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本章節 11059 字
更新於: 2024-04-28
二—三
1
既然都是要來荒城這兒,露榭這回順道帶了兩人份的午餐。
這是生物禁止進入的區域——當然露榭有考慮過,稍微懂那麼點烹飪的他想做個實驗。就算再怎麼苦惱,飯還是要吃。而既然都要吃、那就弄好吃一點吧。所以他帶了新鮮食材。
食物之所以要長時間燉煮可說就是為了分解——而瘟疫圈沒有讓露榭失望,到荒城家的時候,肉類已經變成帶有沉澱的清湯泡著骨頭;蔬菜只剩纖維骨架、菜汁綠油油的。接著該丟的香料撒撒撒地混進去,便攜爐在餐桌上熱好不用加蛋過濾的清湯、再煮完義大利麵。就是蔬菜汁裡完全沒有纖維變得很稀。露榭想了想,把那些蔬菜纖維丟進血球粉碎再加回去攪拌成青醬……甚麼時候自己的血變成萬能工具了?
從熱清湯散出陣陣香氣的開始、荒城圓圓的雙眼就盯著不放了。畢竟就是在他面前做,他從頭看到尾,真不曉得眼睛有沒有眨一下。
……雖然自己的行動似乎讓荒城好奇起來,但他仍舊不肯離開那小角落,露榭坐在餐桌旁拄著臉就這麼跟他對視。
雖然露榭做菜就是衝著荒城。但他自認很壞心地就是不開口。兩人就這麼對視了幾分鐘。
先有變化的是荒城。本來圓圓的雙眼眼角慢慢垂了下來。最後又低頭、身體縮回毯子。
見狀露榭嘆了口氣:
「你覺得我在等甚麼?」
這個問題讓荒城小小的身體震了一下——露榭感覺到荒城似乎有點怕自己。雖然露榭也不曉得自己有哪裡好嚇人的。
然而即使隔著距離、露榭都能感覺到緊張。荒城低著頭不安地左右看。但當然沒有甚麼能幫他解圍。
不過驚慌過了一兩分鐘,荒城又低下眼簾,放棄似的蜷縮起身體撇開視線,好像誰都沒有向他搭過話。
這也太消極了……露榭甚至覺得這股消極成了一種氣味直撲鼻腔、明顯且嗆得不行。
露榭為此不快地離開椅子,走到荒城面前蹲下,雙眼直直瞪著他。
而荒城『事不關己』的城牆顯然薄得很。見露榭逼近顯然又慌了起來——露榭可沒有看漏:荒城的眼神不時像是在確認露榭的生氣程度、不時飄來一下又別開。
不過露榭也只是假裝生氣、稍微板著臉盯著他瞧——光這樣就讓荒城進退維谷、要真的生氣會不會把這小動物嚇昏過去呀?
「上次吃飯是甚麼時候?」
隨著問題荒城望向露榭,眼珠在眼眶裡四處奔逃一陣。
「……昨天。」
「…昨天?」
當然——除了時間以年為單位對不上,露榭更在意的是荒城沒有提哪一頓。好像一天有吃就算是了結三餐似的。
不過露榭的質問讓荒城又縮了起來。縮到這地步露榭感覺他隨時都會滾動起來……壞心眼就到這裡吧。
「餓了嗎?」露榭放柔表情這麼問。
「……?」
是,荒城沒說話,但露榭不是沒看懂……這表情就像在說「你幹嘛問我?」
「你、餓還是不餓?連這點都不能說嗎?」
「……說了、你不會打我?」
露榭眨了眨眼。好像不經意的就問到點上了——自己當然沒理由打他啊?但為什麼覺得說了就會被打?
「誰會打你?」
「…爸爸媽媽。」
「為了甚麼打?」
「工作很忙。」
工作很忙所以打人?為何!?我不懂——露榭心理抱頭。
「呃……所以你…說了就會被打?」
荒城點點頭。
「他們回你甚麼?」
「「工作很忙」。」
「這我聽過了…沒有別的嗎?」
「……「才沒空煮給你東西」?」
令人費解。露榭心中琢磨起來。
說餓了↓很忙的父母沒時間煮飯↓打荒城。這中間少了點甚麼。
是覺得荒城表示餓了就是在催促、甚至命令他們做飯,因此生氣嗎?
