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的意念在抵達寺院外牆時就中止了。正門是一扇厚重的紅木對開大門,大門微微敞開一道隙縫,只要略施氣勁即可推開,門後是一條青石鋪就的寬闊道路,筆直通往寺院深處。
「能來到這裡,可說是科學與玄學並濟的結果。」鬼青年仰天興嘆,再度伸手握住少年柔軟的右掌。
按理說,靈體不該出汗,尤其身在夢的地域裡,祂卻因亢奮和不安而渾身淋漓。
石子路旁有幾棵老邁的松柏和年輕的綠竹,樹影婆娑,靜謐中孕育著盎然生機。
少年說:「可惜過去的地形、地貌、建築全都無法回溯,依我的本事,頂多如法炮製三次元的現實,但難以重現祢生前的時光,要我們有辦法回去,就親自走訪一趟真正的觀音禪寺吧。」
他無法成功解構鬼青年潛意識中的建物形貌,再複製到自己的潛意識裡。不過,縱使親身涉足,禪寺也不見得就保有一蓮武館過去的風貌和文史紀錄。
鬼青年道:「無妨,我相信我的直覺和靈感,能帶我們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兩人決定往內再探一些。
行過參道,走近寺院,可見一塊空曠的草皮廣場。廣場四周是一柱柱精雕的石塔,塔上刻有經文,八座石塔恰好圍成一個八邊型,低矮的花草與植株參差錯落其間,正巧形成陰陽和兩極的構圖。
「真適合擺陣作法。」鬼青年說。
少年心想,祂肯定回想起施展迷魂陣的那一幕了。
禪寺屋頂以青瓦覆蓋,屋檐上雕有不知名的神佛或坐或站在蓮座上的圖案,寺內貌似無人,祥和中隱隱透著一絲神祕莫測的詭譎之意。
「就是這裡嗎?祢聽到那個聲音的地方。」少年問。
「我不能確定,但應該很近了,雖然肉體早在百年前腐蝕化骨,我還是能感受到心臟傳來狂亂的鼓動。」
行至門前時,少年驀然止步。「祢認為,此行真的能獲得所有疑惑的解答嗎?」
鬼青年莞爾。「我不知道,但我沒做好什麼都沒能獲知就必須被迫離開的心理準備。」
「是嗎?我倒是沒做好可以獲悉答案的心理準備。」
鬼青年說:「我可以給你三秒鐘預做準備,三秒後,我就要推開門了。」
少年始終認為,祂當時所知覺到的「天」,搞不好只是某種自我催眠的心理暗示。
以心理學理論來說,催眠自己以產生幻視幻聽是一個可行的概念,人們可以透過深度放鬆、集中注意力或是特定的催眠技巧進入一種幻覺狀態,進而體驗到各種感知上的異樣。
幻覺滿足了鬼青年的慾念,給了祂揀擇命數的契機。
少年尚在踟躕,祂空出的那隻手早已先一步推開銅門。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長方形木質供桌,供桌之後,一尊慈眉善目,拈花微笑的觀音像盤坐於金蓮法座上,微瞇的雙目散發出獨特的光芒,彷彿能洞察世間萬物。
鬼青年執意走入,近距離瞻仰祂的金身。
「等等!」少年的叫喚彷彿被拋諸腦後。鬼青年抬腳上步,舉足跨過門檻,不帶一絲猶豫。
瞬間,記憶的滔滔洪流如萬馬奔騰般遽然湧入腦海。
少年不覺高舉雙臂,徒勞地抵禦這股勢不可擋的狂浪。
兩人緊握的手鬆開了。
潮流散去時,四周的景象也發生了變化。兩側的題匾從「明心見信、悟道無礙」變成「質實剛健、武德長存」,不僅如此,室外的草地廣場也變成一覽不盡的石灰泥地,不變的只有那尊宛若跨越時空而來的大士像,一貫露出慈悲與愛憐蒼生的微笑。
