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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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2-28
自從張燕上次給韓英傑寫了那封信,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收到回信了。張燕也擔心過他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有次她旁敲側擊地在電話裏問她爸,她爸卻說那小子沒啥事,這下張燕就不高興了:之前還說的那麼好聽,好像多喜歡自己似的,結果兩個多月信也不來一封,那肯定是感情淡了,或者和別的姑娘好上了唄。張燕越想越氣,本來還覺得他是個單純的大男孩,沒想到也是個鶯鶯燕燕的傢伙。自己還說要把他的信全裝進漂亮盒子裏呢,到頭來只裝了這一封。真是自作多情!他不來信,那張燕也絕不再給他寫信。就在張燕決意要忘了這個人的時候,沒想到竟收到了他的信。
致張燕:
展信佳。
很抱歉之前一直沒和你聯繫,我有個工友出了意外:那天車間裏就他一人,他睡著了,一爐剛煉好的鋼水直接全倒在了外面。等我們發現的時候,只看到一只絕望的手以掙扎的姿勢矗立在那塊鋼板上。
這幾個晚上我一直在做噩夢。領導讓我們千萬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但我不跟你說的話我就要憋壞了:好像還在昨天,他還在抽著嗆人的煙,跟我們講那些粗俗而老掉牙的笑話,對廠裏的女工評頭論足,也對未來充滿幻想,一轉眼,就只有那隻手……那隻手好像與生命沒有任何關聯,只是一些肌肉與骨頭的組織。所有人對此事都緘口不言,漸漸他們又講起了那些老掉牙的笑話,彷彿廠裏從未有過這個同志。而那也曾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啊!他如今安睡在何方?我好鬱悶,為什麼死亡可以如此令人傷痛又如此輕描淡寫……
我是不是不該跟你講這些沉重的東西的……對不起,但我最近真的很難受。
你抄給我的詩我一拿到手就看了,老實說我有點沒看懂,等你放寒假回家的時候可以給我講講嗎?
你的大學生活怎麼樣?聽人說大學校園都是很美好的,真的是這樣嗎?真羨慕你們會讀書的人,不像我們只能幹體力活。我每天都挺累的,回了家吃個飯沒一會兒就睡著了,第二天起來又是幹活。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念書,將來可不要像我一樣幹苦力。
話說我最近攢了些錢了,等你放假回來的時候我帶你去逛街買衣服吧,或者咱去跳迪斯可,我姐天天在外頭跳呢,我也不知道好不好玩,我媽不讓我去玩,說那都是流氓玩的東西。不過我姐可不是流氓,我姐可喜歡你了,她聽說我跟你好了,高興得不行,一定要見你一面,還說要是能和你做家人那老韓家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我也很想再見你一面。真盼望早點過年早點見到你啊!
願你一切都好。
韓英傑
1986.12.1
收到韓英傑的來信她是激動的,不過看完之後她的心情很複雜:聽聞他的朋友慘死在車間,她感到震驚,但無法感同身受韓英傑的悲哀。不過他在信裏說自己沒讀懂舒婷的詩,這讓她有點失望。而且沒想到他還沒跳過迪斯可!她已經和周茜他們去玩過好幾次了。想到韓英傑現在的生活就是劉鳳娟當年堅持要讓她過的生活,她就不由得感謝自己當時的一意孤行,不然此刻她也會像韓英傑一樣困囿在那一方天地裏,麻木而沉悶地日復一日,消磨掉靈魂全部的激情。現在她寫作課的作業已經能得「良+」了,她越來越明白鬍老師說的「用心感受生活」是什麼意思,漸而她也發現,懂的越多好像自己離過去的生活就越遠了。大學剛開學的時候,大家經常在一起聊高考成績,聊中學時代那些臭屁的事,現在已經很少聽大家提起。中學時於她而言曾刻骨銘心的記憶,如今都慢慢變得雞毛蒜皮,直到徹底忘記:她快要忘記自己曾在操場上一邊跑步一邊背單詞的勤奮勁兒,也快要忘記自己曾在課堂上因為老師的嘴瓢而咯咯笑個不停。那個年少無知的自己,那個能因為一點小事就開心或者難過很久的自己,好像在不經意間,悄悄從她生命中退位了。
