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條款「如果您知道……」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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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5-09
法鈴的清脆聲響宛如風中的絮語,向宇宙遞交出一封秘密的邀請函;弟子們的誦咒聲亦如空中的呢喃,彷彿正與漫天神靈對話,引領人們的靈魂踏入神秘未知的領域。

音乃鎖鑰,咒為門扉,兩者共同將人們引入一種超越現實的境界。

五分鐘過去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空無一物的黑幕,而後,有微弱的燭光隱然在黑暗中閃爍,似星子點綴了夜空一角。

茱莉亞的兒時記憶最早湧入三人一鬼的腦海裡。

一群高大的男女圈著一個孱弱的女孩,有人扯著她泥團似的髒辮,有人推著她消瘦慘白的臂膀。

「妳當自己很厲害,啊?」

「憑什麼被梅勒老師指名為首席弟子,妳明明就是我們之中年紀最小的!」

「妳就該跟那個叫艾瑪的老女人一樣,負責挑水、抹地、燒飯就好。」

一人粗暴地起拽起幼年茱莉亞的頭顱,半催半拉地拖行,企圖按入冬雪初融的水窟之中。

因立於女娃兒的視角,這些只有十來歲的孩子看起來無比巨大,無比猙獰,也無比恐怖。

靈性空間裡並不存在語言隔閡,安長澤雖感同情,但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反芻這些不屬於自己的過往。

腳下的雪地驟然崩塌,背後的異國建築瞬間化作齏粉,被吸入一片廣袤無邊的暗黑之中。隨後,背景轉而在安濟宮和三合院老宅之間輪番跳動,上一秒,年幼的他還在家中與父母阿兄說話;下一刻,他又身在宮廟裡,和平素最親近的堂伯交談。

「阿爸,阿澤又講白賊了啦!上次說伊看到金身的觀音大士行過,剛才又跟阿嬸黑白講,講山上的魔神仔趴在阿嬸肩胛頭,被一起帶回家裡來囉!」

「你這個死囝仔,好欸不學,學你那不像樣的阿伯裝神弄鬼,好啊!」

父親手裡的竹藤又粗又長,打在瘦小的安長澤身上,猶如火燒脊髓般的疼。

這種時候,他只能拔腿就跑,全速奔入在廟裡擔任乩身的堂伯的懷抱。

「我怎麼會生出你這種夭壽骨的孩子……了憐喔!」

母親哭哭啼啼,宛若孝女白琴的姿態,直到今日,有時安長澤只要一闔眼,那張苦大愁深的臉就會如在目前。

決心離家展開道士苦修的那天,小小安長澤哭紅了眼,對他那早在十餘歲便被逐出家門的堂伯說:

「我要選擇『絕』!我要他們、要所有欺負我過的人全部死光光,碎肢殘幹、肝腦塗地!」

伯父緊皺眉頭,下彎的眉角和唇角在在顯示這不是個合宜的選項。

「太狠了,換一個吧?」

「不要,我就是不想讓他們好過!」

當時,對六害制約將信將疑的大人們只好任由他去。

不意,不出數日,父母與叔嬸一家在南下參加婚宴途中死於國道連環事故,碎肢殘幹、肝腦塗地,令遺體修復師團隊傷透了腦筋。

當真是罪過。

一語成讖的惡念,竟成為通達神靈國度的橋樑。

此後,罪惡和歉疚感總是如影隨形,安長澤老覺得是自己害死一家數口的,但,他也少不了胡思亂想:那一天的巧合,是否正是天上某位不知名的大能,為了招引使徒入門,才刻意安排了這場意外?

他始終不得其解,無論前塵,抑或未來。

而身下的場景再度倏忽變換。



蒼松參天,群山環抱的一方淨土,位處山坳的小武館裡,安長澤這回成為一位端坐在石板平台上的年輕男性。

雖直覺是名年輕男性,但他其實不知自己附著在何人的意識之中,作的又是何方遙久悠遠的夢。

他起初以為這是那名天賦異稟的少年的前生,直待聽到這人中氣飽滿的話音從胸臆與喉嚨間傾吐出來,才霍然想起此回的同行者尚有一人。

「按我預知,十月,東洋番王會親率十萬精兵自澳底登陸,同時攜入新進的火槍彈藥。」這是這名青年的聲音。

「十萬?那我方豈不是大勢已去!」另一個音韻鏗鏘的嗓音隨後響起。

安長澤抬首,視野焦距落在一個俊朗壯年的臉龐之上,此人面頰消瘦,然天庭開闊,地閣飽滿,是條認真有為的好漢。安長澤起先覺得陌生,後來竟愈瞧愈覺熟稔,總感覺似曾相識。

身為意識之主的青年聲音又起:「泉叔莫驚,號稱十萬,實只七千,不過,確實也改變不了我軍強弩之末的氣數。」

「難道,真的是無力回天了嗎?」男子撐著額頭,眼神滿載著困頓和憂傷。「那麼,正在西螺社作戰的徐驤兄呢?八卦山一役倖存的義勇兵呢?」

「下月五日,徐驤會與竹塹民兵全數命喪於斗六門砲戰;十日,府城失守。隨著大總統逃往廈門,島內將陷入一段失序混亂的日子,直待日人全面接管。」青年說。

兩行熱淚打男子的雙眸奔湧而出,他顫著嗓子,似已不抱一線希望:「儘管如此……我方,是否還有勝機?」

安長澤有感青年的心也是同等的焦灼和淒楚,看來他此刻所經歷的,正是祂回憶中的吉光片羽。

良久,青年才抖落出短短八字:「勝機無有,生機尚存。」

「生機在何方?!」男子急問。

黑暗忽爾壟罩安長澤視野,原來是青年為集中精神,將雙目緊閉,好一會後,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音:

「一路,向北……」

男子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老地圖,求他選個合適的落腳點。青年直指南港的四獸山一隅。

「不然,咱們一道走?彼此也有個照應。」男子請求道,而青年搖頭。

「我身負『夭』之害,今已二十有四,實乃上天垂憐,再下去,就怕會害了同行的大家。」

眼見勸說不成,男子只有在連聲道謝後,趕忙鞠躬拜別。青年扣住他合拱的雙手,攤開其掌心,在上頭畫下幾道無形的符文,柔聲道:

「泉叔,今日別後,再見難期。既承天命,身負異能,我將不惜任何代價,竭盡所有力量和神通來護佑你──護佑我嚴氏家族生生不息,歷代興隆,源遠流長。」

「好吧。」男子拭去眼眶餘淚。「如果,來日真能安定下來,我便為你修一座祠,奉你為一方的守護靈吧……」

記憶至此中斷了,山景和武館乍然陷落,變成漫天蓋地的飛沙走石。

管不了迎面襲來的落土飛岩,安長澤內心萬分澎湃,只想在第一時間把鬼青年和少年少女喊到身旁,向他們傳述此行的見聞和感動。

而且,他終於想起那名與鬼青年對話的男子究竟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