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轉折

預定退房時間前，保持側躺而持續受到壓迫的肌肉，痠麻得讓他自然甦醒。呵欠連天，張皓軒睡眼迷離，呆視著前方跪坐地毯，趴睡床緣的林予昕。

一睜開眼就能看到喜歡的人，幸福得令他想永遠停在這個時刻……就是打算觸碰地意欲抬手，從發現抽手受阻的原因是對面的人兒，而她反射性地將手扣得更緊不讓離去，幾秒間他僵直得連口大氣都不敢出；屏息到回復水靜無波後，才敢兢兢翼翼地繼續呼吸。不願驚擾那還徜徉夢鄉的恬靜容顏，撐持著邁向麻木的肢體，他若有所思。

我真的以為那天，妳就要跟我說妳喜歡我了。

『咚──』

迴盪的鐘聲，如此不合時宜。

快慢不一的參差腳步錯落在走廊踢踢躂躂，嘈雜中夾雜了能聽清的幾句「哭爸上課！」「這節什麼？」「化學喔？」「喔幹──」

「……好像……」
「打鐘了……」

……

兩人最後的一點接觸分離。

腳跟微乎其微地往後拖移，林予昕不露神色地緩慢拉出距離，些許傾首，好似示意他該走了。
該去上課了。

「……妳不回答嗎？」

她沒說話。

「不然、妳至少告訴我：妳為什麼要說妳想我？」
「是因為我先說我很想妳嗎？」
「還是怎樣？妳好歹也給我一個答案吧！我就因為這個糾結了兩天……對，糾結了兩天，很白痴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為了這一兩句話那麼糾結。」

「再不然，妳就隨便找個理由說服我啊！」
「說什麼易感期之類的啊！本能之類的啊！妳根本就沒有那個意思啊！妳只是聽我講著講著就不小心這樣回答我了啊！是我想太多啊！自己過度解讀還來問妳真的是有病對吧！」

她才舉目瞅睬自我嘲諷漸趨較真的他，但一副忍氣吞聲、有口難言的樣子，彷彿被他如此咄咄逼人很是委屈，雙眼交睫閃爍下的褐瞳快速地強行裝作行若無事。

「我們……」
「先去上課好不好……」

如今她那兩纖小的掌，多麼謹慎、忠誠，重新守護他粗大的手，多麼完備、周全，似乎不這樣就無法安心，宛若──
她也害怕失去。


*
從敞開的玻璃自動門走出旅館，失去騎樓遮蔭的道路，驕陽高掛藍天耀武揚威，烈得一時睜不開眼。快步跟上謝臻的劉辰翰來到旅館大門口，尋見她持拿單眼相機徘徊於柏油路上，憑藉一股隨興拍攝，像是沒個明確的構想。

一時半會他還在搞懂現在是什麼情形──約莫四十分鐘前，對方進房，滿不在乎地讓出他躊躇再三，房內唯一具桌椅的化妝台使用權；自己颯爽盤坐到床上，拆袋開箱，把玩起貌似要價不斐的單眼相機。見她沉迷，他亦齊全好自己學科進修的事前準備──布滿單字意義、句型注釋和文法解析的英語新聞播報稿影本；與之相應，轉存至手機的音訊檔案，並有更多培養聽力語感的素材。知性潛藏的底蘊從指縫間的原子筆霎時蔓延，書香氣息在屋內充溢，文藝得只差沒來杯濃醇的咖啡……與忽略牆後那些異樣的呻吟。

當他才剛全神貫注，享受於心無旁騖乃至忘我超脫之境時，她輕點了他的肩膀，對摘下耳機的他丟下一句「我去外面拍照」，隨即陣風般的颳出門。

握在右掌裡的手機和房卡緊貼；插在孔上的耳塞式耳機，兩條傳輸線蜷蜿左掌心，胡攪蠻纏彼此。劉辰翰俯首嘗試拆解活結、梳理，並重新整齊圈繞機身，卡片和手機分別塞入卡其褲袋後走出騎樓，行至那抹慢慢退後，面龐埋進相機後的羊毛捲女孩周圍。

視線順著對方的鏡頭斜上青天，作為宮廟指引的大紅燈籠們，高高掛在相連兩側樓房的電線上。看起來單純的街拍畫面卻疑似有什麼奇怪的亂入──「等一下！」

大手一把蓋住謝臻握好相機握把的右手背，令她姆指重滑過撥盤還直接胡瞄按下快門，景深平衡瞬間亂套，生成一張七級強震進行式的模糊歪斜街頭照。

「……」驚嚇到的謝臻穩住腳步停滯幾秒後，無語撇頭望向劉辰翰，他仍愣怔在自己的唐突上回不了神，才呆掙地移開手，「呃……妳會拍到那個。」指示她遠眺彼端他據理所說的「那個」──於莊嚴聖潔後頭的各形各色旅館招牌，和二十四小時散發粉嫩光輝的十八禁情趣用品店，大模大樣地羅列一起，一目了然。