如果是、那他父母的被害妄想也太跳躍了。
「……你姑且知道吧?你爸媽不在這、打不了你的。」
荒城點點頭。
「就算在也不會讓他們打——所以你可以放心說:你餓不餓?」
「……不知道。」
「…不知道?」
「爸爸媽媽不在所以不知道……你知道嗎?」
我——還有妳爸媽哪可能知道你餓不餓啊!? ——露榭心理喊歸喊,不過照荒城家庭那異常樣……
「希望不是那麼誇張……難不成你餓不餓是妳爸媽決定的?」
荒城帶著「你這在問甚麼啊?」的表情——點點頭。
噢……天。
「你知道餓不餓是你自己的感覺吧?你也曾跟爸媽說過你餓。」
「可是會被打。不行。」
「所以你交給爸媽決定?」
荒城又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點點頭。
露榭內心一聲長嘆。那對父母搞甚麼啊?但是……
「…他們死了喔?你爸媽。」
荒城怔了一下。然後嘴角像是忍俊不住揚起、落下。最後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然後呢?你要一對死人決定你餓不餓?」
「不是嗎?」
「當然不行呀……」
「……那你決定就好。」
「你這傢伙啊——」露榭氣得要鑽這不受教的小不點腦袋——但才剛向荒城伸手他就「咿—」一聲驚叫著逃開,卻被毯子絆到、一步都沒跨出去就跌倒,被毯子纏住的他掙扎一陣也沒能掙脫……然後就這麼臉貼著地板靜了下來。
——莫非摔傷了!?露榭趕忙繞到荒城身旁……結果看到他一臉萬念俱灰地趴在地上的樣子。
「……我說,你不會連逃跑都放棄了吧?」
荒城毫無回應。看來不置可否。
……這條鹹魚。
露榭嘆口氣、幫他把纏住的毯子解開來——但荒城還是動也不動。露榭瞄了一眼,把他搬到餐桌椅上。
搬運過程露榭也吸了口涼氣……他這重量簡直像死掉的昆蟲空殼那樣不自然,體溫也跟地板一樣冰涼。
被抓到椅子上的荒城顯然有點困惑,他低著頭、雙眼向上偷瞄露榭。餘溫讓擺在面前的餐點散著香氣,荒城咕嚕地嚥下口水——露榭可沒看漏。
「我很壞心眼,可不會叫你吃喔。」露榭努著眉間作出還在生氣的樣子。果不其然、光這樣就會讓荒城僵著不敢動——「但我也沒說不準喔?」說著露榭舒緩眉頭、自己端起清湯抿了一口——嗯…蔥蒜味道比想像得濃,大概是分解讓氣味因子全部釋放的關係吧。不過想到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做成繁複料理就感覺更美味了,而青醬更濃厚的菜味正合露榭的口味。這回是羽衣甘藍,下回用莧菜試試吧。露榭也不等對面遲遲不敢動手的荒城,自己很美味的吃了起來。
終於——荒城像是受不了誘惑,伸手向湯碗。中途還偷瞄了露榭幾眼。露榭擺擺手背表示「要吃吃你的」、把他詢問的眼神趕回去。
最後荒城終於抿了一口湯——隨後一瞬間露出驚奇的表情。雖然很快又藏起來了,但一口一口直到喝完、看來很是中意。然後他拿起叉子捲了一口義大利麵放入口中——
「嘔誒誒誒——」
「…………………………………………你不喜歡吃菜對不對?」
荒城的眼神往左,然後往右。一目了然。
「…湯還算好喝。」
「……那倒是多謝了。」露榭賭氣地瞇起雙眼。
「……你為什麼……」
荒城問到一半停了一下來,似乎想不到該怎麼說。
結果比起正餐、荒城他更喜歡壓縮乾糧和能量果凍。因為是甜的嗎…?現在他雙手捧著果凍袋,一邊吸一邊努力深思的樣子。
露榭想了想:「……為什麼管你嗎?」
「……嗯。」
「這個嘛——」既然都猜到問題,露榭也想好怎麼答了:「——你有點像我弟弟。」
「很像?」
「呃……老實說其實不太像。他總是滿口抱怨、很任性、一言不合就大吵大鬧。相比之下你安靜多了——這可不是稱讚喔,俗話說過猶不及,你是另一方面的麻煩。」
「……對不起。」
「你的道歉是真心的?或只是想敷衍過去?無論哪個都很糟糕喔。」
