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

　　貓盤據的位置，是離最後排長椅還有幾步距離、通常用來擺放聖書的桌。

　　左手數拍子地輕輕敲著桌面，拎著蘋果的右手懸於半空，宛如等待，宛如餽贈，宛如接受了一場必然錯過的邀約。

　　那是同類的信號。

　　疲倦的信號。

　　但和老鼠積鬱的漠然稍稍不同，是帶著興趣的慵懶。

　　獵食者對獵物坦承：到我這裡來，因為除此之外，沒別條路能到世界的對側。

　　所有生命終將歸返之處。

　　不過，不是現在。


　　此刻的貓，只是慵懶地瞧著那隨時能消亡之物。

　　思考著，或著僅是存在著。用自己的瞳孔將老鼠釘在這空間，逼著他承認世界有兩顆心的事實。

　　又也許未必。

　　老鼠沒有心的話，一切就簡單多了。

　　緩緩地，他朝貓走去。

　　獵食者對獵物的執念是本能，是反覆千萬次，都激起相同慾望的反射。

　　貓的眼神不然。更像對反覆千萬次，卻情狀各異的現象的著迷。

　　好比葉隙篩落的光，雪覆的大地，額前微冷的雨，和雨後無盡延伸的虹。


　　「歡迎。」

　　貓說到，語氣像接續曾唐突結束的對話。

　　「這不是你初次來到這裡。」


　　仍為睡意籠罩的老鼠僅是點點頭。

　　「我來這兒大概一個月了吧。」

　　他憑粗略的印象回想。

　　教堂鼠總棲息於被遺忘的角落。

　　並非是沒有人發現他。恰恰相反，他也參予著頌歌、禱告、讀經和禮拜後的閒聊。除了講道者，大概還能被兩三位常客認出來。

　　他的遺忘是種妥協。


　　神不妥協。

　　絕對善的光芒即便在黑暗裡，仍不為黑暗侵佔分毫。

　　過去，老鼠在黑暗裡發現了光，便以為是黑暗呼喚了自己。

　　曾經的他想否定自己的身軀，因為身軀是罪，是不為那呼喊接受的空殼。但他並未明白那召喚的原頭。

　　他否定自己的嘗試終究失敗了。

　　為了存活，他與黑暗達成了協議。接受一切的罪惡，在安逸和空虛中徘徊。

　　直到他見到真正的光。


　　「那麼，你回到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貓的疑問是軌跡優雅的拋物線，先高高躍起，再加速下墜，敲在老鼠暈眩的腦袋。

　　「我想獲得寬恕。」

　　最簡單的答案，莫過於此。

　　「即便你早就被原諒了？」

　　可是貓知道，問題不在那兒。

　　「沒錯。還在黑暗時，我業已被拯救。」

　　「那救贖早已完成。」

　　需要接受的，是自己被接受的事實。

　　是光將戰勝黑暗的信念。

　　永恆生命的約定。

　　那沒人值得獲得，卻實實在在、真真切切賦予所有人的禮物。


　　「可是我辦不到。」

　　老鼠坦承。

　　「我沒辦法說，就讓黑暗被光滅絕吧。」

　　誠然，這本來就非獨自能辦到的事，所以才需要禱告。

　　老鼠的罪惡卻更深。

　　「我知道這只是懦弱的逃避，但──」

　　「如果，打從一開始呼喚我的就是光，是我還在黑暗中，看到的光──」

　　遠方有鈴聲迴盪。

　　雖是室內，卻似從另一國度傳來。


　　……那光為何不能連黑暗一併救贖。

　　這樣的詭辯，老鼠留在心底。

　　但要躲回陰影裡已無可能。


　　「因為，你被選上了。」


　　蘋果從貓手中滑落。

　　鈴聲變化為鐘聲。


　　「然後，你也必須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