「我光圈調整好了，背景會是模糊的。」攥住相機的右手擺了一下示意，謝臻表現得像是無可奈何，撥弄轉盤以重新選擇數值的手指卻很是輕快。

「抱歉……」
「沒關係。」
「……妳進來一點。」

兩人移至路肩避開摩托車潮，尷尬在劉辰翰單方面感到丟臉下無止境地發散，他試圖另起爐灶，開啟新話題：「妳剛剛拍了什麼？」

瞥了眼提問的他，她沒回應。只是在加快確認設定完成後，切換到方才拍攝的歷史影像區，留心遞出套掛手腕上的相機，讓他自行按鍵全螢幕閱覽，「請看。」
「我去路口取景。」

又被謝臻的我行我素丟包，不明就裡的劉辰翰點亮螢幕：牆面斑駁的旅館大樓，沒有盡頭的街道，成群結黨的招牌，列隊的機車，停放的汽車；赭紅的請勿停車告示牌、螢光橘的三角錐、正黃色塑膠瓦楞板租賃廣告，和散漫灰塵的綠色盆栽。

被框進鏡頭的景物再熟悉也不過，一張張大同小異的重播，逐步變成劉辰翰眼裡平淡無奇的符碼。他不免因這千篇一律快轉──直到他在螢幕上看見自己。

剛才他還佇立撩理著纜線脈絡，遠處突然的騷動使他眺望視窗外的方向。

……

「我有私心。」
「我想多認識你。」

我在妳眼裡──
是什麼樣子？

謝臻自她虎口比劃出的矩形視野中，捕捉到劉辰翰漸近迎面而來的身影。

不禁頻頻頷首，有他而正好適切、恰如其分的景緻，感覺很不錯。

從車來人往，充溢陌生面孔的間隙裡，襯映出她唯一認識的臉龐，她想。

尤其他現在一副心不在焉──

她緩緩撤下擺在眼瞳前的雙手。

劉辰翰行至目光所及，辨認出謝臻後回神；進一步在她五官、表情越發清晰時舉手示意他的來到。直到和她隔了一個人的距離對站，他的視線，從自己托捧相機伸出去的雙手，游移到她的眉睫、面頰，再飄忽到她身後的任何一處，不寧不耐地躁動著──她未免也太正大光明、聚精會神地猛盯著自己的臉瞧……「呃……怎麼了嗎？」

和張皓軒那般猖狂招搖的耀眼外貌大相逕庭，內斂寡言且總是不苟言笑，凜若冰霜的冷峻神色遮掩住原來細框眼鏡下的雋朗面容，實則溫文爾雅，暄暖和煦──「你長得……真好看呢。」
「我可以拍你嗎？」

嗯？

他頃刻停滯而後「蛤」了很深一聲，疑惑不解中好似夾帶反感。眼見謝臻不作他想，自顧自承托起被歸還的相機，從觀景窗瞄準他，慢步後退，劉辰翰聚攏的眉頭擰得更緊，振手，「妳……妳現在是已經在拍了嗎？」口吻強烈得聽上去像是質問。
「我先……試拍看看。」拇指搶快一步把拍壞的照片按進垃圾桶，再次於視窗內窺見劉辰翰──他瞅向鏡頭的眼神銳利，更接近瞪目一陣後瞳孔撇去別處，鼻腔吐出一口嘆息，最終撒手不管，放任自流，任由自己的肢體隨意擺放。但隨快門作響、時間流逝，他不禁浮躁加劇，「拍完了嗎？」
「……我們先回房間好了。」聞言的劉辰翰立刻大步流星原路返回旅館。

謝臻在老遠的後頭不疾不徐緩步，她刪除了一張又一張被她檢視過的照片，將方才的拍攝全數清空當下，她駐足不前。

雖然她是不該心直口快衝口而出，讓她那番請求聽起來似是因為發現他出眾外表才提出，太過膚淺冒昧而招致牴觸。

但她更急於用相機找到──在那片晌，她打心底湧現出的什麼……總之，等等她會好好解釋並道歉的。

只是……從原本十足確信，變得迷失了。

她究竟，是想在他身上，捕捉什麼呢？

──

「欸OOO妳坐到劉辰翰的桌子啦──妳還連講義都一起坐很騷耶──」
「喔是喔──對不起啦嘻嘻！」

門被猛力甩上自動反鎖，劉辰翰恍惚得視野萎縮昏暗。
他意圖鎮定，意圖在被鋪天蓋地的記憶洪流吞沒前上岸，他扒住還存在於此的所有影跡，那最能給他安心；直撐化妝檯面的手掌下有紙本，上面是英文，上面是字。
是什麼字，他無法辨識。
又被起底，被摳挖了。
他滲出冷汗。
沒關係。
沒關係。
會再結痂的。
門鈴聲傳入他耳中。
他踉蹌著去開門。

她進入房間，用適當的力道推關外門。
「妳幹嘛坐人家桌子啊很賤餒嘻嘻──」

相機掛在脖子的她，面向自己。
「讓他爽一下啊──我這種正妹坐他桌子欸！」

她目光閃動，打算要啟齒了。
「他搞不好爽到等一下在那邊偷聞！」

「剛才──」
「在那邊『啊──嘶──有女生坐我桌子欸──好爽喔──』哈哈哈哈──」
「欸！妳這樣他等一下上課勃起怎麼辦！不就要在那邊，偷打手槍？」
「『同學！上課不上課在那邊打手槍！來教官這邊！』」
「『來吸教官這邊！』哈哈哈哈──」
「齁──原來他拒絕妳不是自以為自己很帥很跩，而是想吸教官喔哈哈哈哈──」

好噁心。

好噁心！

好噁──
「所以說來說去，妳也就只是因為這張臉嗎？」

「奇怪地接近我，對我說奇怪的話，表現得異於常人，然後再來說妳也只是因為我這張臉？」

「妳這樣，跟那些人，有什麼兩樣？」

都一樣……

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