「嗚……」
「我知道我的話讓人很難回答、你聽聽就好。我弟弟他……再怎麼說我也照顧慣了。大概因為這樣,看到你就有點…放不下。」
「……真好。」
「嗯?甚麼真好?」
「可以當你的弟弟……你的弟弟怎麼樣了?」
「這個嘛……我不知道。現在應該是跟他決裂中吧。」
「決…裂?」
「他從我背後開了一槍。」
荒城圓睜著雙眼,眼珠左右搖移。
「………………………………………水槍?」
「很遺憾,是真槍。」
荒城半張著嘴,不可置信地連連眨著眼睛。
「不過……畢竟…我害死了父親。」露榭苦笑一下,「他會恨我也是情有可原吧。我現在畢竟活得好好的,如果還有機會回到村裡,我想原諒他。但他會不會原諒我就不曉得了。」
荒城又低下頭,沉默不語。
「……你在想甚麼?願意跟我說嗎?」
荒城抬起頭,但還是因為顧慮猶豫了一會兒:
「……果然『家人』,不可信。」
「不不不、剛剛我只說了我弟弟的事。但我的爸媽還是很愛我——還有我弟弟的。」
「但你弟弟不愛你。」
「這—他可能只是一時沒控制住。你看嘛、像我說的那個樣子,他很容易衝動。」
「不,他一定只有恨你。不然不會想殺你。」荒城擰起雙眉,「——就像我希望我爸媽死一死。」
「不、我跟你的狀況不一——」
「——一樣。」荒城低聲直接反駁:「你的弟弟肯定總是不肯幫你對吧?你幫他做的很多事——至少有做飯嗎?那應該自己做才對。我爸媽總是說「你要學會獨立,事情就該自己做」。但我記得很清楚,每次衣服都是我洗,我明明沒弄亂過房間,卻一直喊我過去掃地——而且他也絕對不會幫你。我作業不會,他們只會說「那是給你的課題,你要自己寫」。可是不寫完就不能睡覺,寫錯被老師圈起來還會被打。在學校也是,我的東西總是被偷,跟老師說了也找不到。爸媽知道了也只會說「你要跟同學好好相處啊」。……可是爸爸媽媽他們卻總是吵架——你弟弟肯定也是這樣。甚麼都要你做、也不能要他幫忙。他現在還從背後捅你一刀。他絕對恨你、要你死。你只能讓他死、就跟我爸媽一樣。」
露榭不禁吞了口口水。他第一次聽到荒城如此喋喋不休。聲調壓抑猶如低吼,顯然怒上心頭。
但同時露榭也感覺到扼腕。
他將自己與父母的感受混為一談;也經常搬出父母的觀點、即使他自已一點都不喜歡。此外顯然也沒分清愛到不愛、從恨到非得殺之而後快——此間程度大有不同。
不愛不等於恨,有可能只會保持距離;即便是恨,也不是非見血不可。對傑斯——露榭對他的任性不能說沒有埋怨。但這就要他的命?當然遠遠不至於。對荒城那不愛就是恨、必須你死我活的極端心態,露榭完全無法苟同。
但結果擺在露榭面前了——【荒城瘟疫】確實殺了所有他不愛的人。無論荒城他有沒有下手的自覺。
「可是——總不至於你所有人都恨吧?妳的其他同學呢?沒有比較要好的嗎?」
「你真笨。同學怎麼可能要好?」
「……咦?」
「大家都忙著讀書啊。隨便搭話會被公幹的。」
「呃……公幹?」
「你不知道?公幹就是……那個……」
荒城沉吟起來,一時找不出詞語來說明。
其實露榭也不是完全猜不出那個話的意思。只是這麼難聽的話、出現在荒城這看來是小學生待的地方?小學這種地方有這麼肅殺嗎?露榭畢竟是在家自學的,就算不信也不敢直接否定……露榭按著腦門搖了搖頭:
「不…用不著再說了,我好像懂了。」
荒城都這麼說了,那就應該是那樣吧。
露榭認為自己自出生到現在沒受過太多委屈——要說有,也只是村裡有些人在背後說他是有錢村長家的好命養女之類的閒言閒語——『我有著讓人羨慕的母親和父親大人』這一點,旁人越嫉妒、露榭反倒越是確信,甚至相當自豪。
但荒城呢?得待在肅殺的學校、在家中草木皆兵,深怕一個微不足道的錯誤就招致打罵,還每天循環往復、不得喘息——露榭想起在自己成為異能者之後,村裡和藹的神父馬上翻臉把自己當魔鬼似的……那種壓抑的氣氛,露榭光是那幾天就喘不過氣了。荒城待了多久?一年?五年?還是他至今這一輩子?
