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天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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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2-27
剛從床榻下追身而出的樂綏,身上僅穿著裏衣,腳未著鞋,奔向門帳前,快速地將門帳打開。
寒風迎面而來,凍的他一陣瑟縮。
甄生等待似的站在門口,笑著關心道:「王爺,做惡夢了嗎?快進帳篷裏去吧!外面冷。」
樂綏抿著唇並未回答,而是視線繞過甄生環顧四周,搜尋雲暮的身影。
沒有看到人,他冷著一張臉,低沉道:「他人呢?」
甄生佯作疑惑狀,「他?他是誰?王爺,這晚了您找誰?」
樂綏抬起雙眸認真的盯著甄生的臉,肯定又執著道:「讓雲暮來見我!」
甄生微愣有些懊惱,看樂王的神情,「王爺八成是看到大人了,這恐不好忽悠過去。"
但他還是嘻笑裝傻道:「王爺,您說什麼,小秋大人遠在京城,怎麼可能來見您!」
樂綏失去耐心,微慍道:「他不止來過一次,對不對?他在那裏?我要見他!」
甄生收起笑意,沈寂許久並未出聲,沒有大人的指示,他無法給予樂綏任何答案。
經過了這段日子,樂綏實在是太思念雲暮了,急切的想知道雲暮的下落。
他失控的掐住了甄生的脖梗,眼梢微紅嘶啞道:「他在那?我想見他。」
弄月的帳篷就在樂綏隔壁,聽到響動,披著外衣就趕快走了過來,看到的就是樂綏用力的掐著甄生的脖頸。
她花容失色的快步向前,拉扯著樂綏的手,「樂綏,你做什麼,他是甄生啊!」
樂綏驚醒的鬆開了甄生的脖梗,看了一眼他脖梗上的淤青,歉意由然而生。
他狀似哀求道:「甄生,對不起!但,你可以告訴我,雲暮去那了嗎?」
弄月聞言一怔,「樂綏,你又魔症了嗎?秋大人自是在京城。」
樂綏搖了搖頭,肯定說道:「不,我看到他了,剛剛他就站在我的門帳前,我不會看錯的。」
弄月不解的看了一眼甄生,甄生撇開頭,不想回應。
弄月對著甄生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神色,猶疑問道:「是真的嗎?秋大人真的來過。」
甄生抬頭望向遠處,見東方初白晨露漸濕,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道:「來過又如何?樂王何不當作是夢一場,不要再深究。」
樂綏聞言後更是激動的捉著甄生的雙臂,「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他真的來了,他在那裏,我想見他。」
弄月清冷道:「樂綏,冷靜點,這事不能聲張。」
樂綏眼中熱烈的燃著火焰,閃爍著瑩瑩水光,壓抑的放低聲量道:「我冷靜不下來,我太想見到他了。」
甄生見狀,淡然道:「既然大人不想與您想見,您又何必執著於此,您見到他又能如何?您們終究是天水一方,相見不過是途增煩惱。」
樂綏聞言一時語塞,「天水一方,途增煩惱…….」
初陽已昇,萬物漸漸從沈睡中甦醒。
樂綏低垂著頭沈默不語,弄月輕聲安撫道:「樂綏,天冷先進帳篷內,穿衣穿鞋。」
樂綏愣愣的眨巴著明亮的杏眼,「嗯….穿衣穿鞋,去見雲暮。」
甄生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終究不忍心道:「大人夜半已經離開,回京城去了,您現在去追,必定是追不上了!」
樂綏頓時雙目泛起層層水光,若有所失的腳步凌亂的朝著自己帳篷走去。
眼梢泛紅雙頰兩道清液滾滾無聲滑落,口中喃喃自語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未來可預測的滄嚴大戰即將展開,甄生等人均為雲暮旗下的暗探,佈屬安排十分重要。
樂綏安全後,甄生等人自然亦無法久留,需回各自的崗位,為大戰多供獻一份心力。
甄生留下二人繼續跟著樂王,加上倖存的樂王府侍衛,總共5人,人數雖少,但好在實力強悍,加上樂綏及弄月,應付一般狀況已足以。
辰時剛過,甄生帶來的暗探都已整裝完備,準備出發,而樂綏仍是未踏出帳篷一步。
甄生的任務已經完成,並不執著於樂綏現在的情況,未來仍要靠他自己走出來,誰也幫不了。
