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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幕間『不一樣的聲音』

本章節 5103 字
更新於: 2024-05-25
  世界在變化,不用害怕,我們將持續做您的堅強後盾

  ——京都事件受害者基金會——



  真是礙眼。

  看著傳單上的內容以及那些站在街邊發傳單的可憐蟲,我在內心「嘖」了一聲。

  雖說是秋季,但毫無雲層遮蔽的陽光仍會讓人感覺到熱,尤其他們身上還穿著十幾公斤重的吉祥物戲服,裡面跟三溫暖沒兩樣。

  不過比起這些,主持人臉上的虛偽笑容和旗幟上的醒目標語更令我作嘔。

  「感謝大家今天熱情的參與!」

  零星的掌聲響起,有人刻意吹起了口哨,嘗試炒熱現場的氣氛。

  「京都事件已經過去了六年,由於政府缺乏完善的系統與制度,導致很多人民的心聲無法被聽見,更得不到應有的照顧,社會問題層出不窮。」主持人一掃前面的陰霾,接續說:「時至今日基金會在全國拓展了近百間愛心旅館,幫助過數千名有需要的人⋯⋯我們能達成這一切,全都仰賴各位的無私貢獻。」

  聽到這裡,我的腦中有某種東西「啪嘰」一聲斷裂開來。

  基金會成立的初衷,是為了讓受害者家屬能夠放下過去的傷痛、重拾人生目標——然而隨著企業與贊助商的介入,這個初衷開始發生了轉變。

  他們服務的對象不再是無依無靠的老百姓,而是有錢有勢的地方政客。

  基金會提供的「愛心旅館」維持最低限度的衛生,淋浴間經常沒有熱水,食物也爛到像是餵豬吃的。不過有鑑於企業強大的公關操作,以及他們對媒體的影響力,基金會在外界眼中的地位依然屹立不搖。

  嘗試揭發真相的前員工或記者,下場不是被封殺就是被他們告上法庭。

  普通人怎麼可能贏得了專業的律師團隊?

  我深知自己無法改變任何事,也明白這是一場日複一日、沒有任何勝算的資本遊戲,只能刻意不去想——誰叫人家是訂了五十份披薩的大金主呢。

  活動結束後,我和佳奈將吃完的披薩盒折好回收。

  「辛苦啦!大叔。」

  一隻大頭熊貓突然來找我搭話。

  我讓佳奈去旁邊的超商吹冷氣休息,並下意識地翻了翻口袋。

  「不好意思,這邊是找您的零錢⋯⋯」

  即使對方比我小好幾歲,我依然得對他畢恭畢敬。

  「你自己收著吧。」

  對方脫下愚蠢的吉祥物頭套,露出一張俏皮的年輕臉蛋,看起來是大學生。

  他無視我的意願攬住我的肩,壓低嗓音問道:

  「他們進展到幾壘了?」

  「什麼意思?」

  「就是每次來幫你女兒搬東西的那個蘑菇頭男生啊。他今天沒來?我看他們蠻親近的,應該開始交往了吧?」

  真的是很沒意義的對話。

  「你想多了,他們只是同學。」

  「喂,你也太木頭了吧,人家分明是對你女兒有意思。換成我的話早就帶回家囉!」

  「別說了⋯⋯」

  「她長得那麼可愛,聲音又好聽,在異性之間肯定人氣超高。我做夢都沒想到大叔你居然會是她的老爸。」

  動不動就叫大叔的,欠揍嗎?

  當我開始覺得有些厭煩打算離場時,他突然看向天空,點起一根煙自言自語地說:

  「下次再找個藉口跟她搭話吧,感覺挺好釣的。」

  身為父親,我應該要好好教訓這個乳臭未乾的傢伙——然而,現實是我只能裝作沒聽見,鞠躬陪笑,看來自己真的變成社會人了。

  「歡迎您再度光臨老爹披薩店。」

  我換上商業用笑容,手裡的披薩盒快被捏爛了。對方見狀,笑嘻嘻的表情消失無蹤。

  他最後還是決定拿回零錢。

  「能打擾一下嗎?」

  這時,兩位穿著制服的警察走了過來。

  「啊⋯⋯老、老闆好像在找我!先告辭了!」

  工讀生趕緊把香菸扔掉,轉身跑得無影無蹤。真可惜,我原本還想檢舉他意圖騷擾未成年的說。

  「你是日野原敏郎先生?」

  面對執法單位,我稍稍提高了警戒,倒不是因為作賊心虛,只是有些不好的回憶湧上心頭。

  「找我有什麼事?」

  「抱歉在工作時打擾,請問你認識姜仁娜女士嗎?」

  聽見這個名字,我愣了幾下。

  「你是指姜老師?嗯,我認識。」

  她是佳奈的音樂老師,挺有志向的一個年輕姑娘,非常喜歡莫札特。重點是授課費用比外面的補習班便宜。

  「她每個禮拜六會來幫我女兒上課。」我補充道。

  「了解。昨天晚上九點至九點半這段時間,你人在哪裡?」

  「我還在外面送貨⋯⋯抱歉打個岔,你們問這些要幹嘛?」

  兩位警察交換了一個眼神,讓我覺得不對勁。

  「今天早上姜女士的鄰居去找她時,發現公寓有被外人闖入的痕跡,打電話也不接,於是就報警了。」警察一邊在本子上記錄一邊回答道:「我們趕到現場後在垃圾桶找到了這個。」

  年紀較大的老警察掏出一個塑膠袋,裡面裝著某個黑色棍狀物體。

  是玩具槍,不對,好像是真貨。

  難道她家被流氓闖入?人有沒有怎樣?

  「公寓內沒有任何財物丟失,除此之外,我們在浴室跟臥房都發現了微量血跡,判斷這可能是一起綁架案。」

  「綁⋯⋯綁架?」

  我不明白。姜老師性格和善,交友圈也相當單純,有誰會想傷害她?

  盤踞在腦中的無數疑惑,逐漸統整成一個結論——

  「這一定是某種誤會。」

  「姜女士的經濟狀況不是很穩定,再加上她非本國國民,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

  「是啊,理由真『充分』呢。」

  「你說什麼?」

  或許是剛才被挑起的情緒尚未平復,我的態度變得不太客氣。

  「她年初的時候有申請到簽證,請注意你的用詞。」

  這讓兩位警察的表情有些尷尬。

  「總之,那張簽證已經過期,她也沒有可聯繫的家屬,我們首先鎖定了姜女士失蹤前接觸過的人。」

  說著,老警察筆直望向我。

  「根據鄰居的說法,姜女士很常來參加基金會的活動。」

  好幾輛閃著燈的警車堵在車站出入口。

  那瞬間,我領悟到一個現實。

  「原敏郎先生,為了協助調查這起案件,請跟我們到局裡一趟。」

  大事不妙了。


  ❖


  聽說非起訴拘役最久可以被關到三十天,你敢相信嗎?

  這個國家的司法到底怎麼了。

  聽負責調查的員警說,監視器最後拍到姜老師與一名戴著安全帽的成年男性消失在巷子裡,安全帽上印有老爹披薩店的商標,而我「恰好」在那裡打工。大家都知道老爹披薩店在全日本少說有一百多間連鎖店,警方卻還是把我列為嫌疑犯。

  他們沒有請我吃豬排飯,甚至不讓我打電話給女兒報平安,用各種爛理由來搪塞。

  「大叔⋯⋯你最好祈禱明天能出去。」牢房裡,幾個凶神惡煞的傢伙是我的室友。他們宣稱受到汙衊,自己只是合法地參與政治活動就被逮捕。至於他們對合法的定義為何,大概與平常人不太相同。

