誡七「有病看醫生,不要來問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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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5-10
時間估得不對,曹孟媗來早了。
一位清秀可人的少女引領她和女童來到客用沙發區等候,並送冰涼的梅子雪碧。
曹孟媗自己是無所謂,就怕女童等不了。見她一會兒攀爬,一會兒哼歌,坐立難安的模樣,曹孟媗急忙掏出手機,開啟影音播放程式,想用動態影片來吸引女童的注意力。
只是……現在的小孩到底都看些什麼?海綿寶寶、寶可夢還是魔法少女?卸下議員身分後再行回歸,離開社工崗位已然四年的她,許多細項都生疏了,就連如何攏絡兒童和少年的心意,相關的技巧和話術,都必須從頭摸索。
那位少女走過來小說聲:「店主說,妳可以放《巧虎》。」
曹孟媗低聲答謝,揮手喚來女童:「芮芮,過來坐好,姊姊放《巧虎》給妳看。」
一聽見喜愛的動畫名稱,女童樂得放聲尖叫。正在廳內另一端問事的客人接連發出「唉」和「嘖」的抗議聲。
等候區和問事區僅以一席低矮的歐式屏風阻隔,擋不住聲音就罷了,連客人的相貌和動作也遮不住。
一對中年夫婦帶他們年約三十歲的兒子前來,那位高齡屁孩的兩邊肩頭分由父母壓住,牢牢固定在店主書桌前的客席上。
但見他一下子搖頭晃腦,一下子仰天長嘯,要不是雙手被人箝制住,早就奪門而出了,哪還能留在她的視線內犯蠢發癲?相較之下,這位名叫楊喜芮的六歲女童還顯得好一些。
好一些……是嗎?有嗎?曹孟媗並不確定,無法掌控的事項多如牛毛。她連一個智能障礙的孩子都搞不定了,可還有辦法在人氣和支持度上超越邵家大佬,搞定台北市第四選區的選民?
過去,毅然放下許多掛心的個案,應了父親的願望參選,說穿了,完全不是出於她自身的希冀。若有餘暇,她也很想親自詢問當前這名看起來涉世未深的少年店主──同時也是政敵的兒子,到底,她還能再做些什麼、該再做些什麼,才能切實守護到這些可憐又可愛的受暴兒童?
宛如與女童較勁似的,中年夫婦陳述的聲音愈漸加大。
「店長,我跟你說,我兒子時常聽到來自異界的聲音,一個人背著大家跑到海邊或廢墟裡,說那邊有人在召喚他。有時候,世界在他眼裡是十倍速在運轉,有時又是十分之一速。你說,他會不會有什麼直達天聽的才能,搞不好……還是你的同行呢!」
那母親的話語,使少年原先就不苟言笑的冷鬱臉龐再添上一層晦色。
那父親的思路與妻子並不一致,屬於徹頭徹尾都抱持著「卡到陰」觀點的迷信派。
「店長,你嘜聽查某人黑白講,卡到就是卡到,想問你有什麼方法可解?我們家雖然嘸好額,五萬十萬,倒還是付得起。」
早在登門前數天,曹孟媗便把顧客守則預習了一遍又一遍,就怕不小心觸碰到少年的逆鱗。印象中,男人的主張已經犯了第五戒,店主強調過的,自己不諳驅魔,但似乎也可以代為轉介給專家處理。
可婦人不甘示弱,掄起左拳就要往丈夫胸脯打去,男人急於擋駕妻子的攻擊,伸出一隻手來揮撥。於是,按住兒子肩膀的力道就雙雙變弱了。
年輕男子乘隙站起,在廳內疾走疾呼,還差點與起身想續杯雪碧的女童撞個滿懷。
曹孟媗只有趕緊把女童拉回自個身旁。
真是個精障……對,肯定是精障,曹孟媗心道。他人都看得分明,就為人父母的看不明白,深以為自家的孩子還有救。
她等著看店主如何打臉愛子心切的蠢父母。
「阿凱,好好坐下!」那父親嘶吼著,母親嚎叫著,兩人都急著將滿場飛舞的兒子押回座位上。
遞來雪碧的少女一個華麗大轉身,閃過鬧哄哄三人組,把飲料送到女童面前。
曹孟媗不住咕噥:「就不能處理一下嗎?」
「抱歉,妳說什麼?」少女問。
