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犬儒龐克〉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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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5-02


  「後來,雲云騎著改裝過的飛行速可達來接我,她一手將安全帽扔在我身上,全身散發著尖銳的紫色珠光。她指著後座要我上車,接著我們就飛入了如星河般的空中夜市;燈籠與拱門的光線融化在波紋上頭,入口處的慈祐宮就像一塊泡在海裡的生日蛋糕。我們坐在自動駕駛的機車上啃胡椒餅,穿梭在蒸氣勃勃的攤位之間,那時雲云突然說她想去看掛在海上的彩虹橋,於是我們手裡捧著排骨湯,飄到了河畔上方,從那裡可以看見一些情侶坐在拱樑上看海。」麟如此回憶道。

  「麟,我想在橋上畫畫可以嗎?」雲云問。

  後座的麟點點頭,他們把車停在橋上,只見雲云從後車箱拿出了噴漆罐,麟誤以為她原本是想寫生。她獨自爬上拱梁,挑了一個沒人的地方開始噴漆。麟抱著兩碗湯走在步道上,那裡距離海面比較近,也能看見橋體本身像瀑布一樣撒下彩虹般的水舞。

  「雲云,妳在畫什麼呢?」麟抬頭向上頭的雲云問道。

  雲云擦了一下額頭,並伸手示意他上去。麟小心翼翼地爬上拱梁,只見紅色的鋼筋上多出了一個圖案,是那個躺在膠囊裡的第歐根尼。

  「這麼說起來,這個圖案我好像在其他街區看過,全是妳做的嗎?」麟問。

  「嘻,不見得喔,比較好看的才是我畫的。」雲云自信滿滿地說。

  他們坐了下來,麟把一碗湯端給雲云,兩人就坐在拱樑上吹海風。麟看雲云遲遲不開動,便問她怎麼了,只見對方伸出沾滿油墨的指頭,就知道她怕髒不敢碰食物。

  「餵我。」雲云直勾勾地盯著麟的眼睛說。

  「但是我這邊有兩副筷子——」

  「用筷子吃就不叫排骨啦,拜託嘛⋯⋯」

  麟眼神渙散地將排骨塞到了雲云的嘴裡,看她滿臉幸福的模樣⋯⋯這種感覺,讓他想起小時候自己也會把骨頭餵給家中的博美犬,只可惜在他十五歲的時候被其他土狗咬去一隻眼睛後去世。此時明鏡傳來了訊息,表示晚點可以到一座名為奉山宮的廟宇會面。

  「看來他們把資料解析完成了。」麟盯著腦機畫面說。

  「唉,難得的悠閒時光就這樣沒了。」雲云將骨頭扔到了海裡,說︰「從這裡過去五分鐘就到了。再陪我坐一下。」

  「是⋯⋯」麟坐挺身子直視著遠景。過了半晌,他忍不住開口:「油漆味好刺鼻⋯⋯」

  「不準說女生刺鼻!」

  突然間,遠方升起一團耀眼的火球,伴隨著爆破聲綻放成五顏六色的煙花。周圍的歡呼聲此起彼落,兩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煙火⋯⋯幸運的他們才發現,今天是大稻埕夏日節,每年的七夕情人節人們都會在河畔放煙火。

  他們在橋上待到半夜九點,才騎車抵達位於虎山的奉山宮俱樂部,當時下著小雨,那座宏偉的殿堂就坐鎮於山麓之中。他們讓門口的黑衣人帶路,步上階梯後沿著石灰色的浮雕牆行走,隨即抵達本宮。一行人走近那面巨大的鈦金琉璃瓦屋簷,金光閃耀的內殿輝煌奪目,明鏡就站在四根金色的樑柱之間,和那盆祭祀無神的天公爐之前。

  「我以前很喜歡盯著任意一根柱子做白日夢。這根柱子刻的是紅樓夢的場景,那根柱子刻的則是三國演義的段落。自從神龕裡的玉皇大帝被移除之後,天公爐只為了香本身燃燒。」明鏡睜開警紅色的電眼說:「一座不再奉天的宮殿,只能崇拜冰冷的山崖;地主取自大地,黨則取自地主。至少還是唯物的。」

  麟安靜地看著背對著自己的明鏡,直到對方轉過頭來,紅色的眼眸轉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靦腆的笑容。

  「怎麼樣?新的散文段落,我還在想怎麼修比較好。」明鏡微笑道。

  雲云點頭說:「只要能變成禁書,我一律支持。」

  「那個,」麟有些著急地問:「關於璟蓉的資料,你們查到什麼地步了?」

  明鏡伸手指向二樓:「小雨在上面,跟我來吧。」

  他們走進一間清空的月老殿,裡面被電腦設備給塞滿了。小雨見麟的到來,便要求雲云將門闔上。

  「首先,我們得向你坦承,我們其實早就知道陳璟蓉是誰了。」小雨說。

  「咦?」麟顯然滿臉疑惑:「你們是怎麼認識我妹妹的?」

  「她在被關進監獄後,她的同學們就來向我們求助,並將事情的原委告訴我們。而且,受害者並不是只有她一人。」小雨雙手合十說:「很抱歉,我們得先從你提供的資料來判別你真的是她的親人,而不是間諜。」