  「咱們已經好久沒碰過女人囉。」

  聞言,我忽然覺得貞操不保,趕緊拿枕頭遮住褲襠。

  負責監視的警察則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將鐵門從外面重重關上。

  到了隔天早晨。

  準備送早飯的警察用鑰匙打開門,突然聽見一陣笑聲。

  「⋯⋯所以我從冰箱拿出冰塊放在他額頭上,然後到了第二天,他睜開眼睛發現已經解凍的烏賊在吸他的鼻孔!」

  「「哈哈哈哈——!!」」

  所有被拘役的犯人都圍繞在我旁邊,捧著肚子大笑,有些擦著眼淚。目睹此景的警察困惑地歪頭。

  「日野原敏郎,有人保你出來。」

  喔,感謝老天。

  再不來我的冷笑話庫存就要用完了。

  跟態度有所轉變的室友握手道別後,我拿回自己的東西,走到大廳。

  然而,映入眼簾的人並不是我預想的對象。

  「呃,請問你是⋯⋯?」

  一名身材健壯的光頭男子進入我的視野,年紀跟我差不多,但舉手投足之間卻流露出老練與沉穩。他穿著輕薄的西裝外套和白襯衫,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滑手機,似乎正在聽音樂。

  總感覺在哪裡見過他。我瞇起眼凝視著對方,最後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恕我失禮,先生,我們應該不認識,但謝謝你出手幫忙。最近手頭有點緊,保釋金的部分可能⋯⋯」

  對方一句話也沒說,從外套口袋取出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串地址跟時間。

  我接過紙條,皺起眉頭。這是要幹嘛?約會?雖說現在是多元社會,但誰會對我這個大叔感興趣?

  「日野原敏郎,放心,你女兒沒事,現在正在家裡吃炸雞。」

  「⋯⋯炸雞?慢著,你到底是誰?」

  「你的朋友。」

  鬼才信勒。

  一見面就丟出如此可疑的台詞,難道是詐騙犯?這裡可是警局門口啊。

  「我們知道你有經濟困難,待在局裡只會造成更多問題⋯⋯或許我們可以幫忙彼此。」

  「我憑什麼相信你?」

  「保釋金20萬,各種稅金總計18萬,以及學雜費9萬,你拿得出這筆錢嗎?」

  被狠狠戳到痛處,我沉默不語。

  「這不是推銷,也不是威脅,要不要做完全取決於你。」

  「賣夠關子了吧?快點說代價是什麼。」我催促道。

  「明天的反亞人擴權演說。」仍是故作輕鬆的語氣,光頭男用那對深邃的眼瞳看著我,「我們希望原敏郎先生可以參加,當作湊人數也好,聽看看不一樣的聲音。誰知道呢,或許你會有所收穫。」

  「行,可是醜話說在前頭,如果有人拿報名表過來或是叫我捐款,我會馬上閃人。」

  「成交。」光頭男伸出手,嘴角帶著完美的微笑弧度。

  「成交。」我擠出刻意到不行的笑容回應,握住對方粗糙的手。為了確保佳奈能有個幸福的人生,去曬點太陽、聽政客的花言巧語又如何呢?

  當晚,回到披薩店的我將辦公室轉椅喬到一個自己中意的角度,面對著布滿油漬的牆壁坐下。

  不確定他們跟姜老師的失蹤有沒有關係,我內心累積許多疑問,同時又害怕佳奈會出事,自己卻不在場幫忙。

  只能硬著頭皮去參加了。


  ❖


  「人的身體與靈魂是由上帝賦予的!光是想像那些長著獠牙利爪的怪物跟我孩子一起上課、吃飯,我就覺得不寒而慄!這是在殘害日本人民!政府必須改變目前的策略!」

  演說活動辦在某棟辦公大樓的會議室,有開冷氣跟提供免費咖啡(味道還不錯)。我環顧現場,參加者約三十位。

  「好的,有請下一位發言——」

  在人群當中,一名神情憔悴的婦人接過麥克風。

  我認識她,應該說在學校曾碰面幾次。她是佳奈同班同學的母親,兒子好像叫佐藤,因為罹患某種疾病待在家休養,詳情我也不是很清楚。

  沒想到她會對這種政治活動感興趣。我自己都快受不了了,只想趕緊回家。

  「我和相處二十年的丈夫離婚了。」

  婦人開場便這麼說,語調異常冷靜,但在我聽來更像是對生活感到絕望。

  「現在的我打三份工、領著最低薪資,有一個雙腿截肢的十六歲孩子要養,晚上連休息時間都沒有。工資的一半全部拿去繳稅,而稅金又被政府拿去供給那些外來者,照顧他們的食衣住行育樂。」

