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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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11-15
寬慰的話語,如同一劑強心針般,驟然消散了鄭清頤的迷惘和煩惱。
 
是啊,答案不是顯而易見嗎?
 
即便理想和現實之間,今後仍會繼續存在分歧,他也不想就這樣輕易認輸。
 
「第一次有人這樣跟我說……」
 
那種尋覓知音的喜悅感,令鄭清頤不禁展露笑顏。在放鬆緊張的情緒後,他熱情地談論各種話題,包含調職到上海前,所經歷的奇聞軼事。
 
越是透過言語,沈抄花就越覺得對方與過往碰到的其他男人不同,因此最終,她也開始跟著談起自己的往事。
 
「沈宓玉,是原本的名字。」
 
塵封已久的名字,如同漣漪的波瀾,悄然觸動了心中埋藏的弦音,她優雅微笑著,眼底卻不見半分喜悅,「但我不希望任何人用這個名字稱呼。」
 
「為什麼?」鄭清頤疑惑。
 
「因為沈宓玉,被父親給賣掉了。」語氣深沉,彷彿回憶起難言之隱的痛楚,沈抄花緩道,「十二……還是十三歲呢?總而言之就是在這裡,被迫迎來人生中最糟糕的時刻吧。」 
 
再怎麼掙扎也是毫無意義。
 
被賣到這裡,逼迫學習所有取悅的技巧,卻始終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與其將活下去認定是種本能,倒不如相信沈宓玉的靈魂,其實早在當時就已經死去,這樣反而會比較幸福。
 
如果不這樣想,這充滿絕望的人生,就連存在本身都很可悲吧。
 
所以,必須是抄花,而不是宓玉。
 
在輕描淡寫地講述往事後,沈抄花陷入了沉默,隨即想到這種話題,對鄭清頤來說也許太過刺激,連忙改口,「當我沒說過吧,少爺你是客人……」
 
「不,請告訴我。」
 
得知沈抄花之所以待在這裡,並不是因為愛慕虛榮,而是失去了能夠回去的家時,鄭清頤驀然意識到,對方明明背負著無比絕望的人生,卻還是願意傾聽並接納他心中的迷惘。
 
──從未遇過這樣的人。
 
停留的目光,專注凝視那雙充滿故事的眼睛,感受對方藏於內心深處的悲傷,以及同時擁有的堅強,他的嘴唇緩緩翕動,卻絲毫沒有輕挑的意味。
 
「不是誰都能夠忍受這些。」
 
儘管對於沈抄花的不幸,鄭清頤無法以一言蔽之,但在見證無數生死後,他很清楚只有活下去,才能擁有通往未來的道路。懷著敬佩的想法,他認真道,「妳是堅強的女性。」
 
或許此後,前行之路仍是困難重重。
 
不過,他也想像這個人一樣,無論如何,都絕不放棄自己的心。
 
察覺心裡想要憐惜、守護這個在苦難中生存,卻依舊溫柔善良的女人。鄭清頤微笑,坦然接受了心裡萌生的願望。
 
清澈的眸光,真誠且毫無虛偽,仰望對方眼底裡倒映出來的自己,沈抄花驟然有些恍惚,思緒複雜。
 
這個地方,奪走了她本該擁有的人生與未來;但也是這個地方,教會她如何生存下去,在泥淖中紮根的本事。
 
恨意嗎?或許是有……但母親過世後,就算沒被賣到這裡,也不存在就此幸福的選項啊。
 
「謝謝你。」
 
簡短的話語,就像是踏過隔閡的牆,讓沈抄花頓時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至少在鄭清頤的面前,她不用因為身分的不同,時刻扮演女伶必須展現的形象。
 
在紅燈區,客人幾乎都會認為她們是貪戀財富名利,才會成為女伶,因此既然是花錢享樂、放縱,也就沒有什麼理解與尊重,只有取悅與服務。
 
就算爬到當今紅牌的位置,沈抄花也沒少聽過各種粗暴和羞辱的言詞,但鄭清頤的話,卻像是真心將她視為女性尊重,而非洩慾工具的存在。
 
那晚,他們暢談了整夜,從讀詩、繪畫,到後來又玩幾局小遊戲。其他事則皆未發生。那份契合的感覺,宛如久別重逢的知己,也讓他們心中滿溢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安寧。
 
