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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610 字
更新於: 2018-11-17
離開前我靦腆地詢問警察先生能否給我個紙袋和剪刀。如此唐突當然會被要求解釋原因。我只好誠實回答:
「因為回學校覺得丟臉,希望能先在紙袋上戳兩個洞當眼睛,方便套在頭上。」
理所當然,踏出警局時,身上除了衣服、書包外,我一無所有。喔對了,還有羞愧。
仔細想想,就算動手打人,我好歹也算見義勇為吧?雖然如此名堂套在自己身上不太好意思,但客觀看來,並非謊言啊!話雖如此,心中那份蠢蠢欲動的不安又該做何解釋?
無論如何,我還是厚著臉皮走進校園,再厚著臉皮拉開課堂進行中的教室門。
「喔,林蔭光啊。剛剛警察打電話來了,以後自己的行為多注意些,快坐下吧。」
我咕噥一句謝謝後,以極限低頭之姿爬回座位。這時便希望車上那份魯莽能繼續庇佑我。
教室的空氣似乎比平常悶重,低語也較往日頻繁。希望一切只是自作多情。
好不容易熬過最後一堂課。我馬上被牧翼鳴拖出去問東問西。
「所以警局真的會請人吃便當嗎?」
「那個色狼有沒有被電擊棒伺候?」
「好險今天遇到一個俗辣,你才沒事,對吧?」
「其實我在後面一直想要衝過去幫你一把,但場面真的太尷尬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要不是他出校門後請我一根甜筒,我還不拿釘書機將那張鳥嘴幹起來。
夕陽即將沉入遠山,我今天究竟又造了什麼孽?雖然總比遭怪物追殺好,但離正常生活仍隔著好大一段距離。
與牧翼鳴告別之後,我拖著長長的影子,腳踏歸途。
回到家一定要放肆地放鬆,就算天崩地裂也休想干涉!
然而事實是:不必這麼傷及無辜,恐怖的存在也會自動找上門。
我正想開啟公寓鐵門,柔順的嗓音敲擊耳膜,像埋伏多時的精怪:
「嘿,林蔭光,這邊。」
我試探性地轉過身,眼前一道亮白倩影映入眼簾。素色連身帽T無視酷暑燠熱,遮住短褲,與健康白皙的大腿無縫接軌。百分百的妙齡身姿,但世上怎麼可能會有少女到我家樓下親暱地招呼呢?
直至她拉下帽,我才倒吸一口氣。
「你那是什麼反應?把我當妖怪嗎?」
百合瞇起眼質問我。鼻頭微微翹起。
我承認自己先前的確怪她忽然沒音訊,但再度見面仍不免心頭一震。
「抱歉。晚安。」
「晚安。這兩個布袋給你裝衣物和生活用品,你趕快上去打包吧。」
「妳是說不要的舊東西嗎?」
「如果你想用發霉的牙刷或穿破衣服我也不反對。」
我們之間又陷入牛頭不對馬嘴的窘境。看來經過一段時間,平行線依舊不會相交。我還是妥協吧。
「我能請問『打包』的意思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遷移住所時,將所需物品裝進容器,以便搬到新居。」
她手插衣服口袋,微微側臉盪出長髮馬尾,椅墊子辭典的口吻解釋。
或許是因為百合今天的穿著完美模仿五洲少女(依照她和方克士的說法)的打扮,我好像比較能接受她所說之言……才怪!
「所以現在是要我搬家嗎?」
「你要這麼想也可以。不過只是暫時換個地方住而已,你還是這棟公寓的房客,所以不必將房間完全挖空。」
那和搬家的差別在哪?!
對方見我沒動作,適時補上一句:
「房租的部分會有人替你繳,不用擔心。」
那還真是感謝。雖然房租本來就不是靠我一人繳付。
好了,面對如此唐突的要求,該怎麼打發掉才是?
「快點開始吧。我也上樓等你收拾好了。」
百合不理會我滿臉困窘,一把從我手中搶過鑰匙,彷彿自己也是房客般,抬頭挺胸地走上樓。
一陣淒涼之風掃過,我頓時理解財產遭查封是何滋味。
完成幾次深呼吸,我無奈地跟著上樓,百合已經舒服地癱在沙發上。
「我想喝茶。」
我垂頭喪氣地走進廚房,像個服務生端上茶杯。
少女兩手端著尚未爆炸的茶杯,啜飲品茗,雙腳一上一下,打著看不見的池水。屋內在她踏進第一步後,各角落便飄出幽幽花香,這次卻不足以撫慰我的不安。
她吐了口熱氣,說道:
「從今天開始,你跟我和方克士一起住。」
「如果我說不要呢?」
碰!
