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即使戰爭結束

第二章〈煙雨〉

　　今朝報道清明節，忽聽高歌鬧野田。逸響傳來芳草地，新聲唱暖杏花天。低徊紫陌停香騎，感慨青山泣紙錢。一曲紅腔人去後，惟餘杜宇叫春煙。
　　──曹敬《曹愨民先生詩文略‧清明歌》

　　臺北大稻埕，得名自大片空地，居民得以曝曬稻穀，後來因為對外的茶葉貿易而崛起。
　　大稻埕本就鄰近淡水河，又遇上戰爭促成臺灣開港通商，發展成為物資集散中心，更在日治時代達到燈紅酒綠、酒家林立的空前盛況。
　　戰後百業蕭條，大稻埕的知名酒樓紛紛歇業，當中仍有店家因應時局轉型，譬如陸清芳身在其中的三層樓水泥建築，以其隱密性跟精緻餐點吸引達官貴人上門。

　　（我要在這裡等多久？）

　　陸清芳結束淡水之行，在馮柏冬美其名邀請，實質強人所難的狀況下，吃完午餐的他被要求留在大稻埕的酒家，等候馮柏冬回來會合。
　　時刻已是黃昏，身處酒家包廂的陸清芳面臨往角落瑟縮，希望自己變成空氣的窘境。

　　「來，客人喝一杯吧？」
　　「不用，謝謝，我心領了。」
　　「陸先生別客氣，馮大人親自交代，要我們好好招待您。」
　　「不，真的不用……」

　　日本時代的臺灣酒樓，慣例是讓客人在一樓享用餐點，接著帶到二三樓的包廂續攤，欣賞名為「藝妲」的藝妓表演。
　　約三十坪左右的包廂採用和洋折衷風格，除了餐廳之外附設臥房跟客廳，當中幾幅字畫展現簡潔高雅的氛圍，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觀看藝妲演奏琵琶的意義不只如此。
　　今日的大稻埕，少了以往出手闊綽的知識份子，多了來臺從事要職的外省官員，用餐期間有小姐陪侍在旁，則是在地酒家不變的賣點。

　　（華巳不要誤會！這不是喝花酒，我沒有那個意思……！）

　　婉拒勸酒的數名酒家女，陸清芳望向站在不遠處牆邊，冷眼旁觀一切的華巳。
　　華巳平時藏身【天狼神鏡】內部，顯現之後可以選擇要不要被人看到，譬如現在就是處於隱形狀態，只有具備強烈第六感的人類才能察覺，酒家女顯然不符合此項條件。
　　陸清芳釋放出求救訊息，請華巳想點辦法，沒想到對方重重哼了聲，緊接著冷冷補上一句。

　　「難得有酒可以喝，又有美女投懷送抱，你倒是好好享受啊？」

　　要是自己真的樂在其中，跟酒家女打情罵俏，別說看不到明天的太陽，能不能活過今晚都是未知數。
　　陸清芳深諳自家蛇妖的個性，暗中捏了把冷汗，決定自立自強擺脫困境。

　　「抱歉，我好像喝多了，失陪一下。」

　　不論哪個時代，訴諸人類生理需求的手段，在社交活動永遠派得上用場，逃避可恥但有用。
　　打定主意從座位站起，陸清芳直奔包廂門口，殊不知門扉從外面被開啟，出乎意料的熟人迎面而來，讓陸清芳愣在原地不動。

　　「殷先生？」
　　「一段時間不見了，最近過得如何？」
　　「謝謝關心。」

　　來者身穿純白大衣，搭配白色成套西裝，略長的黑色瀏海遮住右眼，正是名叫殷百川的男子，一位來自日本的陰陽師。
　　陸清芳依照慣例回了場面話，轉而看向殷百川背後，一名臉上掛著和煦笑容的中年男性，察覺視線的那人主動向陸清芳打招呼。

　　「您好，清芳弟兄。」
　　「江……您好。」

　　饒是此時穿著深色西裝，畢竟江瀚森是天主教的神職人員，陸清芳不確定在近乎風月場所的飲食店，該怎麼稱呼這個人才得體。
　　相比當事者，殷百川更快意識到這層顧慮，對起身迎接客人的酒家女招了招手，表達淨空場地的需求。
　　來此聚會的多為達官貴人，酒家女行禮過後便退出包廂，留下陸清芳目瞪口呆，愣愣看著理所當然指使人的殷百川，注目的對象則是微挑眉頭開口。

　　「陸先生想問什麼？」
　　「只是覺得，殷先生在這樣的地方，好像很熟悉怎麼應對進退？」
　　「人活得久了，見過的場面自然不少，況且我可不像某位小少爺，從小被人保護到大。」

　　一瞬間萌生的佩服之情，馬上被夾槍帶棍，明嘲暗諷的刻薄話語所打消。
　　這種熟悉的說話方式，果然是殷百川本人沒錯，陸清芳暗暗想著，旁觀兩位隸屬不同國家、此時說著相同語言的外國人交談，話鋒一轉落到自己頭上。

　　「今天居然連陸先生都來了，馮處長是怎麼找上你的？」
　　「因為淡水神社出事，他要我跟清親自出馬一趟。」

　　不等陸清芳應聲，華巳主動接近人群，擋在他者與庇護對象之間，語帶不滿地回答。

　　「淡水當地的鬼怪，祂不但利用土地之力提升修為，更透過龍脈的流向聚集亡魂，直接佔地為王。」

　　龍脈，那是一種潛藏在土地，肉眼無法看見的能量，好比流淌在人體的血液。
　　血液運送氧氣跟養分，供給體內大大小小的器官，龍脈能夠對外提供土地之力，轉化成對人類或非人之物有益的某種恩惠。
　　於是乎，此種能量的匯聚之處被稱作龍穴，自古受到各方勢力的覬覦，而淡水神社就蓋在當地龍穴的所在位置。

　　「原來如此，所以馮處長才會找你們過去，驅逐占據淡水神社的鬼怪。」
　　「哼，知道就好。」

　　鬼怪獲得龍脈的掌控權，形同獲得源源不絕的能量來源，外來者想要趕走祂們並非易事，不過華巳連同【天狼神鏡】是例外。
　　日本統治臺灣期間，刻意在各地龍穴上方興建神社，透過這個系統汲取土地之力，打算把龍脈作為發動戰爭的跳板，並將這個計畫命名為「祕術作戰」。
　　至於陸清芳持有的【天狼神鏡】，它是實施祕術作戰的關鍵道具，用來汲取龍脈能量的媒介，本身具備逼退鬼怪的辟邪效果，身為守護者的華巳得以在戰鬥中運用這項功能。

　　（即使戰爭結束，日本人都放棄臺灣了，這片土地還是受到他們的影響。）

　　鐵一般的事實擺在眼前，不免讓陸清芳感到五味雜陳，但他不得不放下這個念頭，關注發生在當下的問題。

　　「抱歉打斷你們，但是……」
　　「怎麼了？清芳弟兄。」
　　「我可不可以去廁所？」

　　原本是社交上的推託之詞，隨著時間經過變成事實，迫使陸清芳必須正視內急問題，已然刻不容緩的生理需求。
　　江瀚森微笑點頭，殷百川則是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出去，陸清芳開門就一股腦兒往外跑，赫然驚覺一道身影緊跟自己身旁。

　　「華巳不跟他們一起等嗎？」
　　「不管你去哪裡，我一定會在那裡。」

　　如果不是出現在此情此景，自己肯定會因為這句話有點感動，可惜天不從人願。
　　知道沒有反駁餘地，陸清於是加快腳步，往走廊另一端跑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