他對著弄月說道:「王爺,就交給妳了,若有危險,只需要將暗號刻在任一城門的邊牆上,我們的人就會立刻提供協助。」
弄月:「謝謝你這些日子的幫助,我代樂王對你說聲感謝!」
甄生和喣笑道:「不用客氣,職責所在罷了!小秋大人特別吩咐轉告妳,千萬不要讓樂王殿下回到鄴京。」
弄月微愣,她並不了目前朝堂的局勢,於是問道:「這是為何?等事情過去,樂王還是不能回京嗎?」
甄生嚴肅回道:「現在朝堂局勢詭譎多變,樂王殿下身份特殊,一旦入京必有生命危險,從此隱姓埋名對現在的樂王才是最好的選擇。」
弄月瞭然於心道:「我明白了,多謝!」
甄生再次說道:「還有切記,不要讓樂王接觸到京城的消息,不管是好的消息,還是不好的消息。」
弄月疑惑試探道:「京城近期有大事發生!與樂王有關?」
甄生眼眸微斂若有所思道:「他不知道的事情越多,就越安全,妳想讓維護他的安全,就想辦法拖住他,絕對不能讓他回京。」
弄月雖不明白怎麼回事,但相信甄生及雲暮都是可信之人,想必京城之後必是腥風血雨,樂綏確實不適合回京。
她慎重的頷首點頭,再次拱身道謝,甄生便帶著人策馬朝北奔馳而去。
甄生等人趕路至三裡外時,只見路中三人坐於馬背上擋於路間。
甄生控馬至三人中央為首的男子旁,揖手道:「大人。」
雲暮見過了想見的人,心情愉悅舒眉展顏淺笑道:「走!回京。」
甄生欺騙了樂綏,其實雲暮一直都沒有走遠,真想追趕,還是趕得上的。
他神色猶豫,斟酌道:「大人,樂王殿下似乎很想見您……」
雲暮一怔,遲疑道:「他…想見我?」
甄生道:「是的,殿下他好像很焦慮,知道見不著您,似乎很失望,屬下以為,您與殿下若有什麼誤會,當面說清楚,或許比較好。」
雲暮知道樂綏想見自己後,只覺得心中即是驚喜又是一團亂麻,回京時間在即,實在不應該在待下去了。
未來兩人註定天南地北的命運,是從拒絕鬼面人離開京城的那一刻起,他肩上擔負的就已不再是自己,而是滄國的未來。
兩人此生是再無可能走在一塊了……
但即便是如此,
他還是想聽,樂綏見到自己之時,想說些什麼———
是噁心,還是原諒!
他策馬回身並轉頭道:「甄生,你帶其他先返回京城,我稍後趕上。」
樂綏,我來見你了!
與此同時。
樂綏的帳篷外,千玖的侍女甜甜從遠處焦急的奔跑而來,上氣不接下氣道:「樂王,樂王殿下,求您,去看看我家公主吧!我家公主快不行了。」
弄月鬱悶的將甜甜擋在帳篷門外,千玖的生死問題,她與樂綏心中都有很深的矛盾。
曾經她也把千玖當過妹妹般照顧,甚至湊合她與樂綏,但她卻勾結夜王,害死了她這麼多的手下,連她自己都差點遭遇毒手,心中的這道坎,確實很難跨越。
弄月冷冷回道:「妳回去吧!樂綏不會去見千玖的。」
甜甜不死心的喊道:「殿下,您就這麼狠心,公主也是為了您才會奮不顧身去救夫子等人,才會受了這麼重的傷,難道,連去看她這點恩賜,您都做不到嗎?」
甜甜一字一句,一切都不說死,也沒提過原諒不原諒的事,道德綁架,步步進逼著帳篷內的樂綏。
帳篷內,他雙手遮掩著面容,黯然煩悶的拉扯著心中的糾結。
理智告訴他,不能去,她害了死這麼多的人,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的報應。
感性告訴他,她就要死了,她已經真心悔過,還救了梨花院的人,而且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才讓她走向歪路。
甜甜來之前,乾元已經去請夫子前來了,此時,他們也走到了樂綏的帳篷外。
夫子擔憂開口道:「殿下,雖然我不知道您為什麼不想見千玖,但千玖此刻命在旦夕,就算她做錯什麼事,您能不能看在我老頭子的份上,去看她一眼?」
弄月有些壓抑道:「夫子,這事頗為複雜,您別參與這事,先去休息吧!」
夫子並非迂腐之人,能聽出弄月的弦外之音,憂愁道:「能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嗎?」
弄月嘆了一口氣,「夫子,這事一時半刻也說不清,總之,您別攙和了。」
甜甜再次對著帳篷喊道:「殿下,求您了,見見我們家公主吧!您再不去,公主就真的要死了。」
冷冽低沈的聲音從帳內傳來,「走吧!我不會去見她,我不會原諒她的。」
甜甜聽到樂綏的聲音,焦燥道:「殿下,難道,您不知道為何公主做會那些事嗎?一切都是為了您!為了保護您,您知道公主都承受了些什麼嗎?」
樂綏揉捻著眉心頹然道:「這些都不是她可以殺人的理由。」
雲暮前腳才剛離開,若現在就去見千玖,那他該有多傷心啊!