不是茶杯的爆炸聲。百合使勁地靠向沙發椅手,撐頭微笑。一抹表面光鮮,背後幽暗物質蜉蝣的恐嚇笑靨。
「林蔭光,你似乎還搞不清狀況。所謂的『神性』可不是嘴巴動動就太平的玩意喔。上次的『威靈』會找上門,你覺得是巧合嗎?方克士雖然說接下來『怪物』不會上門了,但我們還有後續,更大的問題等著解決喔。所以就算你再固執,我也會把你拖離這。」
她的語調細柔卻如釣魚線般堅韌,最後一句話更字字椎心刺骨。「拖離」絕對是修辭美化的結果。我的腋下開始滲滲冒汗。不行!得強迫自己直視她的雙眼。千萬不可游移啊,否則便算投降。
對方起先還狐疑我此舉的動機何在。總算了解之後,她下巴微尖,眼尾也浮現出細細的皺紋;身子坐正,纖細的雙腿交織相翹。唯一不變,是那堅定的眼神。
「稍微萌芽些骨氣了呢。怎麼?我剛才說的話還不足以說服你嗎?」
我現在猶如低層職員面對女強人上司。
「那天……妳不也選擇到我家來了嗎?這就代表我家仍是安全的。」
「等等,你似乎搞錯方向了。扣除掉神獸給予的建議,你家相較之下安全,和你『本身』安全是兩碼子事。瞭解嗎?」
「所以?」
「所以我們,我和方克士,包含『組織』決定先密切觀察、保護你。」
我的胃開始翻滾。難得受到如此重視,卻感受不到溫暖。
「這只攸關到『你們的世界』,對吧?」
「沒這麼簡單喔。畢竟是以你為中心的風暴,首當其衝自然也是你啊。」
風暴的中心?我到底何德何能待在中心的位置?眼見未收到正面回饋,百合咬了咬下唇,指向我的臉繼續:
「氣象萎靡,最近睡不好吧?不想一勞永逸?」
「這、這才是兩碼子事吧。誰能保證人一生都能安枕無憂。」
這當然是逞強的藉口,而百合也敏銳地嗅到了。她重新自上而下打量我,嘆了口氣。
「白費唇舌,頑冥不靈。」
「你們明明也消失好一段時間──」
「所以現在不是來了嗎?當我們是去逍遙?別說笑了!」
百合再度發火,猛然起身後用力地蹬了好大一腳。那氣勢逼得我倒退幾步。
瞧見我畏懼的模樣,她才撫了撫側邊秀髮,深呼吸座回沙發上,重新以刻意柔化的嗓音繼續:
「林蔭光,神明幫你撐過那一次危機你才能活到現在。但我們無法保證下一次還蒙受的了恩惠。我希望你相信,我們是真的想幫助你的。再給我們一次機會也不行嗎?」
前面將我說成實驗體,現在倒想打溫情牌啦。
「但也沒必要強迫我搬離這吧?我好歹也住了十幾年,從沒碰上甚麼怪事啊!」
「那你以前去美術館有撞上『威靈』嗎?事情不是這麼解釋的。這破房到底有什麼重要的?」
最後一句話像條從嘴裡鑽出的毒蛇,竄入我的左耳,離開右耳,再竄進左耳......如此反覆侵蝕我的意識。我緊咬住下唇,用力到快流血的地步。腦袋一片麻木,喉嚨緊縮:
「破房……才不是……」
指尖刺入掌心,拳頭緊握而失去血色。我不甘心地撇過頭,地板卻開始攢蹙蠕動,彷彿一不留意便會墮入深淵,失身永劫。
百合靜靜地目睹一切,沒有任何嘲諷、安慰,只是確認了某方向,輕輕地呼喚:
「呦,是在那邊吧?」
我伸手撫了撫右眼,看見百合指向的那處,離窗戶約莫三步之距的隅角。太陽西下,晚霞透進室內,卻如何也照不了我們共同觀望的位置。
「你不想離開的理由,至今還存在於那吧。光明的背後.....」
光明的背後……是黑暗。
我明明已使盡全力清掃,仍徒勞無功。那角落始終積霉,始終陰溼。
「林蔭光,我上次跟你說過吧。草木會說話喔。你在這棟房子的記憶,陽台那些孩子上一次全都透露給我了──」
百合一字一句咬得無比清晰,又或是周遭實在太安靜的緣故,我感覺她想傳達的想法毫無阻礙地,正中我最敏感的那條思緒。
她說完後,將雙手交疊並溫柔地降落於胸口。我藉此看清她呼吸的鼓動。
不知不覺間,我仿效起百合的動作,感受到自己剛硬、混亂的起伏。
「既然我知道了那些事。剛才的問題就不算無心之過,而是我真正想問你的問題:『這棟房子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我感覺自己像是失去風的旗子,而且是「永久性」的那種失去。旗子失去了風之後,只能淪為與破布無異的存在,連最基本的象徵性也招喚不了,最終遭人們唾棄,閒置。
重新閉上眼。我回憶起那熟悉的香水味、淚滴歸天前的嘆息,還想起了空中的白雲。
「很重要。」我猶如夢囈般回答。
「重要的話。你更應該跟我們走。否則一直守在這裡,記憶只會持續被記憶本身侵蝕而已。總有一天會消失殆盡。」
爭辯就此畫下句點。百合帶來的兩只布袋如今已鼓鼓裝滿。我右手拎著主要用來裝盥洗衣物那袋。另一號由百合負責。出發前,她堅持拎其中一個,我也沒有妥協的空間。提起布袋,她丟下一句:
「好好道別吧。我到外頭,聽不見。」
確定長馬尾盪出門口,我重新轉過身,環繞室內一圈。熟悉的擺設與氣味,濕度與破敗,其實時間早在那天過後便凝滯了,這住所的時間至此脫離世界。
百合八成以為我會花上一段時間。但最後連我自己都吃驚,字句濃縮的程度竟能達到如此不可思議的境界。我又輕又重地吐出別語:
「再見。媽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