荒城會這麼淡漠、肯定是冰凍三尺。露榭不認為他短時間能走出來。
「我明天還會來的。你有甚麼想要的——」
「——沒有。」
荒城回答搶快得不自然。露榭可沒看漏:那一點點恐懼的味道。
露榭猜了一會兒:
「妳爸媽該不會用這話句釣你說了就翻臉吧?」
「……他們說我貪心。」
他爸媽是沒刺挑刺的天才吧?貶低自己的孩子很有趣嗎?
「哼嗯、但我呢,別說不是釣你。若你想要的話……讓我猜猜,電腦遊戲機之類的你爸媽肯定說那很墮落吧?就是那個也行喔。」
「那我……」荒城說到一半就停住,同時大口吸吐著空氣,「我都要。」最終還是只敢小小聲的。荒城低著頭,還頻頻抬眼偷瞄露榭的表情。
「OK、不過還不只這些哦,我會帶更多東西過來。」
荒城驚訝得直眨眼。
2
回去的路上,露榭接到了七木的訊息。
七木找自己……本來露榭還打算繞過營地的。但無視人家也不好。
還沒到營地、遠遠的就能看見七木環著雙手站在進出關口。營地平常也沒什麼車進出,但堵在路中間?……露榭有種做壞事被抓到的感覺。怯怯地走了過去。
「啊啊、露榭小姐?一天不見了,剛好你在附近呀?」
「咦耶!?啊、對。」
「幹嘛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哦、我懂了。你又去那裡了對吧。」
「呃……你沒生氣?」
「只有懺悔派那些玻璃心臟老頭才會對這大驚小怪。」
「那你堵在路上……」
「堵?……啊~~沒有啦。我在看星星。」
蛤啊?
「這裡視野正好啊——旁邊沒建築。還有柵欄可以靠。」七木露出揶揄的表情:「而且真要堵也堵不到吧?之前才來問我荒城的問題不是嗎?我可沒聽說你經過營地喔。」
原來自己一舉一動早就被猜透了。露榭總感覺還想瞞著研究派的自己真夠傻。
「是說……雖然是我叫你過來,但這回沒有要請你進去,抱歉得站著說話。」
「……得偷偷講的事?」
「對——室內為了儀器防盜都有錄影錄音,電話上也不安全。」
「呃……那我們大喇喇地站在這裡談沒事嗎?」
「不需要瞞著營地裡的人呀。這件事他們也都知道了。」
「…這是研究派想要告訴我的?」
「你猜得真快。沒錯,不過是我們的主教大人的……暗示。但還是別讓懺悔派抓到口實比較好。可能的話。」
七木不帶期望地輕笑了下。補充了句「至少別太快」。
「話說對荒城的處置方法呀、在教團裡跟懺悔派那些老頭拗了半天——他們一直咬死處決荒城不放。當然你家主教從頭反對到尾。我們這是說沒有手段——至少沒有除了你以外的手段、這麼推拖下去。但懺悔老頭們開始坐不住了。」
「坐不住?荒城不是一直在那十年了嗎?」
「因為你成功進去了呀——最近他們也不愛惜羽毛了,開始測試有哪些異能者能進入瘟疫圈,我們是要提醒你『不要』跟那些贖罪者部隊撞上。」
「…這強調是什麼意思?」
「啊哈哈…這個嘛、畢竟教團現在知道要進入瘟疫圈的條件了——強大的恢復或維持肉體的能力。這在異能者之中並不罕見哦,長生一直都是人們的宿願嘛。要不是可能給寶貴的贖罪者精銳留下殘疾、他們早該試出來了。」
「也就是……荒城早晚會被襲擊?」
「是的。至於『要不要跟他們碰上』嘛……唔呵呵,這就是我們家主教的要我『暗示』你的。」
「你們…想用我擋住贖罪者?」
七木點點頭。露榭皺起眉梢:
「無名跟信使可沒叫我這麼做。」
「當然不會。如果你攔著贖罪者、他們大可拿妨礙教諭之名連你一起解決。無名主教肯定顧慮這點。」
「……你們就沒無名顧慮那麼多呢。」
「確實…是。但既然找上你當然利益是一致的——露榭小姐,你很在乎荒城吧?」
「……」