曹孟媗只好放大聲量:「像這種情形,客人大吵大鬧,還有這個……」她指指高度不逾五呎的屏風。「太矮了,我覺得沒有隱私。」
少女遲疑數秒,緩緩回答:「尋常時候,一個時段店裡只會接待一組客人,其他人必須在門外排隊。這道屏風,只是店主用來遮蔽落地窗後的自己的辦公桌而已。」
「那麼,為何今天……」
「呃,那是因為,十點還沒到,這一家子就在門前探頭探腦。我才剛把大門的暗鎖打開,那位爸爸便伸出一隻腳來把門踢開,和媽媽聯手把兒子架了進來。」
曹孟媗簡直大傻眼。
少女續說:「店主的表情很平靜,說:『來了,就進來吧,橫豎就是那樣。』」
「哪樣?」
曹孟媗沒等到少女的答案,倒是少年先發出一聲不算雄渾帶勁的斥責:「你們就不能安分安靜一點嗎?」
起因是精障男擅自去翻頂天落地櫃內的典藏,少年側身制止。但那男子哪裡肯依?一堆看起來像早年書報的複印本,瞬間就被撕成散落一地的鳥羽。
說也奇怪,父母聯手都制止不了的男子,突然間整個人就癱在地上不動了,全身好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壓制住,既沉重、扎實,又邪門的力量。
霎時,曹孟媗才憶起弟弟說過:「那房裡養著一隻鬼,以前跟妳提過的,常在我店外惡作劇的鬼。」
一絲冷意驀然從腳底板直上心房,不過,若是與待會要進行的事情相比,恐怕還不足為道。
少年寒如冰霜的聲音再次響起:
「思覺失調和靈性體驗,以及被邪祟一類的東西纏身完全是不同的概念,把它們混為一談,或把怪誕的行為套用到對神靈或鬼怪的認知上去,說穿了,只是不願意承認親友患病的事實。」
那對夫妻起初發愣,而後微慍,最終轉為不悅和不滿的躁動。
「你的意思是,咱家後生是肖仔?!」那父親的音量又加大了數十分貝。
「沒錯。」少年答。
那母親心焦如焚,急道:「嘜……嘜按呢講啦!他從小就很聰明,考試都拿前三,不會是肖仔,我可以掛保證啦!」
少年猶然不動聲色。
「你們的兒子在就學期間就屢次出現輕微的病徵,當兵時,又受到長官和前輩接連霸凌,導致身心完全崩潰。不願正視現實,到處求神問卜的結果,就是金錢和精神打水漂似地一去不回。」
聞言,夫妻倆的表情與聲音均然凝滯了。
「當然,這和智力低下、發展遲緩、身心受創、多重人格等精神或心理方面的問題都不同,處理的手段和對應的方式也都不一樣。」喘口氣後,少年又說:「有病看醫生,不要來問事。其實,我沒有在第一時間將各位拒於門外,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繼續糾纏下去,對病情絕不會有任何幫助。」
雖沒有任何證據,但曹孟媗直覺後面那句話不僅是針對一家三口說的,還包含了她自己、她背後所屬的社政單位和警察機關。
她不懂這間無名的占卜館有何魅力,竟能吸引三教九流的人士遠道前來;還有,自家弟弟又是被灌了什麼迷湯,才會三天兩頭往這兒跑。
敢情是迷上這個乳臭未乾的ㄚ頭?但……對象似乎更有可能是這位神祕莫測的少年店主。
「算了!我們走,這種破店,以後別想再要我來!」那父親高聲咆哮。
「對!阿凱,我們走,接下來要去聖德宮問仙。」那母親說。
哄勸不動兒子,夫婦倆只好一人扣住他的左邊胳臂,一人捉著不受控的右手和胡亂踢蹬的右腿,錯身出門之際,思緒神遊中的曹孟媗隱然聽得一句:「到底真大師還是假半仙啊?只管說咱兒子有病,會不會看啊?」
老人家聽力不好,說悄悄話,尚不知壓低聲量。好在少年分文不收,否則,那父親絕沒那麼容易善罷甘休。
縱然來意有別,曹夢媗與他們的疑惑卻是相同的。要不是偵查隊長打包票,婦幼隊學姊強力推薦,她也不想帶女童前來這種地方。
──一種死馬當活馬醫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