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本章節 4158 字
更新於: 2024-11-14
諸公來聽呀──
 
夜色如夢,燈下風情無限綺。
 
琥珀美酒,杯中流光,玳瑁筵間香四溢。
 
輕歌曼舞,韻律悠揚,微醺醉笑盡風華。
 
桃花流水,月下長夜,伴我輕聲低吟間。
 
諸公快來呀,請聽我一曲。
 
迷離光影,燈火輝煌。
 
1918年。
 
夜晚的紅燈區,正處於新舊風格交融的時期,從中式閣樓與西式洋房,到高掛的紅綢燈籠和白熾燈,兩者相互輝映,同時又帶有幾分曖昧的色彩。
 
街頭巷尾,來往的人潮絡繹不絕。花露水的芬芳,混合著酒精的辛辣感,以及菸草燃燒的焦糊味,這些味道瀰漫,如同一層無形的帷幕,將整片區域包覆在名為"慾望"的織網中。
 
茶館、舞廳,只要踏入此地,就會有精心打扮的女性靠近,她們穿著勾勒曼妙曲線的旗袍,配戴細緻的首飾,並以柔媚而熟練的笑容輕聲招呼。
 
步調從容,舉止優雅,輕輕掠過的指尖,看似是無意的觸碰,卻暗藏一絲隱秘的邀約。難以抗拒的香氣,以及那充滿誘惑的紅唇和眼神,其用意顯而易見,無須多言。
 
此時,若是客人看上哪家店的女伴,便會答應邀約,讓對方輕柔地挽住自己的手臂,領往場所。在雅座上,他們品味不同餐飲,聆聽悠揚的樂聲,享受歡愉及奢華的生活。
 
然後是,在這之後的接待服務。
 
通常來說,唯有那些權勢在握或一擲千金的貴客,才會被帶往隱秘的地方。當喧囂遠離後,房間裡便只剩下曖昧的氛圍蔓延,以滿足他們行使慾望的權力。
 
只要給予足夠的錢,客人的要求就是絕對的。
 
競爭激烈的紅燈區中,各家招牌門面林立,就屬春暉樓的名號最為響亮。女伶們若是想要迅速獲得財富,便必須積極準備每季定期舉辦的表演秀,努力擴展自己的知名度和客群。
 
而在演出結束後,她們會根據經理的指示,向當晚給予贊助最多的桌位敬酒致謝。若是遇到身分和地位較高的人,也能選擇陪酒,以及在飯局後的其他服務,爭取下次指名的機會。
 
沈抄花,春暉樓最知名的紅牌女伶,才華橫溢,從唱歌到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其相貌精緻,肌膚雪白,眉宇間更是透露出一股媚氣,但在這美女如雲的環境裡,最讓顧客願意花錢的理由,是她擅於傾聽人們不敢對外訴說的煩惱,以及會予以安慰的溫柔。
 
無論是誰,都會有秘密。
 
因此,除了本身出眾的容貌外,沈抄花也會運用那如同天籟般的嗓音,洗滌人們因壓抑而勞累的心靈。
 
她不執於任何事,也未曾反抗過。
 
既然有隻想尋求慰藉的客人,自然也有平時習慣壓抑性癖,實則粗暴無比的類型,即便如此,沈抄花依舊選擇以敬業的態度,在各種情境下,扮演好對方想要看到的模樣。
 
畢竟,這全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被誰所愛,抑或是遭受同行的羨慕與忌妒,對她而言,所有經歷都是構成人生的基石,因此比起反抗或掙扎,倒不如只要安份走完就行。
 