「我還能來這裡嗎?」
 
離去前,鄭清頤認真問道。
 
理解這句話裡並沒有任何暗示,單純只是想要再見,所以才會如此詢問。
 
流露微笑,沈抄花點頭同意。
 
※   ※   ※
 
繁華的商業區,洋行、茶樓和戲院,如棋盤般錯落有致,熱鬧非凡。
 
寬敞的石板路上,電車沿軌行駛,不斷發出提醒行人避讓的響鈴,而位於街邊兩側,則時有黃包車及自行車來回穿梭,像是一場永不停歇的舞蹈,流轉城市的脈動與節奏。
 
凝視街景,宋清臨的目光游移,好奇觀察人們的穿著打扮。有民初風格的長衫與旗袍,以及自西方盛行過來的洋服,都讓他有種貼近於現代,卻又截然不同的新鮮感。
 
「這裡的電車,和捷運有點像吧?」此時,身旁傳來搭話的聲音,宋清臨回眸望去,不由得被眼前氣質脫俗的女性震驚,而後者只是流露淺笑,緩道,「但路權的等級可不一樣喔。」
 
「呃……沈小姐?」認出眼前的熟女後,他有些尷尬,畢竟之前沈宓玉在其他故事裡捏造身分時,也從未恢復真實的模樣,「妳現在這樣,是因為故事已經開始進行了嗎?」
 
「嗯,畢竟這裡才是我原本的世界呢。」
 
身為記憶重現的意念體,沈宓玉只有過往的人生故事,因此對於接下來會經歷什麼,以及未來究竟是如何成為持玉者,她完全無法得知,只能按照至今從另一個世界裡學到的事物進行應變,「不過既然回到這裡,就無法再以角色之外的身分隨意行動了。」
 
漫長的時光。
 
環顧周遭的街景,沈宓玉瞇起眼眸,陷入了懷念的思緒之中。
 
從陌生的地方醒來,連情況都尚未弄明,就毫無徵兆地背負起這份職責,但真正難受的,是她得知自己此刻的存在,不過是藉由藉由神明之物,所匯聚並誕生出來的意念罷了。
 
換言之,那個曾經真實存在的自己……其實早就消逝於名為時間的洪流之中,而且執念還因為被記錄,造就出只該存在記憶故事,毫無所知的她。
 
可是,如果就連此刻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那麼這份思念,又該到哪裡去呢?
 
「洛莉卡,麻煩妳跟著他。」
 
相比先前的送靈儀式,這裡的情況恐怕更為棘手,尤其是在尚未知曉另一個合併的記憶故事,與這裡究竟重疊了哪個部分,甚至產生怎樣的蝴蝶效應,沈宓玉分析說道,「淸臨一定會需要妳幫助的。」
 
修復了記憶故事,洛莉卡也回到平時存在的地方,甚至暗中提供協助,應聲,她望向沈宓玉,欲言又止。
 
『請務必保護好自己。』
 
儘管需要履行存護的對象,嚴格來說並不是眼前這個人,但這些年共同經歷的時光,早已讓洛莉卡將對方視為夥伴,而不自覺地感到擔憂。
 
「我會的。」
 
離去時,沈宓玉請洛莉卡將城市的地圖分享給宋清臨,並提醒在行動前,最好先清楚掌握街巷的路線,以及留意周遭是否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
 
凝視逐漸遠去的背影,宋清臨的心情頓時有種莫名的酸楚感。儘管沈宓玉從方才的對話中,對於回歸故事後的情況隻字未提,但他可沒傻到什麼都不明白。
 
「……開始吧,洛莉卡。」
 
真實發生的歷史,儘管已無可避免。
 
但是,如果有任何改變的可能……
 
轉移到無人行經的暗巷後,宋清臨雙手交疊,掌心向上,形成一處柔軟而穩固的托墊,洛莉卡入座其中,隨即伸手輕碰對方貼近的額門。
 
『現在開始執行──』
 
低眸,洛莉卡的指尖綻放出光芒,在即將抵碰時,周遭流逝的時間隨即陷入了靜止狀態,低眸,她不禁憶起,宋清臨在稍早之前提出的想法。
 
『代理人?』
 
「嗯,有辦法試試看嗎?」
 
根據沈宓玉的說法,是某天醒來時突然就來到了這裡。那麼,或許可以合理猜想,那起「事故」的發生,不僅讓唐鈺的靈魂在回歸時遭到阻礙,還同時讓原本只存於記憶中的意念體,在故事重置時跟著流向現世。
 
「如果沈小姐是因為唐鈺或契約的力量,進而獲得能夠淨化儀式的能力。」按認知來說,意念體作為記憶中提取的數據,應該並不具有靈魂的概念才對,更遑論說是參與儀式,他臆測道,「那我應該也有達成條件才對。」
 
畢竟在觸碰到玉珮前,宋清臨是完全看不到洛莉卡的,因此,他只能推測其中的理由,或許是源自於關聯性。
 
『這個……好像能嘗試看看?』
 
面露驚訝,洛莉卡側過頭,恍然道。
 
然後是,現在。
 
釋放的能量,隨著指尖迸發出耀眼的光芒,在許可宋清臨成為代理人時,洛莉卡驀然接收到某些畫面,那埋藏於對方的意識深處,先前從未察覺到的神性。
 
『許久不見了啊。』
 
神識交流,不言而喻。在見到創建這一切使命的尊主後,洛莉卡的意識同步了狀態,並認知到「祂」雖然給玉石賜予了祝福,卻從來沒有寄宿在裡面。
 
原來如此……
 
『您是為了遵守約定而轉世的。』
 
將宋清臨的身影映入眼簾,洛莉卡終於明白,這個人為何在觸碰玉珮後,便能夠輕易看到神靈,包括在儀式之地的所有行為,都是無意識中所延續的意志。
 
是該讓這份漫長的等待,迎來應有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