「老實說我們研究派也是。這荒城我們都都研究十年了、才剛有突破就插手吵著要銷毀,明明探索最有趣的階段才剛開始耶!不帶這樣的吧!?」
「……看來你的大無菌室計畫還沒放棄呢。」
「甚麼沒放棄,正要展開好嘛?」
看七木亢奮的樣子,露榭有些傻眼。研究派的實用至上他著實喜歡不起來。
要事轉告完,七木也沒跟露榭多寒暄。回到旅館就與信使碰個正著。
「我以為你會一直待在旅館。」信使嘆著氣說道。
「待在旅館幹嘛?發呆嗎?」
「就算是消遣,這麼晚才回來?——整個教團都在關注這裡。對你而言可不安全。」
「嗚…我知道啦。但又不會天亮一點就比較安全。」
旅館也是。要只有電擊槍的保安擋住贖罪者還是教兵也太苛求了。
「…好吧、這麼說也是。不過我是來告訴你、任務終止了。無名主教召你回去。」
露榭擰起眉間。而信使也感覺到一點不對的氣息。
「……無名也開始『珍惜羽翼』了嗎?」
「什麼意——等等。你是不是從誰那裡聽了甚麼?研究派那邊?」
「如果說是的話?」
信使長嘆一口氣。
「聽著、露榭小姐,你可能以為自己很強——但老實說,你這等二三級的在贖罪者部隊沒多罕見;要是他們派了一級那破天荒傢伙的更不用說。雖然、接觸荒城確實在你能力範圍,然而對抗贖罪者部隊可不是。你在他們裡面只是常才——」
「——那又怎麼樣?成為我不保護荒城的理由了嗎?」露榭面露不快,「無名的無罪推定才過一天就改了?」
「不是判罪的問題,是主教大人擔心你——」
「——難道我做不到?他說的?」
「不、他是沒這麼說。」
「那不就好了嗎?人都還沒出現呢,怎麼知道我擋不擋得住。」
「嘖、你真是——」信使看起來氣不過,最後拿起手機撥通電話開啟了擴音。
「喂喂~~信使?既然用上電話了,有意外?」
「意外可大了。主教大人,麻煩您親自說說露榭小姐。」
「果然啊……。」
「果然?」露榭皺眉。
「老實說嘛、露榭,我不意外你拒絕撤退。信使應該有跟你分析過利害關係——這回可比之前說的『要命』還要命。先說我可沒法叫死人起床喔。」
「我知道。」
「知道之後、還是要做?」
「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這樣啊。那我也不多阻止了。」
「主教大人!?」信使驚呼。
「信使呀、這是原則問題——辦不辦得到是次要的。」
「……我了解。」
「露榭畢竟不是我的下屬,我無權命令——老實說我也沒多反對。只是真失去你問題可不小……但我也沒辦法逼你去這去那的。」
無名苦笑著。
「不過嘛、給點參考建議也好——露榭、現在搬到瘟疫圈裡去吧。在那可以阻止絕大多數異能者進出;另外……小心桃園。這件事情我本來想去雇他的,沒人應門。」
「桃園……」露榭吞了吞口水,「我們見過的那兩位一級異能者?」
「對。他當時說得你們好像有得打,但我覺得你輸定了——至少贏不了。」
「……他們的能力沒什麼線索嗎?」
「知道的太少,連異能代號都只是取『看起來』像而已。只知道當時追殺他們的贖罪者全部入土了。主要是刀傷,但應該沒那麼簡單。」
「……我知道了。」
而翌日經過營地,就得知贖罪者部隊也已經在荒城附近紮營了。
3
「啊、來了嗎?歡迎光臨。那個……好大的背包。」
荒城今天顯得有些朝氣。甚至是聽到露榭聽自己來開門的。
「這段時間我需要住在這裡……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去找旁邊的空屋——」
「那個……」荒城怯生生地低頭:「我沒有不喜歡…這裡不好嗎?」
「唉呀~~你答應真讓人開心。」露榭摸了摸荒城那小腦袋。手心感覺溫溫的……溫溫的!?
