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條款「我們都無從得知自己的過去和未來」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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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5-14
上天宛如伸下一隻無形之手,調整了少年的生理時鐘。

自末日晚宴那天起算,他每天清醒的時間都約以十分鐘為單位遞減。

體力許可時,少年會打開曹孟霖設計的GOOGLE表單,紀錄每日的生理狀況、起床和入睡時間、夢境的內容和對未來災害的提示。

交給少女的備份鑰匙輾轉在許多人手中傳遞,如果床頭放著字跡娟秀的紙條,電鍋裡有碗保溫的清粥,十之八九是徐英淑來過;如食物是較為簡單的一口三明治或蛋餅,大抵就是曹孟霖或邵喻優所為;安長澤、嚴清泉各有所好,分別是大滷麵和海盜飯糰,少女則不一定。

少年把部份現金交給邵家幫活用:儲糧、儲水、醫藥物品、瓦斯、禦寒衣物和床被等,此外,也要物色適合作為避難處所的場地。

清醒時,他往往沒有多餘心力去關注眾人的進度,然在入夢時分,他可以看到每個人在崗位上各自努力的行跡。

邵承賢提撥了名下資產,印製文宣、製作動畫和宣導影片並頻繁投放到各式媒體上、徐英淑則聯絡地震專家,在校園內舉辦免費講座、嚴清泉不斷在課堂上和社區裡「妖言惑眾」、安濟宮廣發簡易防災包給香客……

地下算命街的從業人員們也很是勤奮。曹孟霖強勢回歸,拍片、直播、受訪、上電視樣樣來,充分利用過往累積的知名度和影響力擴散消息,雖不能直言災難迫在眉睫,但總少不了各種巧妙的提醒和暗示。他甚至拉茱莉亞和公會長一起入鏡,拍攝、剪輯各種語言的版本發布到各大平台上,試圖向世界各地大聲喊話。

成效雖不算顯著,但有愈來愈多人投入地震宣導和避難演練,積極響應各種防災作為。

少年放心了些許,救助人類的選擇,應當不會讓自己大感失望。



三個月轉瞬流逝,少年逐漸衰弱到難以咀嚼和吞嚥的程度,只能接受流質的食物。

與過去相同,少女從熟識的醫院帶回許多點滴瓶,懸掛在床頭邊。實在無法起身喝水的時候,也只好以注射式生理食鹽水取代。

「時候近了。」

某日,氣若蚊蚋的他在吐出這句短詞後,便墜入了籠罩著五里雲霧的夢鄉,久久未能再清醒過來。

儘管無法在三次元的現實中對話,但在夢裡,彼我的神識可以短暫交流。

少女總不時入夢,試圖前來與二人相會。

「今天感覺如何?看到了什麼?」她問。

「還行,繚繞在山間的雲霧,滿坑滿谷的紅櫻,還有藏在花樹之後的日軍。福德施展迷魂陣的時候,一個漢人小孩拿槍指著他背心,大叫:『早叫阿爹阿哥投降,他們偏不要,直道有神人庇佑,我們會戰勝敵人,結果、結果……』」

小孩的父兄雙雙死於炮擊,嗣後,日軍攻上山頭,迫他指出始作俑者,還給了他一把火槍。

那孩子不僅豪不考慮地把鬼青年和武館弟子的藏身處供了出去,還扣動了扳機。

「本想施法迷住日軍,沒想到後方突出一著,完全無法防禦,我就這樣被轟成蜂窩……呃,並沒有,總之是子彈貫心,當下就完納了『夭』的劫數。幸好,陣法還是順利完成,那批日軍後來也確實被活活困死在山上。只是,我因此犯下殺業,無法超生,也無法進入西方極樂,幸好泉叔有信,在象山設立福德祠,我的意念、靈身和剩餘的一抹力量,全部都被拉引到陌生的山頭去,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散失的靈魂碎片才重新聚合,並重塑成現在的『我』。」

為減輕少年身體不適,並護持住其心脈和魂魄,鬼青年決意上他的身,共享知覺和痛苦。

愈是接近終焉和死亡,少年能察看與知覺到的事物就愈多,附身的鬼青年也因而受惠。

「那麼,知道名字了嗎?」

「不知道,也不知道父母和家族成員,雖然可惜,但實在也不好再奢望什麼了。」

鬼青年並未恢復記憶,單只透過少年新增觀覽權限的海料資料庫看到了過往,感覺總有那麼一點不真切、不確實,彷彿他是在窺視他人的人生,作著不屬於自己的夢。

「那麼,小良呢?有看到什麼嗎?」少女又問。

「一些片段,類似電影的蒙太奇拼接手法。」夢中的少年撐著額頭,按壓發燙的眉心。「有時候,我是身穿道袍的祭巫,試圖阻止野蠻的族人將無辜少女扔入大海;有時候,我是雙眼盡盲的吟遊者,用詩歌傳達上天的旨意;有時候,我是赤腳行走天下的僧人,目睹了遍地飢荒和汙染……最近的一次,我變成尼泊爾的活女神『庫瑪麗』,無法著地,無法獨力行走。人們遠道前來對我膜拜,祈求上天的恩賜。」

「這些都是你的前生嗎?」

「我不清楚,這些憑空竄出來的東西,很像主任在課堂上描述過的『無意識』狀態下的記憶。」

無意識中儲放著比潛意識更加內隱、深不可測的早年經驗、情感或事件所形成的記憶,甚至是人們還沒具備語言能力時便悄然存在的印象。少數學者與靈學家認為,無意識中封印著人們前世的記憶,同時也是增益個人靈通與靈性的寶庫。

鬼青年並沒有與那些抗日時期的記憶建立緊密的連結,令它們浸潤心扉,正式成為靈魂中的一部分,但少年不同。

他感覺自己像進行了一場又一場的VR實境體驗,這些人既是他,但又不全然是他。他在每一次的角色扮演中拚生盡死,力挽狂瀾,又在每一次的黯然失落中步向人生終點,並重啟下一回旅程。

每段人生,都有如一場夢境;每一次的死亡,都是無情現實的回歸。

上一回的他是尼泊爾女孩阿尼塔,天縱之才的早夭聖女;而這次,他成為邵喻良,降生在台灣島上的少年先知。

如此看似永無止境的輪迴,要持續到什麼時候才會休止?

終點為何?意義為何?答案興許就藏匿在終止與重啟之間。決定5W和1H的機制,應就是所謂「天」的全貌。

如果深入金色大門後方的世界,就能看透天的真相嗎?還有,該做些什麼,才能再次觸及那片難以直視的金芒?

少年不知道,也不知當如何知道。

莫說金色門扉了,就連底下那個純黑的地域,他同樣無法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