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錄取通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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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2-20
很多年以後,當張燕想重拾前半生的自卑與驕傲時,她不由得問自己,到底是1989年的那個夏天還是1986的夏天對她來說更為重要。她無法忘記死亡從她生命裏的抽絲剝繭,直到現在,她還是找不到線索將那一群唱著歌的笑盈盈的同學與殯儀館裏冰冷的屍體聯繫起來,她想不出那些曾飄在風裏的詩句與改變的希望最後沉落在哪個湖底,變成發臭的垃圾。可是,她還會問自己,如果1986年的那個夏天她沒收到那封錄取通知書,她沒有去北京,現在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妮子你就去見見人家小傑中不中?人前兩天還特意帶著兩瓶油來一趟,你見都不見人家,讓我咋個跟人家說了?人條件也不差,剛當兵回來,父母又都是廠子裏的,多少姑娘搶著要了,他都看不上,就想見你一面,你還讓人熱臉貼你冷屁股。妮子你真把自己當准大學生了?你那錄取通知書到現在都沒寄來呢,我看多半是沒戲了,你還是別想了。再說嘞,女娃娃家的念那多書作甚了,將來念完書成老姑娘了,人還看不上你了。你別現在仗著年輕擺那副臭臉給所有人看,過兩年有你後悔的了……」劉鳳娟這一個月來把這些話顛來倒去地在張燕耳邊重複了無數遍,導致張燕一見到劉鳳娟就想逃。有天晚上張燕做夢夢到劉鳳娟把這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敲進她的腦髓裏,她驚醒,黑暗與無助從四面八方冰冷地襲來,她覺得自己要瘋了,不由得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大哭了一場。等到天亮,她抹幹眼淚,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去叔叔的飯館裏打工。她不能讓劉鳳娟看出她的脆弱與不安,她知道劉鳳娟等著看她笑話,等到她土崩瓦解的時候劉鳳娟就會像妖風一樣侵入她身體的每一處罅隙,讓她變成自己的牽線木偶,讓同樣的悲哀換上不同的面貌世世代代地在這片土地上麻木地輪回著。她不想這樣,她心裡知道。
那個夏天好像格外地炎熱,張燕幹一會兒活就忍不住站到大風扇下,老舊的機器吱吱呀呀地轉著,那點點微風讓躁鬱的她感受到片刻的、奢侈的安寧,直到她叔叔或者哪個顧客喊她時,她才會不耐煩地將自己拖出有風區,順便擦一下淌到下巴的汗滴。窗外的蟬鳴聲撕裂了這個夏天最後一點耐心,在一個所有人都沒在意的時刻,一位身穿海魂衫的少年背著一個軍綠色的斜挎包一步跨進店裏,大聲喊著:「誰是張燕?這兒有你的信!」張燕不可思議地望向聲音傳來的地方——即便現在的她已年華老去,她都還能記起那個少年稚嫩的臉,以及他高舉在左手的那個很大的信封。她都記得,他左手食指上有一道已經結痂的傷疤,他臂膀內側有一顆小痣。還有那天的太陽,以及那一刻從少年發絲上滑過的微風。有時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在做夢,只是蒼老的心仍會因為回味起那一刻而悸動。
「是……是那個嗎?」叔叔聞聲跑了出來,看到信封,不由得激動到聲音打顫。
張燕更是不知道怎樣才好,她因為驚喜來得太過突然而渾身顫抖,信封拿在手裏轉著圈看了好幾遍卻不肯拆,一些好奇的廚子和顧客也圍了過來,「妮兒,快拆了,讓俺們也沾沾喜氣!」好多人催促著,她才緩緩說:「刀,裁紙刀有沒?」「哦對,裁紙刀,可別把錄取通知書撕破了!」眾人給她找來一把小刀,她這才小心翼翼地拆了開來,那紅色一點點從信封裏漏出。
「考上了……」沒有歡呼雀躍,也沒有手舞足蹈,她只是小聲地對自己說著,像魔怔了般,然後抱住站得離她最近的胖子,起初是嗚咽,漸而泣不成聲。