每個月的最後一個週末,在朝陽門內大街的一家書店裏都會舉辦讀書沙龍。不過對外並不叫「讀書沙龍」,而是叫「讀書服務日」,大家在這天會來到書店裏喝茶聊天,有時候運氣好會碰上一些著名的作家或學者跟讀者們侃大山。夏永志帶張燕參加了兩次這樣的活動,第一次他倆正遇上一位清北的老師在講《文心雕龍》,他們認真坐那聽了一下午;第二次張燕把周茜、廖振和楊秀英都喊上了——因為常在一個社團活動,張燕與楊秀英的關係也近了許多——那天書店在宣傳他們的新書,是尼採的《悲劇的誕生》,譯者親自到場,與大家分享他翻譯時的心得。廖振覺得他對尼採的解讀很新穎,便買了一本《悲劇的誕生》。
那天活動結束之後,大家照例想約個飯,楊秀英找了個藉口先回去了。張燕記憶裏好像除了在護國寺吃飯那次,她再沒見過楊秀英參加要花錢的活動。張燕其實挺佩服楊秀英這一點的,她是個意志堅定的人,總能直接拒絕別人,而張燕就做不到這樣。有時候張燕拖泥帶水地參加了許多不必要的社交,欠了一堆不清不楚的人情,她又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像個無賴似的到處蹭吃蹭喝,也不好意思找家裏要錢,就只能在平時拚命省錢,偶爾一兩次她主動站出來幫大家買單,然後被自己仗義的行為感動得不行,以為大家也會被她感動到,實際上周茜廖振那樣的人根本無所謂她花了多少錢,也無所謂自己花了多少錢,他們只要是跟人在一塊玩得開心、相處舒服,就夠了。
至於楊秀英,她對自己的人生有著很明晰的規劃。她是從農村拼了命考出來的,在目睹了北京的繁華之後,現在的她只有一個心願,那就是堅決不要回到那個窮山溝溝裏,為此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所以在外人看來,有時候她過於功利:凡是對學習有利或者能加學分的事情,她一定會盡全力去做。她加入文學社也是覺得一來自己要拓寬人脈,二來可以通過文學社提高自己的文學水準。有次她聽人說留校當行政老師是個非常容易的管道,她就一直在跟班主任打聽這方面的事,為此她甚至暗地裏出賣了身邊的朋友:她將他們的思想動向巨細無遺地彙報給了班主任。對此,其他同學都一無所知。
在張燕眼中,楊秀英是個勤奮努力的同學,在她身上張燕能看到自己高中時的影子。張燕心裡總有兩股力量在撕扯著她,她又想好好念書,像楊秀英一樣兩耳不聞窗外事;但是面對花花世界的誘惑以及周茜等人熱情的邀請,她總是很難抵擋。經常性的,當她從外面玩了回來,看到楊秀英還在背書時,她心裡就會有很強的罪惡感,之後她會連續幾天儘量躲著周茜他們,偷偷用功一陣,然後在疲乏之時又回到周茜身邊,享受逃離壓力的快樂。漸漸張燕學會了自我分裂:在學習上,她以楊秀英為榜樣;而在為人處世上,她向周茜看齊。
至於邱敏,雖然倆人在表面上已經握手言和了,但張燕心裡總有芥蒂。而且張燕總能在她完全沒思想準備的時候突然聽到別人問她關於男朋友的事,她就會想到這都是因為邱敏把這事傳播出去的,為此她總是恨得牙癢癢。況且自從加入英文社以後,邱敏經常和老外們廝混,行為舉止也開始像老外一樣誇張,和她們並不很能玩到一塊去,因此往來也少了。
十一月開始,校園裏的大字報多了起來,他們抨擊社會的腐敗,言論的不自由以及政府的無能。觸目驚心的文字傳達著學生迫切想要改革的願望,並且號召大家站出來為中華民族發聲,拯救中國於水火。張燕有種不安的預感,似乎有什麼大事正要發生。果然,一個月之後她聽說有學生走上街頭遊行,他們學校也有不少人參與,其中就包括李衛言和夏永志。
「學長們好,聽說你們參加遊行啦?」那天張燕跟室友在飯堂吃飯,看到夏永志與李衛言坐在她們不遠處,就主動坐到他們那一桌,開門見山地問道。
「對啊,差點被抓了。」夏永志答道。
「那麼危險?」
