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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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6-09
海底的大魚開始上浮。
從不見光的溝壑,排開千噸萬噸的鹹水,往破曉的空飛翔地泅泳。
彼時波濤打在沿岸枯槁的防風林,之後鹽浸的田,廢棄的魚塭,下陷的路面,還有曾經承諾卻從未到來的產業與繁榮。
這是屬於特定時刻的荒涼,又漫著某種不食煙火的浪漫。
是人在廢墟前,可以感覺到神之愛與崇高的年代。
從末日後回到世間的耕田者,只覺得奢侈。
按理講,魚腹裡的他見不照外頭的光景。
但薄雪將掌貼在自己側臉時,耕田者的感官好似從身上抽離,到了好遠、好遠──比天堂還高,比地獄還深之處。比雪要更白、也比夜還漆黑的激盪。
他接受了被愛的事實。這是第一步。
他至今的旅行,已有太多徒勞的歧途。
魚回到自己無法呼吸的岸,為這些旅送上指令的祝福。
去啊,離開世界,去與神和好,好站在神的身旁去愛世界。
不是用人的方式來愛。那終歸賤斥彼此,區善分惡。
至於神的方式──
兩隻羊一左一右,牽起他的手,走向出口。
──一定沒人知曉。
這是專屬世界的秘密。
而羊呢,就是世界。
驀地,耕田者領悟到。
乘載著所有的罪,本身卻是無罪的;浸染一切卻不隨之沉淪,反叫之在黑暗裡看見光。
但黑暗仍舊是黑暗。
耕田者知道自己已被拯救,這只是將問題換個方式問而已。
依然未解的是:這份救贖的意義何在?
岸上有座為驟雨淋濕的小丘,紫色的風鈴花垂垂地於道旁盛放。
花叢之後是灰色的燈塔,以及匿著朝陽的積雲。
耕田者的故事是背叛後企圖相信的鬧劇。
是沒成為魔鬼的死靈,徘徊在真理與虛構間的不置可否。
……也許兩邊都是謊言。他想。
羊是世界,與世俗為友就是與神為敵,但羊要做的是超越朋友的事。
或者說,朋友本就是超越詞語定義的事物。
一如戀人。一如仇敵或債主。一如先知與生命。
生命為何渴望定義呢?
「那時,波濤必漫過我們,河水必淹沒我們, 狂傲的水必淹沒我們。」
薄雪輕輕唱著指令的歌。
「我們好像雀鳥,從捕鳥人的網羅裡逃脫;網羅破裂,我們逃脫了。」
被救。被救。想要被救。已經被救。默認的結尾。無需做任何事,沒錯,現在這樣就好。生命被定義為救贖的終點,該抵達的卻從未開始。
羊身後的海泛著青色的霧,霧中是巨大蒼老的發電風車,鬼魂似遠遠地轉著。
「……大哥哥?」
火絨偏過頭,在燈塔下打量著低頭不語的耕田者。
若然人要走向神,才能去愛世界與彼此,人就是在世界與神之間。
而今,被留在拯救世界對側的耕田者,不認為他還能走向神。
走向羊,倒是可能的。
即便羊只是世界,即便世界殘缺不堪。
這世界仍是自己想成為,卻無法企及的存在。
也正是因為無法企及,方能渴望。
想要相信。
想要被愛。
──這樣說著的時候,早就被愛了,不是麼?
那麼,去愛呢?
顫抖的電流竄遍耕田者的身體。
自己能夠去愛羊麼?去愛世界麼?
「大哥哥。」
火絨又喚了自己一次,用的是肯定句。
「可以唷?」
以及明明是問句,卻帶著決絕肯定意圖的話語。
可以唷。
需要允許的事。
對於「為何還需要允許」的質問。
「因為是你,所以可以」的坦誠。
「但你也可以是任何人」的但書。
「不過啊,現在只有你」的真實。
……沒錯,現在的你,就是這樣。除了我以外,一無所有。
羊的笑容,似乎這麼說。
所以啊。可以唷。
「帶我去看這世界吧。」
耕田者徐徐說到。
這個因為羊,而不會結束的世界。這個羊所成為的世界。全部。
「嗯,好好地做到了呢,了不起。」
火絨擺出稱讚小孩子的態度。說實話耕田者並不討厭。
去相信,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安心地接受所有該到來的,宛如一切都是自然。
你獲得了允許,也獲得了原諒。
打從一開始就如此。
那麼,去愛吧。
這是最初與最後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