「真考上了?」劉鳳娟不可置信地拿起那封錄取通知書,對著鎢絲燈反復端詳著,似乎想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來證明這張通知書是假的。「你還算中,老張家也出了你這個長臉的。」劉鳳娟非常不情願地誇了張燕這麼一句。「但我還是建議你別去上這個學了,考上了、讓別人知道咱妮子是個人才就夠了,你要真出去念書,將來去大城市了,去外國了,你讓你爹你娘咋個辦?我們就你一個娃娃……」
「我會回來孝敬您倆的。」
「以後的事誰說得准呢,你看你爸廠裏你王叔的女兒,上了大學人就跟蒸發了一樣,電話也不給家裏打,信也不寄回來一封。誰知道你出去會不會也學壞了?」
「不去念大學,那我這麼些年辛苦念書的意義是什麼?」
「是你要念的麼,我又沒讓你念,你看你爹你娘都是沒上過大學的,現在在廠子裏不都好得很……」
張燕不想跟她媽媽辯了,非常生氣地往自己房間走,將房門「砰——」一聲摔上。劉鳳娟在外面扯著嗓子喊:「你摔啥門了?你還有脾氣了?你今天能考上都是誰的功勞了?白眼狼。」
不會真念不成大學了吧?一想到這,張燕就倍感絕望。她不明白她媽為什麼會覺得廠子裏的生活就是最好的了,她看不到母親所謂的安逸,只看到一群沒有靈魂的生物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她不願過這種一眼就能望到死亡的生活。此刻她的目光正好落到床頭那本當代詩人詩集上,那本小書被她翻閱過無數遍,書頁都已起角、泛黃。她隨手翻到自己折起來的那一頁——是她最愛的海子的那首《阿爾的太陽》:「紅頭髮的哥哥,喝完苦艾酒/你就開始點這把火吧/燒吧。」
點燃這把火,燃燒……然而自己這團火可能就這麼被母親撲滅了。她好不甘心,忍不住啜泣。有人敲她的房門,她以為是她媽,直接沒好氣地讓她滾,不成想是父親的聲音。「燕兒,是我。」——在剛才母女大戰時,張保國其實一直坐在角落裏,只是沒有說話。他不敢說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聽到是父親,她這才忸怩地開了門,一轉頭又坐到床上。
「妮兒,這書我是一定會支持你念的,這事我替你做主,你媽那邊我去做思想工作。不過你也要理解你媽,她就你這麼一個女兒,捨不得你走遠了。爸爸我也沒啥別的心願,就希望你上了大學之後好好念書,將來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俺倆用不著你操心,我們都能照顧好自個兒。你記得每週給家裏寫封信,讓爸媽知道你在外面過得好,就中了……」張保國說著說著哽咽住了,再也說不下去了。
「爹……」張燕一把抱住她爸,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最後劉鳳娟在張保國的勸說下妥協了,但她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讓張燕在去北京之前和韓英傑相個親。劉鳳娟是這麼想的,一來如果倆人看對眼了,能讓張燕有個羈絆在這,以後也不怕她不回來;二來等她大學畢業都24歲了,如果到那會兒還單著,那麼大年紀找對象都難,所以現在先給她把親訂好了。況且兩個娃娃小時候一塊耍的,也比較容易培養感情。但劉鳳娟心裡更深處還有個聲音說,就算她現在相中小傑了,將來去北京她也會見到比小傑條件更好的男孩子,到時候她哪還能看得上小傑?可是的可是,除了這個方法以外,她又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她心裡的雜音此起彼伏:「女兒要是願意回家,怎麼都會回家的,她要是不願意,你拿繩子拴著她她也會跑的。」「那父女倆串通一氣就這麼把你說服了?你在這個家也太沒面子了吧!好歹女兒是你辛苦拉扯大的,憑什麼總是她爸做好人,你來做惡人?」「張燕絕對不許去念書!」「算了,還是讓孩子自由地飛吧……」
「那可說好了,只要跟小傑見一面,我就去上大學!」在劉鳳娟提出了她的條件後,張燕終於看到了一絲希望,滿臉急不可待,生怕劉鳳娟反悔。
「不是見一面,是相親,你別當完成任務似的我跟你說,這個親你要是不給我好好相,你照樣別想上大學!」
「中!」
也就是說,自己只要答應跟小傑處著,念書的事就算是成了。這要求對張燕來說不算過分,反正現在也不用跟小傑怎麼著,要是覺得他不好,過兩年找個理由跟他分了就是了;也許小傑這麼些年出落成自己心儀的模樣,一表人才的,自己真心想跟他好也不一定呢。