若看得再仔細些,便能察覺到室內的建置、擺設、格局,甚至連地坪也不大相同,時間彷如回到一世紀以前,鬼青年仍是一具血肉之軀的時光。
少年不敢盲進,但也不敢後退,兀自站在原地整理思緒,並窮盡視線,搜索鬼青年的身影。
供桌旁有一青一灰糰子似的身影,像兩隻小動物躲在洞穴裡窸窣發抖。
儘管像一對小兒,少年仍試探性地呼喚:「福德?」
兩個孩子沒睬他,倒是背後一道頎長颯爽的身影靠近時,將他倆雙雙吸引了過來。
「桂妹、添財!你們怎沒與泉叔一道走?劉伯他們呢?都到哪去啦?」發話的青年聲如洪鐘,語勢渾厚帶勁,少年立即聽出,聲音的源頭就是他正在尋找的福德。
不過,這位是百年前的福德,仍然活著的福德。
身穿灰色麻布衫的小兒搶先回答:「泉叔說他跟劉伯、唐伯三人要兵分三路,一往東、一往北、一往西北,試著分頭將東洋番兵引開,幸運的話,至少會有一組人馬活下來。」
鬼青年的左右兩道劍眉一挑一蹙:「真是亂來!怎不照我的話盡數往北?」
梳著雙髻的年長女孩說:「有些人不信預言這套,劉伯還道:『怎不說咱台灣民主國是太平天國,能刀槍不入、槍砲不侵!』,當夜便領著他們庄十五六人下山,只叫我們在山上躲好,待風頭過了再動作。」
鬼青年頹然嘆了聲氣:「料想他們一出隘口,就會與日本人強碰,避不過,也逃不了。」
女孩鼓著腮幫子,義憤填膺地提問:「陽哥哥,為什麼咱不能衝下山去,與那些番兵決一死戰?習武一世,不正是為了用在這一時嗎?如果咱全聚集起來,不要像這樣各分東西的,說不定可以……」
「不行!」鬼青年愀然喝斥腰間繫著一把刈刀,戰意正熾的女孩。「肉身難擋槍砲,我方並沒有充足的軍火來抵禦這般強勢的進犯!桂妹,妳去叫上師父們,把館裡的人全都集中到這座靜室來。」
「
陽哥哥,你要做什麼?」女孩晶瑩的眸子像盛著滿水缸眼淚。少年不解這稱呼,只覺女孩誤以為鬼青年姓楊。
「日軍現已包圍山腳,不出半天就會上達武館,我要施展最後的道法了。」
少年試著小聲喚他,果不其然,眼前所見的鬼青年只是過往塵煙再次聚攏而成的幻影,又或許只是一抹執念的具象化,莫說回應,即使近身觸碰,身體也會直接穿透過去。
女孩與那男娃娃快速跑開後,鬼青年點燃線香,躬身朝殿前的觀音菩薩拜了三拜。
「弟子嚴某,幼承天命,久沐聖恩,不能濟世救民、保家興邦,實感內心有愧。今弟子斗膽,懇求大士護佑一蓮武生與北埔眾員均安,縱某日後挫骨揚灰、萬劫不復,某亦無所怨尤。」
微笑的觀音依舊無語。
待清點了人頭,確認所有弟子與村內老弱均已挪步前來後,鬼青年揚手闔上寺門。
少年唯有尾隨在後,默默看著祂的一語一行。
首先,是一連串語焉不詳的咒文。
話音甫閉,一顆顆血晶般的物事自鬼青年的天靈蓋中相繼飛濺出去,融入空中而後不見。
祂決心自爆靈力,以完成三件大事:
一,為歷代嚴氏子孫祈福驅厄。
二,化出朵朵光蓮與萬丈金華,營造出觀音親自顯靈救世的假象。
少年即刻想起安長澤曾施展過的白蓮咒與金光咒。
三,以一蓮武館為中心,施展萬里迷魂陣。祂要令所有攻入五指山中指峰的日軍不但尋不著我方生者,還要坐困愁城、糧盡援絕而死。
只差一點就要水到渠成時,鬼青年後方突發一聲稚嫩的童音:
「天殺的神棍!姓嚴的,我要你給我納命來!」