所有事情,從一開始就沒有意義。
 
夜幕未落前,沈抄花會趁春暉樓尚未開始營業,給自己留些獨處的時光,並盯著她與生母僅有的合照發呆。
 
這是曾經幸福過的證明。
 
偶爾閉上眼睛,似乎還能想起年幼時居住的廂房。屋簷高挑,灰瓦點綴,門窗上還雕刻著繁複的花鳥紋樣。
 
行至庭院,古樸的石板小徑,蜿蜒通向深處,周邊種植的花草樹木,會隨著四季流轉,次第綻放出各自的繁華景緻;春有新綠,秋有斑斕,彷彿連微風也染上了時光的氣息。
 
也是最後擁有的寶物。
 
歛神,沈抄花無奈苦笑,對於往事,她很清楚那已是久遠的夢,因此不需要誰來理解,也沒必要告訴任何人。
 
直到某天,紅燈區來了幾位軍人,雖然現在是穿著便服,但平時依照上級指示,都會定時前來巡查。知道長官偶爾會帶下屬出來偷喝花酒,老闆娘自是不敢怠慢,熱情地迎接對方。
 
在這個非常時期,尤其是風氣開放的上海,軍紀通常並不會特別嚴格,最多就是喝酒時注意形象、低調行事,避免影響軍隊威信等程度而已。
 
「璃璃在嗎?」
 
拿開嘴上的香煙,帶隊的長官問道。
 
崔璃璃,春暉樓內的紅牌女伶,皮膚白皙,身材曼妙,眉宇間甚至帶有些許倔強和傲氣,留著一頭時尚俏麗的黑色短髮,是伶俐聰慧,且遇事都很不服輸的活潑女性。
 
以才華來說,她雖不及沈抄花優秀,但在跳舞方面卻是無人能及。柔軟的身體,能做出其他女伶根本無法展現的高難度動作,而在技巧之上的,是那充滿自信且迷人的眼神。
 
「當然,她可遲遲盼著你來呢!」
 
記得長官就是在表演秀時,徹底淪陷崔璃璃的曼妙舞技,此後只要來到這裡,就必定指名陪酒,老闆娘說完,接著開始安排其他被帶來喝酒的軍官,打算今晚讓他們都玩得盡興些。
 
「哎呀,第一次來嗎?」
 
發現此次前來的成員裡,有張從未見過的生面孔,而對方似乎很緊張,顯然並沒有過任何經驗。老闆娘腹誹,心裡很是頭疼,畢竟她可不希望自家商品被隨便弄受傷,影響到價值,但在這地方,軍人代表著權力和地位,根本不是能夠直接拒絕的對象。
 
「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時,沈抄花剛送客離開,便注意到老闆娘正在安排能夠陪酒的女伶,察覺到氣氛似乎有些微妙,她立即並刻意前去搭話,轉瞬便吸引了軍官們的視線。
 
「哎呀!來得正好啊,抄花。」
 
瞇起眼眸,老闆娘連忙將那名生面孔的士官安排給過去,聽聞有人悄聲表達不服,她又叫來各種姿色的女伶,並以眼神示意,務必得好好伺候,這才順利化解了眼前的危機。
 
如果能把具有身分或地位的男人變成常客,就算不會幫忙贖身,至少在面臨麻煩時也能尋求幫助,但要是真的能遇到願意善待自己的對象,就不用再過得如此辛苦。這是所有剛來春暉樓的女性,都一定會聽到的話。
 
而在此之前,她們無法選擇想要怎樣的人生。
 
結束舞廳的晚宴,沈抄花望向那位被老闆娘分配過來的士官,記得對方在介紹時提到的名字是鄭清頤,她溫和地微笑,輕聲說道,「請隨我來。」
 
畢竟被家人給賣掉的那瞬間起……
 
回去的容身之處,早就已經不存在了。
 
「啊……好。」
 
跟隨步伐越過管制區域時,鄭清頤注意到,沈抄花並不像其他女伶那樣,會撒嬌般挽住客人的手。但很快,在抵達隱秘的房間後,他便察覺這行為不管有沒有做,結果都是一樣的。
 
「就這麼討厭嗎?」
 
見鄭清頤杵在房間門口,毫無動靜,沈抄花瞇起眼,回想稍早前用餐,已聽聞對方是剛被父親從南京安排調來的士官,即使內容點到為止,她心裡也大致推敲出了身家背景。
 
這個富貴人家的公子……是聽命於家族,刻意遠離軍閥派系之間的爭鬥,還是另有其他利益考量呢?思忖,她刻意流露無奈的表情,「也是,像我這種女人,只會讓少爺蒙羞……」
 
「不、不是!我沒有輕視的意思,只是今天是被強拉過來的。」鄭清頤面紅耳赤,表示自己是被怕被同梯給笑話,才硬著頭皮來的,「我們就聊些話題,但還是別做那些事了吧。」
 
以往遇到的客人,即使不完全是衝著慾望而來,但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因此對於眼下的情況,沈抄花倒是從未想過,不禁反問,「這是嫌棄我沒有魅力嗎?」
 
「怎麼會,抄花小姐很漂亮!我只是不希望什麼話都沒說就……」鄭清頤剛開口否認,便意識到這樣解釋只會越描越黑,頓時更加慌亂,「不對,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面對鄭清頤不知所措的反應,就像是個涉世未深的大男孩,意識到對方與過往遇到的客人截然不同,沈抄花不禁莞爾,反而有種被逗樂的感覺。
 