「——你甚麼時候!?」
「?甚麼甚麼時候?」荒城歪頭。
看荒城毫無自覺,看來連自己『死』過都不曉得。還是說重點吧。
「那先不管,我要說的是…我之所以要暫居在這:【荒城】——我們是這麼稱呼你的,現在你有危險。」
「我?危險?」荒城指著自己、一臉不可思議。「這裡、好幾個月、都沒有人。」
「你這傢伙~~~~我不算人嗎?」鑽鑽鑽鑽鑽。
「啊嗚嗚嗚嗚~~」荒城抱著吃痛的腦袋,「你就是那危險?」
「不是啦!我是說——我只是第一個。教團看你這麼不爽,之後還會有人過來。」
「咦?教團?為什麼?贖罪者?」
「……是贖罪者沒錯。」
「這、這——」荒城好不容易紅潤起來臉色頓時又慘白回去,「怎怎怎麼辦?我要被處理掉了嗎?」
「這個…晚點會跟你解釋。別擔心、找上門的碴我會全部趕走。」
「……」荒城直直盯著露榭瞧。
「…怎麼了?我有甚麼問題嗎?」
「你看起來,不怎麼強。」荒城微微垂下眼簾。
「這張嘴呀…雖然也沒錯啦。」露榭苦笑著輕嘆口氣,「強的不是我哦,是這個。」
露榭展示血球,並讓他繞著手指轉圈。
荒城見著,嘴巴張成○的形狀、然後又變成ㄧ的形狀,接著是△,接著咕嚕地吞了口水:
「 ……果然是侵噬者?」
「…你果然知道啊。」
「經學課都會教的有誰會不知道?」
「說得也是——不過啊、雖然我一直沒明說:我們都是侵噬者喔。」
「我!?」荒城吃驚著指著自己,「我做甚麼了?」
果然沒有自覺呢。露榭心眼飄向門外的整座荒城。
……十年前願望就已經是罪了呢。那時候自己應該連話都還說不好。等等——荒城莫非十年前看起來就這年紀?該不會比我年長?
不過看他的舉止……除了十歲小孩甚麼也看不到。要他為城市消亡負責實在沒道理……露榭實在不希望這一無所知的孩子得擔起——
「這個嘛,你把你爸媽弄不見了喔。」露榭說了個不完全、顯然比實情輕得多的謊。
本來就不喜歡荒城他父母對待這孩子的方式。這時拿來當藉口、多少作為給這孩子的補償也不錯吧。
「他們會不見…原來是我嗎?」
露榭考慮了一會兒,點點頭。
荒城努起眉間。
「怎麼了,一副苦惱的樣子。」
「好像划算。」說完眉頭就舒展了。
露榭實在沒法判斷,究竟是荒城對父母的積怨太深、還是犯教條的罪惡感也就那點分量。
「不說那個了!你昨天說的那些、都有嗎、都有嗎~~!」
「有有有~~都帶來了哦——但是!」
露榭話鋒一轉,拿出參考書。荒城一見表情馬上垮下來。
「不過呢:先玩再學。」
「咦?倒過來?」
「沒錯。我會跟你一起玩。但相對的會嚴守時間、時間到立刻輔導你功課。學習時間到了就可以繼續玩。接受嗎?」
「唔嗚~~~~」荒城還著雙臂苦惱一會兒,「比以前—划算很多。」
「你以前在家裡的時間表怎麼訂的?」
「作業、預習。如果有做完,吃飯、睡覺。」
「如果做完?……姑且一問,吃飯的時候幾點了?」
「不一定的說。有時候十二點,有時候三點。也常常跟早餐一起吃。那時候就不用睡覺。」
給這種高要求卻一點幫助也不給的……露榭想起電視劇中那些趾高氣昂派給部下一堆指示;卻摳摳搜搜不肯撥款下來的老闆……原來這種討厭勁套用給家長也是異曲同工之妙。