張燕對韓英傑還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小時候他們一群小夥伴經常在院子裏一起耍,他倆不算關係特別親近的,倒是韓英傑有個叫韓明玉的姐姐當時跟張燕關係很好。韓明玉比他們都大一些,個子也比他們高,經常帶來他們從未聽過的消息,因此幾個孩子在心裡都覺得她就像神明一樣。小孩子們都想做韓明玉的擁躉,因為他們想從韓明玉那聽到第一手消息,然後再傳播給其他孩子,這樣會讓自己更有自豪感。但韓明玉選擇了張燕做她最親近的擁躉,因為她覺得張燕長著一張聰明相——事實證明韓明玉的判斷沒有錯,最後院子裏那幫小孩只有張燕上了大學。
張燕記得有一次她和韓英傑好像因為一點什麼事起了矛盾,倆人互扔石頭,韓英傑一個石子兒砸到了張燕的膝蓋上,疼得她哇哇亂叫,那會兒張燕還有點男孩子氣,所以她沒哭,咬著牙扔了回去,好巧不巧,一顆石子兒正好砸在韓英傑胸口的毛主席胸章上。那胸章從中間裂成了兩半,左邊那半掉了下來,掉進了爛泥裏。
其他孩子看到這一幕都傻了,韓英傑也是愣了好一會兒,然後繞著院子邊跑邊大喊:「張燕破壞毛主席像啦!張燕是反革命分子啦!」張燕趕緊上前想捂住他的嘴,結果卻摸到了他的鼻涕。「別喊!」張燕嚇得六神無主。韓明玉聽到了,只是打開窗子,對著外頭悠悠地說:「喊啥喊,毛主席都死啦,天安門在鬧革命呢。時代變啦!」
對於那會兒才十歲左右的他們來說,很難理解「時代變啦」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也很難理解敬愛的毛主席怎麼可能會死。只是聽完姐姐這麼說之後,韓英傑繼續繞著院子喊:「張燕和我姐姐都是反革命啦!我要與她們劃清界限!」
當然,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事後張燕並沒有因此而受到懲罰,沒有人理會繞著院子瘋跑亂喊的韓英傑,所以現在張燕想起這事,也沒有太多的感覺。後來高考恢復了,張保國想讓張燕考個大學,圓他當年的夢想,她進學校念書了,與之前院子裏那些小夥伴也就慢慢都沒了聯繫。張燕學習一直很認真,劉鳳娟對此不屑一顧:「高考能有那麼容易了?那麼多男娃娃都沒考上,你一個女娃娃還能考得上?」但最後她考上了。
為了見韓英傑,劉鳳娟特意從集市上給張燕買了幾件漂亮衣服讓她挑一件自己喜歡的穿上,最後她選擇了一件淡黃色的碎花裙,一雙紅色的塑膠涼鞋。劉鳳娟又精心給她梳了兩股粗粗的麻花辮,還給女兒臉上搽粉,小臉兒抹的紅紅的,張燕很嫌棄:「這又不是小學文藝匯演,臉抹那麼紅幹嘛?」劉鳳娟端詳了一會兒鏡中的張燕,覺得有道理,便用濕毛巾擦掉了一點腮紅。化完妝,又是讓張燕抹花露水。張燕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收拾得立立整整的。最後一切妥當,劉鳳娟像欣賞玩具一樣讓張燕在她面前轉了幾圈,滿意地點點頭,拿上兩條臘肉,親自送張燕出門了。
才停好腳踏車,劉鳳娟就站在樓下對三樓的老韓家喊:「小傑——燕兒來看你啦——」張燕覺得自己還沒准備好,就讓她媽媽別喊,她媽壓根兒不理她。三樓的窗戶開了,從陽臺上晾曬的一堆衣服裏探出一張憨態可掬的女人的臉——看樣子小傑他媽也精心收拾了一番,那嘴唇塗得鮮紅——「早知道也給你抹點口紅了。」劉鳳娟在張燕耳邊嘀咕。「不用,搽口紅顯老氣。」「也是。早知道我給自己抹一點了。」
「喲,大學生來咱家啦?快上來快上來,別在下面站著了,曬壞了要。」
娘兒倆往樓上走著,劉鳳娟卻和小傑他媽從一樓就聊了起來。「還辛苦恁大老遠跑一趟,本來恁早說我讓小傑過去就好嘞。」
「沒事兒,上次小傑不來過了嘛,還能次次都讓小傑辛苦啦,這大熱天的。」
「哎呀,你這話說的,咱們之間哪用那麼客氣啦,以後搞不好還要做親家呢……來來來,燕兒快上來,一轉眼都是大姑娘了!長得真標緻,你媽給你吃啥啦把你養這麼白淨!恁看恁,渾身都是汗,說了還是讓小傑去你家吧。小傑!給你劉姨還有燕兒倒杯水,再拿條毛巾給她們擦擦汗!路上辛苦了吧,別在門口站著了,快進來坐,吹吹風……」
「這是俺們自家過年醃的臘肉,俺們家吃著還行,你也替俺們嘗嘗……」
「來就來唄,還帶啥東西你說你……」
