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特別篇（全一章）

特別篇〈芝蘭森風〉

　　那天是潘茉莉人生第一次吃到，來自山下平地的珍稀點心。
　　乍看是近乎深黑的茶色，竟擁有甜蜜而難忘的口味，稍微含在嘴裡就融化殆盡，留下一股特殊風味的餘香。
　　就在她專心致志品嘗甜點，身邊傳來沉穩的男性嗓音，語氣溫和地詢問道。

　　『好吃嗎？』
　　『嗯，謝謝大哥哥！』
　　『現在才知道叫哥哥，妳這現實的小丫頭。』

　　跟潘茉莉一起坐在神社石階梯上，身穿純白和服的中年男子，臉上掛著啞然失笑的無奈表情，終究還是搖了搖頭，不追究小女孩平時對他的稱謂。
　　這又不能怪她，誰叫和服男子首度出現在神社，偏偏是留著鬍子、一臉滄桑的模樣，怎麼看都只適合被稱呼「大叔」。

　　（不過，大叔最近精神變好了，應該不是錯覺吧。）

　　這裡是位於東部深山，鮮少與外界往來的牧月村，村中除了傳統的祭祀場所，自從統治臺灣的日本將勢力拓展到東部地區，便在丘陵上建造了一座日式神社。
　　和服男子是神職人員，偶然跟偷偷來神社練習劍道的潘茉莉相遇，此後時不時教導她日本武術，甚至傳授現代武器例如槍械的使用方法。
　　隨著兩人相處日久，和服男子開始注意形象而剃掉鬍子，總算擺脫最初的頹廢大叔造型。

　　『噯，大叔有喜歡吃的東西嗎？』
　　『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因為你送我芝車力啊！我也想送你一些好吃的。』

　　芝車力，又名招閣禮篤，根據大叔的說法，平地人是用這個名字稱呼黑色甜點。
　　聽聞潘茉莉的話語，和服男子微微瞇起眼睛，含笑解答她的疑問。

　　『假如之後還有機會，妳可以在今天送我芝車力。』
　　『為什麼是今天，其他日子不行嗎？』
　　『在這個日子收到禮物，我會特別開心喔。』
　　『……唔……』

　　眼下潘茉莉的財力有限，不可能購買芝車力這類高級點心，無奈之餘只能據實以告。

　　『以後有錢的時候，我再買芝車力送你。』

　　有點心虛地轉頭，潘茉莉不敢看向和服男子，未料旁邊傳來輕笑聲。
　　她下意識望向對方，只見那雙眼瞳映照出一抹看似和煦，實則不明所以然的深意。

　　『當然沒問題，我會等妳長大的。』

　　潘茉莉日後回想起來，還是難以確定和服男子的真意，包括教導她武術與贈送禮物，兩人在神社相處的點點滴滴。
　　就師徒來說似乎過於親暱，然而就男女關係來說，彼此存在難以跨越的年齡差距，況且和服男子在那之後，完全沒有任何類似表態的舉動。
　　或許是潘茉莉想太多，和服男子不過是個期待收到芝車力，有點寂寞的中年大叔而已——只是這樣的話，自己並沒有理由拒絕他。

　　（還是說……覺得失望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念頭不過一閃而逝，現實際遇讓潘茉莉無暇深思，臺灣更是隨著大日本帝國對外宣戰，被捲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混亂局勢。
　　應是神職人員的大叔隨軍出征，連同自己村子裡的族人們，全員消失在南洋戰場的叢林，再也沒有回來山中神社相見。

　　（我都已經長大了，你人在哪裡？大騙子……）

　　二月十四日，曾經跟人約定好的日子，潘茉莉偶然路過商店，不由自主在店前停下腳步，隨後毅然踏入店內。
　　從店員手中接過包裝妥當的盒子，潘茉莉回到暫住的聖堂，內心猶豫不決，究竟該如何處置這份昂貴的禮品？

　　（果然還是只能自己吃了。）

　　潘茉莉這段時間協助收服御先靈，儘管微薄仍然獲得一點金錢補助，之前都被她拿來保養武器跟裝備。
　　為什麼要購買芝車力，這種短短幾秒就可以吃完，一點實用價值都沒有的甜點？即使自己兌現諾言，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夠收下禮物……

　　「茉莉，妳拿著什麼？」
　　「！……神父？」

　　在通往傳教員宿舍的路上，潘茉莉巧遇這段時間的合作對象，羅馬教廷派遣來臺的江瀚森神父。
　　對方看到潘茉莉手裡的物品，沉默幾秒便自行得出答案。

　　「原來是芝車力，妳打算送人還是自己吃？」

　　理論上應該回答送人的，然而贈送的對象生死不明，彼此也沒有約好在今天見面，潘茉莉自己都說不準是為何購買。
　　就算是這樣，真正見到屍骨或靈魂之前，仍然存在那麼一絲機會──

　　「我沒吃過臺灣的芝車力，可不可以跟妳分享一顆？」

　　儘管潘茉莉還沒答覆，江瀚森已經主動提出要求，帶著燦爛的笑容詢問。
　　猶豫了幾秒，潘茉莉有些勉強地道出話語。

　　「我打算自己吃，但如果神父沒吃過，整盒都給你好了。」
　　「那樣的話，不如我去泡個茶，配著芝車力一起喝，妳覺得如何？」

　　明顯看出潘茉莉的神色有異，即使如此也不會特別探問，江瀚森就是默默找個理由，盡己所能陪伴著她。
　　深知這份邀約源自於關心，自己拒絕反而顯得見外了，潘茉莉輕輕點了點頭。

　　「好的，麻煩神父了。」
　　「不會麻煩，妳先去裡面等我。」
　　「嗯。」

　　潘茉莉停留原地，目送江瀚森前去燒熱水，這才繼續往傳教員宿舍前進。
　　原本緊緊捏著芝車力，莫名覺得冰冷的雙手，歷經先前的談話而暖和起來。

　　（也許下一次，可以送出去了吧。）

　　不是像這樣無可奈何，而是真正送給足以信賴，發自內心想要感謝的人。
　　到了那個時候，藏有微苦的芝車力，一定可以隨著過去記憶，轉化成為純粹的甜美。
　　不同於冬日刺骨寒風，春天的微涼空氣從窗口滲入室內，微微掀起潘茉莉的髮絲，隱然帶來屬於遠方森林，讓她感到懷念的氣息。

〈芝蘭森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