「那麼就開始玩吧、我推薦這台大型掌機。有很多可以一起玩的。他兩邊的手柄還能拆下來,以後還有很多玩法。」
在餐桌上,露榭把採購的一對遊戲機與手機排開來。電源已經先充飽好幾顆預備了。但用盡的話最近也得回營地補充。話說回來充電的話……
露榭半開玩笑的把連上遊戲機上的充電線插頭插進血球裡。不會真可以吧。
而開機、看向電量圖示—嗚哇,真的在充電。我這顆血球到底是甚麼構造呀?……既然這樣伸出一根電線到天花板的燈座,很好,亮了。
「……發電機?」
「說不定是呢。」
「加酒精的嗎?」
「你還當真啊?」
一開始也不知道該玩啥,總之一個個玩過去。憑著有跟傑斯一起玩的經驗,凡競技類的遊戲都是露榭壓倒性勝利。讓荒城不時發出「嘰————」、「嘎啊啊啊啊!」的悲鳴。意外的十分悅耳。
……雖然這些悲鳴以往都從自己的。
「唔嗚嗚嗚~~不算啦。」
功課時間到了,荒城噙著淚水鼓著臉趴在餐桌上。露榭這才後悔欺負得太過火了。不過——
「呼呼呼,想報仇等五十分鐘後吧。」
露榭裝出一副得意的樣子。不可以在這種事上讓他以為自己理虧——以傑斯的腦迴路真的會抓住這點耍賴。
荒城一臉不滿地望向桌面上的參考書。隨便打開一本。
「……這個教過了。」
「咦!?這是六年級的說?」本來還擔心會不會太難的。
一一確認才知道,這孩子的課綱早就到初中二年級去了。真不曉得要怎麼硬塞才能快成這樣,也難怪作業總是寫不完。露榭一臉不可置信——
「……莫非你很笨?」
「是哪張嘴說出這種話啊啊嗄~~~~?」
「啊嗚嗚嗚嗚。」
剛懲罰完鬆手的露榭這時感到怪了……
「你怎麼不躲了?」
「?躲甚麼?鑽頭?」
「當初伸手你還怕得要命。」
荒城歪了歪腦袋:
「結論來說、鑽頭不痛,跌倒更痛,躲開不划算。」
……這算積極呢還是消極?
「你以前怎麼被打的?打手心?」
「不,很少用手。」
「…很少用手?」
「用腳比較多。」
「……姑且一問,踢哪?」
「嗯…沒特別踢哪。」
「這、不是很危險嗎!?」成年人的腿力可以輕鬆踢傷兒童的吧?無論胸腔腹部、側腰還是…腦袋。
「?——甚麼怎麼辦?就那樣啊?」
「那樣?」
「過幾天或幾個月就不痛了。」
幾個月……當時肯定傷到了。露榭擔心起來:「現在沒有那裡痛吧?」
「沒有,現在都不痛了,很久沒被打了。」
露榭鬆了口氣……也難怪荒城不怎麼在乎鑽腦袋。露榭本來就沒多認真,荒城也當鬧著玩的。
不過這下可好。手頭沒教材,露榭可沒天才到可以憑空講自己一年前才學過的內容。
知識以外自己還能拿出手的?技藝嗎?烹飪…這點水準算了吧。裁縫沒有縫紉機,手縫算了吧,歪得不忍直視。登山…在平原?木工有工具的話還行……但這裡木材光看就知道壞光了。有也風化到像烤乾的紙、脆得不行。
「——好,運動吧。」
「不要。」
露榭忍不住傻眼,難得荒城有這麼果決的時候。
「…有那麼討厭活動嗎?」
「討厭。無聊、很喘。難受。」
「……姑且一問,是怎麼搞得那麼難受的?」露榭印象裡的運動可沒那麼糟。
「……一千六百公尺?」
「什——」這也是國中程度的吧!?「學校要求的?」
「不、爸媽硬要體育老師。」
好吧,又是他們。他們以為什麼都跳級就好嗎?