「是。不過很多北京的大學生都參與了,還挺激動人心的。後來我們被員警驅散了,聽說員警還打了人,他媽的。」李衛言憤憤不平地說。
「沒打人吧?我當時咋沒看到?」
「我也沒看到說實話,我是後來聽清北的王華松,松哥說的。」
「你倆參加運動的時候主要都在幹嘛?」
「就是一邊遊行一邊喊口號啊,之後就有員警攔住了我們前行的路,好些人怒斥員警不該攔住想要表達訴求的學生,甚至想要上前與他們正面硬剛,我當時也有點衝動,但永志和其他同仁一直在拉住我。」
「我拉住你是覺得我們不應該喪失了理性,不然我們正義的訴求就會演變成暴力流血的衝突,而且如果我們先動手,那我們就成了不佔理的那方了。」
「我知道你是對的,但我就是不甘心……總覺得自己應該做更多的事的……我最恨的情況就是,我們走上了街頭、做出了流血和犧牲,但這個國家該是怎樣還是怎樣,那我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
「不過你們的訴求是什麼呢?你們希望有什麼樣的改變?」
「首先就是希望有言論自由吧,咱搞創作的最需要的就是這個。其次我希望能加速改革的進程,中國現在還是太窮了,我去年聽了方勵之教授的一個講座,他當時剛從國外回來,他的感觸非常之深,他說咱國家相比外國還是差得太遠了。美國現在的GNP是13000美元,日本是11000美元,而中國呢?還有好些省的GNP連100美元都沒有,即便是上海也才2300美元,也就是說五個上海公民才抵得上一個美國公民,更別提其他地方的中國人了。他說人外國房子也漂亮,人人都有汽車,最關鍵的是他們整個程式制度非常民主——我覺得我們現在最欠缺的就是這個,民主和自由。你想,人民都不自由,沒辦法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大家都在混日子,經濟自然搞不起來。而且毛澤東那會兒大家普遍都窮,那也就沒啥說的了,現在有的人富起來了,而且是真他媽的富,可我們呢?還是窮得叮噹響,我也想住洋房,開汽車、穿耐克鞋,媽的,我他媽奮鬥一輩子都比不上別人一出生就擁有的東西,我們努力考上了大學結果還不如那些目不識丁的文盲。他媽的,我們要公平!自由!民主!法治!」
「好了好了,你聲音小點……」李衛言越說越激動,幾乎快要在飯堂開演講的程度,有些人甚至圍過來聽他講話,夏永志不得不時刻提醒他注意。
「而且我補充說一些李哥剛沒說到的,就是中國現在跟十年前比起來已經進步挺多了,但是進步的速度真的太慢。很多同志可能會覺得既然在進步那就慢慢地等,等到我們完全與西方同步的那天。但我想說,第一,我等不了那麼久,我這一生只有幾十年,如果說中國需要幾十年甚至一百多年才能完成現代民主化進程,那對不起,我等不到。路易十五曾說:『我死之後,哪管巨浪滔天』,我想說,我死之後,哪怕巨浪滔天我也看不到了,所以我希望我能在活著的時候見證我想見證的一切。第二,雖然現在在改革了,但黨內總有保守力量在死灰復燃,整個政治環境陰晴不定,落在我們國家頭上就是儘管他們口口聲聲說改革,實際上大多數時候還是在原地踏步。第三,很多人成既得利益者了,他們便坐享其成、鳩占鵲巢、尸位素餐,完全沒有了為人民服務的胸襟,國家被這些人把持著,只會窮的更窮,富的更富。這就是我走上街頭的理由。」相較剛才李衛言的激昂陳詞,張燕更喜歡夏永志理性而獨到的見解。
「張燕同學,如果下次有這樣的活動,你會加入我們嗎?」李衛言發出盛情邀請。
「啊?我……我有點擔心說實話……但我心裡是100%支持你們的,也佩服你們的勇敢……」
「李哥,你別為難人女孩子了,這種活動我們男生參加都夠危險的。」
「也是。沒關係,只要你跟我們站在一邊,我們就很感動了。」
「我一定會與你們站在一邊的,剛聽你們講那麼多,我感覺自己受益匪淺。以前只是看到學校很多大字報,但總不很清楚他們在抗議什麼,現在我清楚了。謝謝你們!」
「也感謝你來瞭解我們。你以後可以把我們寫成詩,以你的詩才,相信一定會創作出激勵人心的作品的!」夏永志目光篤定地望著張燕說。張燕對他也滿是欣賞,「我會努力的!」張燕堅定地答道。
