起滑稽的踢踏舞,"下次牽牛去集市,不妨給它掛個鈴鐺——叮鈴鈴的,比我這木偶戲更招神明歡心。"
滿堂鬨笑中,杜佈爾的緊張煙消雲散。他攬住達米安的肩膀,酒氣噴在對方耳側:"要論驅邪,還得看我們鄉下人的土法子......"他神秘兮兮地從懷裏掏出個佈包,層層剝開後露出塊幹癟的蟾蜍屍體,"沼澤北面有片紅柳林,月圓時採的瘌蛤蟆,裹上處女頭發燒成灰......"
"杜佈爾!"矮人奧金醉醺醺地擠過來,"妳又拿這破玩意唬人!上回非說能治風濕,害我婆娘躺了三天!"
"準是妳買的那些鬼種子惹的禍!"矮人粗短的指頭幾乎戳到杜佈爾鼻尖,"早說那法師賣的不是正經貨!"
達米安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慢條斯理地轉著酒杯,義眼在杯沿上方忽明忽暗:"說到種子——"他忽然從懷裏掏出個水晶小瓶,瓶底沈著幾粒翡翠色的顆粒,"前些日子查抄黑市,倒是見過類似的玩意兒。"
"您瞧,"達米安用尾指勾起一粒種子,它在燭光下滲出詭異的黏液,"這叫露娜藤,聯邦三級違禁品。"他像變戲法似的讓種子在指縫間遊走,"種下去頭三天,藤蔓能一夜竄高好幾公分。等到了第七天..."他突然捏爆種子,綠色汁液順著指節滴落,在吧臺蝕出縷縷青煙,"它就開始吃月亮了。"
酒館陷入死寂。杜佈爾喉結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奧金死死盯著農夫腰間鼓囊囊的鹿皮袋。
「當然,它的種子研磨成粉還有個更好聽的名字,『冰晶』。」
杜佈爾幹笑兩聲,冷汗順著後頸滑進粗麻襯衣。達米安卻已轉身攬住矮人的肩膀:"聽說妳們倆買了批改良麥種?收成好的話,可得讓我捎些去城裏——"他忽然壓低聲音,"畢竟現在查得嚴,普通商隊可帶不出南部谷地。"
杜佈爾突然抓住達米安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軍爺,要是...要是真不小心買了那什麽露娜藤......"
"那就趁沒發芽趕緊燒了。"達米安反手握住農夫顫抖的手,"記得混著鹽一起燒,灰燼要撒進流動的河水。"他眨眨眼,"當然,最好別讓巡邏隊瞧見。他們會聯繫施特瑟,到時候我可保不了妳們倆。"
兩人被嚇得不敢說話,只得鞠躬道謝。
「如果兩位農人因為從某個人渣法師而實際是藥販子的手裏買了違禁品而要面臨和他同等的處罰,那麽一定是我們的聯邦法律出現了問題,不過,某些人可不這麽想。」
他將那隻木偶留在桌子上,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那件黑色大衣,輕輕地把門帶上。
「問的怎麽樣了?」卡爾維特焦急地湊過來,"問出線索了沒?"
「那倆人一看就不知道他們的行蹤,」達米安嘆了口氣,說:「不過我們該掉頭了。」
他掏出水晶瓶,殘余的翡翠色種子正在瓶底蠕動:"三天前查抄的貨倉少了十二磅孢子。現在它們估計正順著地下水脈,在南部谷地的哪片麥田裏生根呢。"他屈指輕彈瓶身,藤蔓突然暴長,穿透玻璃後卻在觸及他指尖的瞬間枯萎成灰。
"但這和那個法師......"
"妳以為尤裏烏斯為什麽甘心在窮鄉僻壤當個土法師?"達米安踩碎腳下他倒下的種子,"他在培育成分更優質的改良種。要是真像我說的,那些種子流到了哪片田裏,等麥穗灌漿時,他們就能拿一批更純的冰晶出來賣。"
「他們?」卡爾維特像是嗅到了長官話裏的一些味道。
「對,他們,我們現在就去拜訪一下這條供應鏈背後的人。」
「那…那獸人和那個撿破爛的……」
「時候到了,他們自然會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