倆大人在門口撕巴了起來,小傑這時端著水和毛巾出現在張燕面前:他穿著白色背心,留著當時時興的三七分,黝黑的面龐算不上好看,但也還清爽。當年那個掛著鼻涕泡到處跑的小孩,如今也有了大人的模樣。看到張燕,他先是愣了會,然後手足無措地說:「嗨,你好,我是那個韓英傑,我們小時候經常一起玩的,你還記得我吧?」
「記得記得,好久不見。」
「是啊……」
「小傑,你怎麼那麼不懂事?怎麼讓人家站門口說話了?你快帶燕兒到客廳吹風扇,看會電視,我跟你劉姨去房間裏聊,你好好招呼人家啊。」
「燕兒,你也對人家好點哈!對了,沒看到你家老大啦?」
「唉喲別提了,誰知道她又在哪兒跳舞呢。天天罵她她也不聽,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還是你們家燕兒懂事。」
「我們家也讓人操心喲……」
倆大人終於是進了屋,她們音量也小了很多,張燕和小傑在客廳裏幾乎聽不到她們的聲音了。倆人尷尬地坐了會,小傑說:「看電視吧?這電視今年剛買的,黃河牌的。」
「真好,我家還沒電視呢。」
雖說是新買的電視,但看不到十分鐘信號就不行了,小傑還得時不時上前拍一拍它。一下午過去,張燕也不記得看了個啥電視節目,光記得小傑拍電視的背影和他吊在屁股後頭叮叮噹當響的鑰匙錢包了。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淌著,張燕總覺得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有時候她想主動說點什麼,但一看到小傑也不自在的樣子,就又覺得好像繼續保持沉默也可以。他清澈的眼神裏暴露的愚蠢會莫名讓人覺得,這人還蠻靠譜的。說起來挺奇怪的,為什麼這麼多年沒見的人,突然要來家裏提親。也許是父母背著他們訂下的娃娃親,他也只是父母的牽線木偶而已?自己以後真要跟這個人結婚嗎?好像也不是多麼恐怖的事情,但她總覺得自己的人生應該有更好的安排。誰知道未來會怎樣呢,現在什麼都還在醞釀著,她左右不了事情的發展,只是她知道,自己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奪回對人生的掌控權。她聞到小傑身上的汗味混著皂香,竟讓她在這燥熱的天氣裏有了些許眩暈。她想,如果是在大學校園裏遇上這樣一個大男孩,也許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和他在一起吧。
「對了,你考上了哪所大學?」不知道過了多久,韓英傑終於開口說話了,只是也不望向她的眼睛,而是看著電視的雪花屏問的。
「人民大學。」
「學什麼?」
「中文。」
「挺好的,將來畢業要當老師嗎?」
「老師?不了吧……我想做個詩人。」
「詩人……那也挺好。」
然後倆人又陷入了沉默。
到了晚飯邊的時候,倆大人從屋子裏出來,劉鳳娟說要接張燕回家,小傑媽媽卻無論如何都要留她倆在家吃飯,最後拗不過,劉鳳娟只能說,那我去廚房幫你打下手。繞去廚房的時候,劉鳳娟順便問他倆聊的咋樣,「挺好的。」張燕笑盈盈地對劉鳳娟說。事實情況是一下午他們說的話沒超過十句。劉鳳娟滿意地對他倆笑笑,就進廚房了。
飽餐之後倆大人又是一陣撕巴,終於捱到分開了,天也黑透了。張燕覺得這天好累,雖然她只是百無聊賴地在沙發上坐了一下午。張燕感覺到騎著自行車的母親也分外疲倦。半路上,她媽問:「你對人家印象怎麼樣?」
「挺好的啊。」
「真挺好假挺好?」
「真挺好的。」
「那你上了大學可得給小傑經常寫信……」
「中。」
「答應的這麼爽快?為了念這個破書,你是怎樣都行,是吧?那你明天跟小傑結婚吧。」
「啊?你認真的嗎?」
「唉,我也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留住你。我為啥逼著你跟小傑去相親?也是想著你如果在老家有個對象,就像風箏有了線,最後總是能回來的。你要知道,媽也不是隨便給你找的人,我也比對了很多,來提親的就他家條件最好了,而且這麼些街坊鄰居都說他家孩子老實,我跟他媽又是老相識,知道他媽不是那種結婚後會刁難你的人,這才說要給你倆牽線的。你要瞭解你媽我的一片苦心,我都為你把路鋪好了,將來你在外面過得不好,回了家,家裏總是你最後的避風港……」
望著月光下母親的背影,張燕覺得母親這些年也蒼老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