廖振搞到了四張搖滾跨年夜的演唱會門票,在後海一家小酒吧演出,有崔健。廖振跟張燕說她可以再叫一位朋友,張燕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夏永志。那天社團活動結束後她就跑去問夏永志,問完自己還不好意思地臉紅了。夏永志看出了她的害羞,便調侃道:「為啥只叫我?」「才沒有,我是……我把身邊人都問了一圈了,他們都沒空我才叫你的。」「哦?那我也沒空,我也不去了。」「別呀,你……算了,你愛去不去,我問李衛言學長去。」「哈哈,我去,我去。我正計畫著啥時候約你去什剎海滑冰呢,沒想到你先約我了。」「約我?」「不然呢?」這下張燕的臉更紅了,她還從未有過這種心跳加速的感覺。「只打算叫我嗎?」「你猜咯。」說完,夏永志轉身走出教室。張燕趕緊跟在後面:「真的嗎?」夏永志只是帶著幾分得意地笑著,也不回答,任憑張燕不斷追問。
自從二人認識以來已有兩個多月,關係進展不少,尤其是現在臨近期末考,夏永志偷偷將自己去年用的復習筆記給了張燕,這讓張燕感激不已。但二人似乎都有自己的顧慮,所以最後那層窗戶紙始終沒有捅破。
入冬之後的北京格外寒冷,路上一個兩個的都裹得跟粽子一樣。儘管寒風肆虐,後海已經結了厚厚的冰,卻絲毫不影響過節時歡樂的氛圍。後海這邊的小酒吧很多,每個都很熱鬧,一路走來都有推銷員要拉他們進自家酒吧消費。終於他們四個來到目的地,廖振直接要了半打啤酒,一些零食,就守候著演出開始。
酒過三巡,有幾支樂隊也表演完了,新上臺的這一支樂隊似乎在裝扮上更偏黑色系一點,他們面色陰沉,一開場便翻唱了鐵娘子樂隊的歌,觀眾們之前幾乎沒聽過死亡金屬,所以被扎扎實實地嚇了一跳。
「跟你們說,這樂隊主唱是我一哥們兒,賊他媽牛逼一人,一會兒結束了我給你們都要份簽名去?」廖振嗑著瓜子喝著酒,身體微微後仰,語氣中帶著幾分嘚瑟。
「別了吧,又不是啥出名的樂隊,還白白欠一人情。」周茜笑嘻嘻地懟他。
「誰知道哪天就出名了呢,人崔健不也是,之前參加比賽還被淘汰了呢,看人現在,多紅。搞音樂的麼。」廖振說完,臺上的樂隊也剛好唱完了一首歌。台下掌聲雷動,那主唱滿頭大汗,非常隨意地將自己的長髮往後一撩,撿起腳邊的礦泉水猛喝了一口,然後拿過話筒說:「非常感謝大家今晚的捧場。我昨天去買菜,豬肉漲了五毛錢,白菜漲了兩毛。我就問賣白菜的,為啥人家賣豬肉的漲了,你也要漲?他說,因為我要吃豬肉。」台下有人被他的貧嘴逗樂了。「今天演出前我們老闆也在說漲價的事,他說,所有東西都在漲價,要不我們的出場費也漲一漲,我拒絕了。不但拒絕,我還建議他們降價,因為我想讓你們都吃上豬肉。當然,我的建議沒人聽。不過我也想吃豬肉,還想明年能買臺車,所以這首原創的《吃豬肉的人》送給你們,願你我都能天天吃得起豬肉,也能早日買車,把車開進故宮,開進中南海。」
「你哥們兒還挺有趣。」夏永志對廖振說。
「可不麼。那鼓手你們瞅見沒,是他的果兒。」
循著廖振手指的方向,他們看到那個滿臉寫著不好惹的女生。她穿著超級前衛的皮夾克,留著男生一樣的短髮,每一次敲鼓都像在發洩。廖振告訴他們,那主唱叫蘇耀文,一般他都介紹自己叫阿文;鼓手叫苗晴,大家都叫她苗苗。苗苗為阿文打過胎,那時阿文還在跟別的姑娘好,苗苗直接跑人姑娘家裏,拿自己孕檢結果給對方看,說她要是不退出的話自己就把孩子打掉,在她跟阿文做愛的時候把孩子的屍體丟他們床上。那女生被嚇到了,主動選擇退出,然而苗苗還是把孩子打掉了,她說阿文不值得她為他生孩子。但她還是要和阿文在一起,阿文也沒改過自己沾花惹草的習慣。其他幾個人聽完都瞠目結舌,廖振仍是不以為然地說:「搞音樂的麼。」
後來幾個人喝的都有點微醺,便說要出去透透。他們被外面的冷風一激靈,瞬間清醒了不少。廖振提到之前夜跑天安門的事,問大家要不要夜跑後海。周茜自然無異議,張燕有了上次的經驗,再加上這邊比天安門安全多了,也沒意見。夏永志覺得很有趣,就答應了。在廖振的指令下,他們開跑,夏永志自然而然地抓起了張燕的手。張燕感受到他大手的溫度,有種呼吸驟停的悸動。而周茜一回頭看到他倆手牽手的時候,她露出了一個複雜的表情。
他們四個人就這麼跑著,一直跑到了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