「那我們今天就玩點遊戲好嗎?」
 
暗中打量著鄭清頤健壯挺拔的身材,以及健康的麥色皮膚,沈抄花從容地靠近,以掌心相互緊貼的方式,游移並摩挲著,隨後從指尖的縫隙滑入,牢牢扣住了對方的左手。
 
昏暗的房間裡,芬芳的香氣瀰漫,似是誘惑,時刻挑動著鄭清頤的敏感神經。凝視那白皙細緻的頸脖,視線則不由自主地跟隨沈抄花的呼吸,悄然滑落到起伏的胸脯上。
 
察覺自身的想法,他的心猛然一顫,連忙害羞地移開視線,回憶起沈抄花剛出現眼前時,那美麗的身姿,轉瞬間便如蔓延開來的烈火,勾起了難以言喻的悸動,以及充滿慾念的畫面。
 
要說沒有動搖,那絕對是謊言。即使如此,鄭清頤也不願任憑本能驅使,玷污這份美麗的邂逅,因此內心無論如何波瀾,他依舊在沈抄花面前,竭盡全力地克制自己。
 
「真是的……別緊張嘛。」
 
見鄭清頤雙眼緊閉,一副任其宰割的模樣,沈抄花實在又好氣又好笑,語畢,她切換了門邊設置的燈,將光線調亮,並拉過對方的手,走向桌邊,「都說要玩遊戲,是能起什麼壞心思啊?」
 
意識到自己會錯意後,鄭清頤的臉變得更加通紅,但仍有些委屈的表情。
 
真可愛。
 
沈抄花暗忖,並不否認自己剛才其實有點在試探鄭清頤,畢竟紅燈區裡,總會有些刻意偽造假身分,以花言巧語去依附女性,換取金錢的男人。
 
就算在外擁有正當的身分地位,也不代表那些紈褲傢伙,就不會試圖從紅燈區女性的身上榨取錢財或好處。畢竟比起汲營生活的普通市民,她們身上具備更多能獲取利益的價值。
 
哪怕成果,是用她們的人生交換的。
 
已經看過太多輕信男人,甚至執意自掏腰包,贖身離開春暉樓的小姐,最終的下場是什麼了。低眸,沈抄花拿出專為客人準備的陸戰棋盤,開始排列位置,「那麼……我們先來聊聊你的故事好嗎?」
 
「我父親派我來上海,要我觀察租界地的情況,協助穩定局勢。」先手落棋,鄭清頤低聲說道,目光黯然,「各地的改革引發了不少騷動和抗議,但這些動盪會影響與利益相關的人士。」
 
強硬維護現狀的保守派,甚至不惜採取武力也要鎮壓支持改革的聲音。而他所見到的,便是人們為了自己的認同,無辜地遭到迫害,就只因為在這個時代,想法跟別人不一樣。
 
這個話題算是比較敏感的內容……
 
聽出鄭清頤其實並不認同保守派的做法,只是礙於家族立場,才沒有對任何人說出口,沈抄花回應棋局,語氣淡然道,「那你希望是什麼樣子?」
 
思忖,鄭清頤移動棋子,緩緩說道,「我認同改革。」
 
自幼從軍的心願,是為了像父親一樣報效國家,但直到親眼目睹支持改革的人們被無情鎮壓,以及死後無法瞑目,神情仍充滿怨恨時,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實在太過天真。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做法……到底是否正確。」意識到理想和現實的差距,他心裡難受,面露痛苦的表情。
 
敢把話直接說到點上,或許並不是出於信任,只是單憑身分地位來說,人們願意更加相信誰的說辭罷了。但也不排除是壓抑太久,想找個無關人士傾訴……
 
觀察鄭清頤緊握的雙手,以及抑鬱和痛苦的眼神,沈抄花沉默片刻,應聲。
 
「雖然我無法解惑少爺的迷惘。」她放柔目光,有感而發道,「但身為軍人,你在遵守命令的同時,仍堅守著心中的理想……我認為這樣很了不起。」
 
這個世界上,多的是遺忘初衷,甚至為了活得輕鬆,選擇同流合污的人,相比之下,鄭清頤的苦惱,是因為對未來懷抱期許,這讓沈抄花由衷地感到敬佩,「相信少爺的煩惱,最終都會讓結果變得很有意義。」
 
是啊,或許就是這樣吧。
 
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人都獲得做夢的權利,但若能將自己的願望交給那些能實現未來的人……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做夢的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