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鹿鳴曠野─2

　　（無論遇上什麼狀況，既然身為一族的王，必須設法保住子民性命。）

　　時間是一六七〇年，自鄭成功擊敗荷蘭人以來過了數年，正值臺灣的明鄭時期。
　　隸屬鄭氏政權的漢人，他們以臺南為據點向外擴張，威脅到統治臺中一帶的大肚王國，一個由平埔族部落組成的聯盟，雙方爆發了大型衝突──這是人類所知道的，僅限於表面的歷史。
　　事實上，鄭氏政權背後仰賴擁有怪力與異能，實為鬼怪與人類混血所生的「異種人」，剷除居住這片土地上，妨礙外人開墾山林的原生異類。
　　鯊鹿兒一族是某個部落的守護神，無奈不敵異種人強大的武力，不得不成群結隊逃往深山，尋找可以安身立命的居處。

　　『吾王，我們去哪裡啊？』
　　『鯊鹿兒離開了沿海地區，真的有地方可以住嗎？』
　　『肚子好餓，好想吃魚。』

　　鹿王剛停下腳步轉頭，正好目睹黃棕色毛皮的鯊鹿兒，被兩旁同伴一鹿一腳，踹到旁邊的草叢去，悻悻然爬起來吃了幾口草。
　　啞然失笑了一會兒，鹿王凝視著眾多子民，以篤定的語氣回答祂們。

　　『各位不必擔心，距離新的家園不遠了，現在請跟我來。』

　　鹿王說罷繼續前進，走在平時無人行經，地面鬆軟而長滿植物的山間小路。
　　行走片刻，感受到一股不同的氣息，鹿王猛然抬起頭來，輕輕嗅聞。

　　（對，就是這裡，我們快到了。）

　　鹿王一聲令下，群鹿加速通過闊葉樹林，迎面而來的是被群山環抱，有如明鏡倒映天空與白雲，延伸至遠處的寬廣水潭。
　　帶領鯊鹿兒走到水潭邊緣，鹿王確認所有子民都抵達現場，開口向族人們喊話。

　　『各位，這是我們即將定居的地方，不過在此之前──』
　　『大家快看是魚！水裡好多魚！』

　　鹿王還沒說完話，一隻鯊鹿兒便衝了出去，歡呼著準備跳進水潭覓食。
　　殊不知祂來不及下水，龐然大物猛地從潭中探頭，濺起水花潑溼黃棕色的毛皮。
　　用眼神示意其他子民稍安勿躁，鹿王帶頭微彎膝蓋，向眼前的巨獸鞠躬行禮。

　　『白鯊鹿王參見地龍大人，懇請您收留鯊鹿兒一族。』

　　地龍是一種以龍穴為巢，生平致力於守護自身地盤，阻止入侵者破壞土地與風水的鬼怪。
　　眼前巨獸一身灰黃與深褐交錯的花紋，唯獨頭部是由暗金色鱗片構成，其上長了一對分岔如樹枝的犄角，漆黑有如深夜的瞳孔緊盯鹿王跟祂的子民。
　　彷彿沒有盡頭的寂靜，最終是地龍主動打破沉默，以平靜無波的嗓音給予答覆。

　　『在這片土地之上，只要不破壞龍脈，祢們愛怎樣就怎樣。』

　　地龍說完，轉頭潛入水中的祂再次激起水花，濺濕站在岸邊的黃棕色鯊鹿兒。
　　見狀直起膝蓋，鹿王引領子民走向呆愣的鯊鹿兒，確認這位族人平安無事，總算鬆了口氣。
　　環視四周，那些圍繞自己的鯊鹿兒，鹿王深吸一口氣，大聲向群鹿宣示。