  聞言,我有些驚訝。原本以為她家境不錯,結果也和我一樣每天勉強維持生計,被債主和帳單追著跑。

  婦人抿了抿乾癟的唇,接著繼續說:

  「前陣子我在網路上看見一段影片,他們揭露拿到稅金後的傢伙都幹了些什麼。猜猜怎麼著?他們不是用這筆錢改善生活,而是跑去餐廳大吃大喝,過著奢侈到不行的糜爛生活⋯⋯我⋯⋯我卻連寶貝兒子想要的畫筆都買不起,這是他為數不多的願望,對不起⋯⋯」

  婦人眼淚止不住地流,附近的參加者紛紛伸手安慰她。

  這番話不禁讓我想起自己的處境。當初佳奈的入學考核因為要「禮讓」其他種族而落選,被迫選擇離家有段距離的私立學校,離開熟悉的朋友圈與環境。

  儘管女兒表面上說不在意,但我內心很清楚她的真實想法。

  「憑什麼我們工作累得半死,賺的錢卻要給那些日文都不會講的懶惰鬼?」

  「他們殺了我的貓,我死都不會接受野獸成為公民的荒唐事!」

  「把城市破壞的一團亂還不夠,現在連老子的飯碗都搶,畜生不如的東西!」

  「亞人才是社會亂源!」

  越來越多人跟著附和,現場情緒也沸騰到最高點。

  記者的閃光燈閃個不停,讓眼睛有點痛,我只好別開視線。

  我曾經認為反對派就是一群滿腹牢騷的政治狂熱者,為了贏得選戰不惜煽動人心、製造對立,但今天的活動居然讓我感受到一絲絲的⋯⋯共鳴?

  「政府口口聲聲說最艱難的時代已經過去,但餘波真的結束了嗎?在野黨宣稱的人人平等又是在誰身上實現?每年撥出的補助款真的沒有中飽私囊?」

  面對主持人拋出的種種質疑,我一時想不出答案,不如說頭緒太多反而覺得混亂。

  就算是像我這種已經放棄抵抗的人也罕見地被激起了情緒。我意識到這幾年自己是以什麼樣的醜陋方式活著。他們今天在這裡討論的不是陰謀論,更不是財團和基金會的滿口謊言,而是血淋淋的事實。

  此時,站在台上的主持人高舉拳頭大喊道:

  「全國各地的反對派必須凝聚力量!只有幾個人的聲音遠遠不夠,請各位將這份火苗傳遞出去,並在選舉日時投下神聖的一票!支持政黨輪替!捍衛我們的生存空間及尊嚴!」

  會議室內掌聲如雷,幾乎要震破耳膜。

  幾周後,我在停車場裡久違地抽起了菸,看著吐出的白霧覆蓋視野,彈手指抖掉煙灰。

  黑夜逐步吞沒眼前的街景。

  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破戒了呢?突然記不得了。

  我低頭瞄了眼手錶。

  「糟糕⋯⋯快遲到了。」

  「遲到?課程七點半才開始呀。」

  佳奈的小臉蛋突然冒出來,我抬起頭看向她,露出笑容,漆黑的世界彷彿重現一絲光明。

  「沒事,爸只是在自言自語。」我把菸往地上一扔踩熄,「妳都準備好了嗎?」

  「嗯。」揹著書包和小提琴的佳奈不確定我在想什麼,但是她決定不過問,點了點頭。

  沒想到參加完那次活動後,光頭男真的把錢匯進帳戶,我決定用來補償孩子。

  再昂貴的樂器都不成問題,只要佳奈開心就好。

  「我有點想念姜老師⋯⋯」

  「所以妳才要好好學,成為未來的大音樂家,讓所有人刮目相看。」我溫柔地摸她的頭,並在補習班門口和對方道別。

  在目送女兒進入補習班後,兩道身影從轉角朝我走了過來,似乎是一對情侶,身著卡其色風衣、墨鏡和貝雷帽,可還真有情調啊。我和他們對視一眼後問:「時間沒變?」

  「是的,八點整,車站前。讓我們點燃時代改革的那把火吧。」他們異口同聲回答。

  「——為了孩子們的未來。」

  我轉身朝著黑暗邁出步伐,眼底燃起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