火鎗子彈劃破天際,鑽子一般地搗入祂的心窩,一發、兩發……
後座力使開槍的孩子向後坐倒,後方領軍的將士出聲逼問:「義勇軍的殘兵呢?都藏在這裡吧?」
「對、對……」見鬼青年倒臥血泊,嚇著的男童點動僵直的頭顱。
下一秒,那將士指揮下屬,用刺刀深入喉嚨的方式犒賞他的坦承。
男孩倒地,直視鬼青年的雙瞳瞠大成困惑和痛苦的形狀。
日軍開始在四周來回搜查翻找。
沒有,到處都沒有,不僅沒人在,米糧、飲水同樣丁點不剩。而且,山徑和林木還會無故移形換位,彼時與今時所見迥然不同;堂裡的觀音像不時發出喝斥和告誡般的鳴動聲,令在場日人無不大驚大駭。
──沒用的,你們只能看到一整座武館,卻看不到施法時待在靜室裡的人們和物資。大家身上都罩了一層隱匿術法,直待你們死到一名也不剩時,法咒才會失效。──
少年心道,俯下身,看鬼青年魂歸離恨天的景象。
真是淒涼啊……不知這一幕,祂自己是否也能見到?
血珠流動的速度愈來愈慢,數量也愈來愈少,最終,剩只一縷游絲般的幽冥之音在空中飄散。
「來日,若我的靈魂和記憶殘片能重新聚合、重回此地,屆時,慈悲為懷的大士啊……請讓我永遠記得這一刻,記得那個甚少被世人呼喊的真名。」
聞言,少年寬心地笑了。
原來,祂還留了這麼一手,沒把自己咒得過於死絕。
為嚴家人祈福,其實,也包含了祂自己。
有別於少年的歡快,一名步履蹣跚的老人不顧眾人勸阻,徑直朝這方奔來。
「乖徒啊──」淚如泉湧的他,尚不知若非有自家徒兒的咒力保護,他就會是下一個身體被轟出窟窿的人。
少年站起身,把悲慟留給上個世紀的人們。
「啊!乖徒,你……你真是太悲慘了!乖徒,
開──……」
少年的雙目睜得老大。
萬沒料到,這位老師父竟在此時,道出了他們心心念念的名字。
鬼青年的許願好似真的應驗了。
觀音大士,祢究竟?
是真實存在的嗎……
少年回首,想將壇前的菩薩塑像瞧得再分明些。
他心懷疑慮,戒慎恐懼地緩步趨前,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象竟一幕幕接踵而至。
那扇樸素厚重的對開銅門,轉瞬變成當初觀元辰宮時的金色大門,但這回的光芒並沒有前次的刺眼和熾熱,少年將眼簾瞇成一道隙縫,勉強可以窺見裡邊神座上的莊嚴法相。
但,端坐於蓮座上的並不是觀音大士,而是一位披散著及腰長髮,渾身包覆在金芒與五彩羽衣中的少年神祇,祂半張半閉、半舒半蹙的眉目宛若洞悉人間千萬煩憂,似笑非笑的神情有如遍覽世上悲喜。祂如睡如醒,如動如靜,但也不睡不醒,不動不靜,祂的身體機能可能是恆常靜止的,但心智活動卻能一瞬千里,直達天與地的兩極。
佛、菩薩、羅漢,還是人類中的聖者?不,應該都不是,少年心裡突發一道無來由的想法,這一位,應該是位列觀音身側的「童子」。
為何,出現在我的潛意識裡?
縱有滿腹疑竇,少年卻沒有直截發問,只是不斷在心裡唸叨。
至於要不要跨足到室內,他仍然游移不定。
假設,門外映射的風貌是潛意識的活動,那麼,門內的景緻即是無意識的世界嗎?因鬼青年毅然進入門的那一側,才能開啟塵封已久的記憶,找回前生的名字嗎?
久思未解,少年決定先伸入一隻右手,撫觸童子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