  「這件事不打緊。我想知道她的同學和你們說了什麼?」

  「嗯,沒問題。」小雨表情認真地開口:「那是始於一場為『海水病患』爭取權益的連署行動。由於海平面的上漲連帶引起了許多疾病,而其中的『海水病』就是這個時代最可怕的詛咒,特別是那些沒錢住上高樓大廈的人們,因為長時間居住在潮濕的環境底下,特別容易患上海水病。自從四年前黨開始肅清非法居住在大樓底下的『海底居民』之後,很多被趕出故所的病患始終居無定所。由於人們害怕被他們感染、更害怕他們的外貌,因此他們幾乎不被任何公司所接納。沒有錢的他們只能潛伏在海底,並組織起特有的水下社會,將海底廢墟改造成能夠生活的環境。因此了解內幕的人會說:『海面上住的是幸福的人,海面下住的是被社會拋棄的人。』他們因為熟知海底環境,於是盛行起了高風險的非法貿易,很多人透過水路走私盜木、毒品等等,黑市、私人武裝蓬勃發展,直到黨再也無法坐視不管,肅清行動就此展開。近幾年,隨著肅清行動愈演愈烈,這個水面下的醜聞就再也藏不住,很多人開始關注海水病患的待遇,最先響應的一群人就是學生團體。這件事你應該有所聽聞吧?」

  麟慚愧地搖頭說:「不⋯⋯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雲云好氣地指著麟說:「你竟然連這件事都不知道!唉!這下子你可怪不了你的家人不夠關心你妹妹喔!」

  明鏡緊接著說:「總而言之,你妹妹加入了一個名為『藍色人權』的NGO,學生們的動機很單純,只是希望社會能夠將居住和醫療資源分給海水病患,但政府認為這些NGO是在助長黨外勢力發展,於是也跟著取締了連署的民眾。」

  麟皺起眉頭問:「我不懂⋯⋯為什麼加入公益團體會變成在賣身呢?這完全沒有關聯啊⋯⋯」

  雲云舉起手指補充道:「假如社會人士被取締時會被貼上『叛國賊』的標籤,那學生就很容易被貼上『嬉皮分子』的標籤。因為黨覺得嬉皮是消極、淫穢的象徵,這些標籤就是上一代人對年輕人的刻板印象,所以社會大眾自然也會採信政府的這些說法囉。」

  明鏡點頭道:「沒錯,自從璟蓉被取締之後,她的同學跑來向奉山宮俱樂部求救,我們的CEO很快就將這件事的內幕傳達給我們這些社員,我們原本打算自己處理這件事,但是你提供的資料可以讓悲觀的我們重新燃起希望。」

  「難以置信⋯⋯」麟扶著頭說:「我竟然現在才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原來我根本就不了解她⋯⋯」

  明鏡搖頭道:「這不能怪你,很多參加公益組織的學生是不會告訴家人真相的,因為他們也害怕家人會對他們產生誤解。」

  麟緊握著拳說:「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幫助她才好?」

  「首先,我們不能停止在網路上傳播這件事的內幕,趁社會大眾對海水病患的議題還保有新鮮感,就越有機會在社會大眾間引起輿論。然後接下來就是我們俱樂部的工作,我們會聯繫海外的人權組織,把證據散播到世界各地,讓政府感受到國際社會的壓力。」

  小雨悲觀地說:「雖然我們會把資料傳給世界政府旗下的NGO,但除非他們實施經濟制裁,否則很難讓老人黨上頭的國際議會動搖。」

  麟睜大眼睛問:「這件事竟然會上綱到『國際議會』的程度嗎?」

  「當然有可能,老人黨是國際議會底下的其中一個亞洲政黨,只要世界政府以自由之名制裁老人黨,國際議會底下的其他社會主義政黨也會相對應的反擊。」

  明鏡拍了拍麟的肩膀說:「很難想像對吧?拯救一個人竟然會牽扯到整個世界的局勢,但前提是我們要讓這件事成功地傳達出去,這第一步才是最重要的。」

  小雨將一份資料傳給了麟的腦機,並解釋道:「為此我們提出了一系列的訴求:第一個是『停止肅清』,顧名思義就是要求政府立即停止對海水病患的肅清;第二是『去汙名化』,包括連署者在內還給海水病患社群一個公道,他們既不是嫖客也不是黨外勢力;第三是『提升待遇』,將資源合理分配給受海水病所苦的人們,提升對他們的醫療補助、工作條件以及居住環境。以上是我們現階段決定的草案,後續還會補上更多的訴求。」

  雲云舉手說:「我負責在現實世界散播消息,第一個目標就是我們的學校!」

  小雨也舉手說:「我負責網路宣傳。」

  明鏡則將手放在胸口說:「我負責和國外的人權組織交涉。」

  麟突然被眼前的三人給打動了。這三個人原本只是點頭之交,卻願意為了幫助另一個人而賭上自己的命運。他不能縱容自己繼續無知下去,他必須為了家人而奮鬥,此時此刻,他要義無反顧地對抗政府——

  嗶嗶!

  此時,一則私密簡訊傳到了小雨的電腦,他打開簡訊後睜大了雙眼。

  「各位⋯⋯你們看。」

  三人走近小雨的電腦螢幕,上頭寫了一段文字:

  黨正在盯著你們。只要你們不輕取妄動,犯人便會如期釋放;反之則證明了黨外勢力的介入,受刑人將以《顛覆國家罪》處以極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