　　『千辛萬苦來到這裡，辛苦大家了！未來我們將在地龍的庇護下，讓每位子民在這裡安居樂業，重新建立屬於鯊鹿兒的家園，大家同意嗎？』
　　『同意──！』

　　無人知悉的荒山野嶺，突然爆出了震天歡呼，於焉開啟鯊鹿兒一族在此落腳，遠離世俗的山居歲月。
　　歷經長途奔波，有的子民跳入水中，變身成為鯨鯊的型態，悠遊水中補食肥美鮮魚；也有的子民保持梅花鹿的樣貌，快步走到草本植物叢生處，低頭品嘗鮮嫩翠綠的青草，吃飽了就在旁邊打滾嬉戲。
　　鹿王站在土丘上，一邊俯視自己族人愜意的模樣，一邊留意是否有任何外族追兵入侵，所幸直到夜晚都安然無恙。

　　（留在平地的鯊鹿兒，要是也一起過來就好了。）

　　心中懷抱一絲遺憾，鹿王試圖擺脫陰霾，在夜晚的樹林昂首闊步，直到一把聲音叫住了祂。

　　『為何不睡？』
　　『！……地龍大人，您怎麼會來這裡？』

　　冷不防從黑暗中浮現的身影，正是晨間在群鹿前現身，守護水潭與這片土地的鬼怪。
　　地龍的真身雖然巨大，但由於可以隨意改變體型，此時看起來就像一條大蟒蛇，趴伏在高處的樹梢俯視鹿王。

　　『白鯊鹿王，祢先回答我，為何不睡？』
　　『這是我身為王的責任，地龍大人。』

　　鯊鹿兒一族被迫離開平地，遠離長年定居的沿海部落，流離失所的這段時間吃了不少苦頭。
　　至少今晚，鹿王希望子民能夠好好睡上一覺，於是獨自在穿梭林間守夜，防止外敵趁著這個空檔入侵根據地。
　　靜靜聽完鹿王的自述，樹上的地龍甩了甩尾巴，表情如同其他爬蟲一般冷硬，讓人難以察覺情緒。

　　『真搞不懂祢，鬼怪明明能自由自在地活著，為何要給自己找麻煩？』
　　『或許吧……不過，有些喜悅正是因為承擔責任，才能夠深刻體會的。』

　　與此同時，疑問浮現在鹿王的心頭，不由得開口詢問盤據高處，態度冷漠淡然的地龍。

　　『如果不想找麻煩，您又為何接納鯊鹿兒一族，讓我等在此定居呢？』

　　大概沒想到會被反問，地龍頓時間陷入沉默，良久都沒有傳來迴音。
　　鹿王以為自己觸怒對方，正準備向地龍致歉的瞬間，帶著些許遲疑的話語聲，彷彿落葉緩緩飄過耳際。

　　『我第一次看到這麼漂亮的生物。』
　　『漂亮的……什麼？』
　　『其他的鹿我看多了，從來沒有看過像祢這樣，毛皮完全是白色的。』

　　地龍說到這裡，稍微頓了一頓，隨即補上後半的話語。

　　『讓鯊鹿兒一族住下，就可以每天看到祢了，事情不過如此而已。』
　　『……請您不要拿人尋開心。』
　　『我沒有拿人尋開心，祢為何產生這種想法？』

　　鹿王順著聲音看去，這才發現地龍凝視著祂，眼神傳達出無比的認真。
　　當彼此四目相接，按捺不住的反而是鹿王自己，率先移開了目光。

　　『好的，您不是那個意思的話……就沒事了。』

　　白色的鯊鹿兒，百年難得的祥瑞之兆，必須肩負起帶領族人，守護一族的職責。
　　鹿王打從出生便認清屬於祂的使命，如此才能忽視自己有別於周圍，甚至被敬而遠之的處境。
　　這身純白的毛皮，除了容易被人類盯上之外，實在說不出有什麼好處，直到此時此刻，地龍主動表明祂的想法為止。

　　『地龍大人，之後如果有空的話，還能找您說說話嗎？』
　　『看我心情。』
　　『好的。』

　　鹿王嘴角微微上揚，踏著遠比之前來得輕快的步伐，一個跳躍進入被植物覆蓋，深不可測的夜晚樹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