甜甜冷笑口不澤言道:「您真的是位被人保護到好傻好天真的皇子。」
弄月怒喝道:「妳太放肆了!」
甜甜沒有理會弄月,繼續說道:「在嚴國皇室,沒有爭鬥冷血殺人,就只能當待宰的畜生般被人對待,就連公主也不例外,而她在腥風血雨之下,堅持下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您……」
甜甜尚未說完,就見一名普通侍女急匆匆跑來,焦急道:「公主不好了,剛才又吐血了!口中一直喃喃的要見樂王殿下。」
甜甜驚恐道:「什麼!殿下她吐血了。」
她回過頭拚命的想衝進樂綏的帳篷,弄月長臂一擋寶劍一出,直接攔在了甜甜的面前。
甜甜哭喊道:「樂王殿下,求求您,求求您,去見公主一面吧!」
弄月撇過頭,低聲道:「回去吧!樂王不會出來的。」
甜甜沒有理會弄月的話,轉身看了一眼乾元,自顧自的繼續哭喊道:「公主真的快不行了,求您救救公主吧!」
乾元一個閃身恰好遮蔽在弄月面前,弄月來不及反應,頃刻間甜甜趁隙便繞過弄月,直奔門帳,開門而入。
甜甜進入帳篷的一刻,便看到了樂綏躺在床上,眸光呆滯而哀傷的望著帳頂。
意識到進來的人,樂綏緩緩起身坐起,神情清冷淡寞道:「我不是醫者,無法幫千玖看病,去找太醫幫她治療吧!」
甜甜直接跪到了床前,悲戚道:「太醫說公主求生意念薄弱,或許找到她最在乎的人,能喚醒她的求生本能。」
樂綏仰著頭,逃避似的手臂壓在眼前,不想看見眼前的甜甜,默不作聲。
甜甜嗚咽道:「殿下,求你了,救救公主吧!她這些年在嚴國真的很慘,只有在滄國的這些日子,才見到她真心實意的笑容,公主她……真的非常在乎您啊!」
樂綏最是聽不得這些,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畢竟她幫了我一個大忙,算我虧欠她,她要的我註定是給不了的。」
甜甜,「殿下,您……」
樂綏冷淡道:「走吧!帶我去見千玖。」
少頃,樂綏拉開了門帳,後面跟著甜甜走出了帳篷。
弄月看到樂綏出現,便知道他準備要去見千玖了。
她心疼的望向樂綏,知道雲暮剛剛離開,現在又要去見千玖,他的心裡肯定是不好受的。
她道:「樂綏,我跟你一同前去。」
樂綏表情沒什麼起伏道:「好。」
他站在帳篷前,正要抬腳,前方馬蹄聲躂躂躂———由遠而近傳來。
他疑惑的緩慢抬頭看向馬背上的人,一眼望穿馬背上飄逸絕塵的俊美男人,頓時眸色丕變,從驚訝轉為狂喜。
他眼神追逐著那個遠方策馬而來的人,直至四目相對,兩人皆望向對方眼底的最深處,像是要將對方的樣子投射至靈魂內。
樂綏輕快的抬腳立刻要朝馬背上笑容可掬的男人奔去,剛要邁出步筏,就發現背後的一股拉力死死的拉著不放。
甜甜正扒著的衣袖,阻止樂綏向前邁步,她神色晦暗語氣陰冷道:「殿下,您答應我的,要去見公主的。」
樂綏眼神堅定的輕輕撥開了甜甜的手,「我會去見她的,但不是現在,我一會會去看她,妳們先回去,我不會食言的。」
弄月身子閃身在甜甜面前,清除了樂綏的向前所有阻礙,同時驚惕的望向乾元。