「放心吧、我可沒打算讓你難受——如果更像在玩就更好了。」
露榭把血球充氣膨脹、再加上印象裡的多角花紋——一顆足球「砰」的落地彈跳。嗯,除了看起來紅紅的之外一切完美。
「足球?這個?」荒城似乎很有意見。
「別吐槽了——走囉。」
「誒誒誒~~」
荒城不甘不願地被拖出去,連反抗都很消極。
馬路上空的很——一般來說可不能在這玩球,但這座城市早就沒來車了。還算平整的路面正好當球場。
……不過露榭還是天真了點。
荒城別說跑、走快點都一頓一頓的還會歪掉,沒幾秒就喘到不行,足球這種跑來跑去的運動顯然太勉強……話說這種體能是怎麼跑過一千六的?才剛跑過半場、大概五十公尺,就撐在路面上氣不接下氣。
他手腳並用地爬向球。用全身趴倒的力量將球往前推——總算滾過假定是球門的地方。
「……那個,才剛開始耶?」
用手推球犯規這事……看這慘況根本不忍心提。
「已經、兩分、鐘了。可以、了嗎?」
露榭都還沒動呢。荒城只是追著球往球門就要兩分鐘?還搞到要死要死的。這若真搶起球來豈不是要命了?不,照露榭對荒城的印象,大概沒多久就趴在地上放棄了。
見露榭一臉困擾得一時無語。荒城也就這麼五體投地著、只轉頭過來哀怨地望向他。
「好啦……做些不那麼累的。嗯…我想想。」
「……」荒城還是趴在那兒。
「嗯?我只是還在想而已。可以先起來了呀?」
「那個、不是……」
荒城欲言又止的樣子。
「嗯?不是什麼?」
露榭望過去,不知為何荒城眉間緊皺——完全不像運動『累』的反應。
「你怎麼了?」露榭跑到荒城身邊,這才發現荒城他臉色發白、冷汗直流。露榭感到大事不妙。
「不、不、沒有——」
「別藏了!這種時候——哪裡不舒服?」
「…你不會罵我?」
「哪是這種時候啊!你哪裏痛嗎?還是喘不過來?如果前者就點頭、後者就搖頭——」
荒城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後才點了下頭。
哪裡——露榭追問下,荒城將視線移向自己的右髖部。露榭輕輕翻起那裏的衣褲,差點沒驚叫出聲——竟然已腫脹一片。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露榭忍不住哭喊出聲——荒城似乎稍稍被嚇到,但沒有回答。
露榭先想著要將荒城抱回屋內,但患部就在關節,貿然移動肯定痛苦不堪。再仔細想想,自己根本沒辦法處理內傷。這附近的醫療呢?露榭想到這裡已經在原地踱了兩圈,這才想起研究者營地,連忙打電話給七木。
電話響了五聲——竟然整整五聲,露榭只感覺世界慢得不行。
「喂?哈囉露榭小姐,難得你打給——」
「七木!荒城他、受傷了,這裡、怎麼辦、、你那邊、醫院——」
「——露榭,別慌。告訴我狀況。」
「右邊的大腿……對、臗關節?那裏全部腫起來了,荒城他臉色很糟糕。」
「知道了。露榭小姐,冷靜聽我說,現在有兩個辦法。最快的是你帶他到營地來緊急處理——但我們必須確保瘟疫圈不會跟著荒城一起移動,如果會就行不通。第二個辦法是讓機器人送緊醫療物資過去。」
「可是、怎麼帶過去?荒城他痛得連話都沒辦法說——」
「這…就得請他忍耐了。如果有類似擔架之類的手段更好。這邊可以派快一點的機器人幫你過去抬——」
「等等、擔架,我想到了!」
露榭立刻把血球壓平飄在空中——很好,夠牢固。
「七木、有擔架了、我立刻到你那邊去!」
帶著漂浮的擔架來到研究營地時已經花費二十分鐘——所幸瘟疫圈很識相地待在原地乖乖不動。而七木緊急叫的醫生還沒來,他們也只能先讓荒城躺在床上、餵他一點止痛藥並持續觀察症狀。
期間露榭鼻子吸個不停——他想著絕對不可以在荒城面前表現出驚慌,免得讓他更加不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露榭早就手足無措了。至於荒城,他現在連回應都沒辦法。
總算等到醫生過來:
「抱歉。這種程度的…重傷,在這裡無能為力。必須到醫院去檢查。」醫生已經盡可能慎選說詞了。但露榭還是倏地站起來。七木連忙將他拉住卻差點被拖著走。這十四歲的小女孩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啊!?
「你說這裡不行、那轉到醫院去——」
「很抱歉我不能開立轉診單…畢竟我。」
「露榭,他是密醫。你知道異能者問題的。」七木連忙給露榭附耳。
「……如果你們能接受無照醫院的話——」
「——那還不快點!」
不只密醫,就連七木見露榭激動如此都愣了一下。而荒城依然忍著劇痛凝視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