乾元與甜甜頗有默氣的對視一眼,雖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無法改變樂王的決定。
他倆決定先回公主帳篷再做打算,何況樂王已親口答應,會去見公主了,算是目的已達成,再逼樂王,只會適得其反。
樂綏沒了阻礙笑著飛身朝前方的男人掠去,到了馬匹旁,馬背上人的人手一伸,樂綏便將手遞了過去。
雙手交握藉力使力之下,一個飛躍而上,樂綏便穩穩地坐在男子的身後,兩人一同策馬奔騰的離開了營區。
半個時辰後。
駿馬停在了一處懸崖邊,此時,樂綏與雲暮並肩而立,看著遠方雲海波濤翻滾漫延而來。
兩人雖無語一時氣氛略為尷尬,淡了剛剛相見的心潮澎湃,但溢滿而出的是多了份填滿心田絲絲的相思。
樂綏輕柔道:「雲暮,我以為你再也不相見我了……」
雲暮聞言呆怔住,不可致信的說不出話來。
從來都是雲暮自卑的以為樂綏不想再見到自己,會覺得自己的喜歡,令他噁心。
樂綏轉過頭看向雲暮,認真且愧疚道:「我很抱歉,那天我沒有心理準備,對你說出這麼過分的話。」
雲暮直視著樂綏的眼睛,那雙眼底含著星星閃燿的明亮杏眼。
他的眸色真誠,沒有想像中的噁心眼光,只有清澈無垢敞亮著熠熠水光。
雲暮嘴角的弧度揚起,眸色泛著薄霧,好像長久以來的壓抑在這一刻得到了求贖與釋放。
他嘶啞著低喃道:「樂綏,你不覺我噁心嗎?」
樂綏輕笑道:「為什麼噁心!我心悅你,你覺得我噁心嗎?」
打從他發現自己心意的時候,就想著有一天,告訴雲暮,我也喜歡你,你並不是孤獨的一個人,而是心心相映的兩個人。
這一天終於到來,他終於告訴雲暮,我心悅你———
兩人相望而視,不自覺的雙雙勾起唇角,哈哈大笑了起來,打破沈靜。
愛如春水,如雨過天晴撥雲見日,此時此刻,天水一方的兩顆心緊密的貼合在一起。
不必更多的言語,兩人隨意的併肩坐在草地上,雙手交疊,望著天邊雲彩,寧靜的感受水乳交融的心境,那怕未來山高水遠相隔兩地,都能不虛此情此景。
許久。
雲暮幽深的望著樂綏,笑如春風道:「樂綏,我要回京了!」
樂綏報以微笑,淡淡道:「我知道,等滄嚴兩國的局勢穩定後,我再回京去找你,到時候,我會求父王,貶我為庶民,那時,我便什麼都沒有了,你可不能嫌棄我。」
雲暮聞語,眸色瞬時哀傷一抺而過,神色深邃微斂,手臂施力摟住樂綏的肩膀,讓他緊靠在胸前,完全遮蔽住樂綏的閃亮亮的大眼睛。
他神色鬱鬱,但用著與神情相佐的溫柔愉悅嗓音輕聲道:「好,我等你回京。但為了安全起見,這段時間,你必需躲藏好,答應我,不管發生任何事,你都不能回京。」
樂綏低聲道:「你放心吧!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兩人耳鬢廝磨了一番,這才難分難捨的各自踏上了旅程。
註: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出自唐代詩人李商隱的《錦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