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語憶] (下)

本章節 26899 字
更新於: 2023-11-27
6月10日 星期三
4:37 p.m.
「艾茵」
RGS咖啡廳17號店


「這位是今天作為入社體驗,來參加我們小組讀書會的一年級的艾茵.S同學。」

「大家好。」我有些緊張的說。

座位上傳來了另外三位學生語帶熱情的回應,除開離我最遠的兜帽男同學正低頭不語外,其他幾位學長姐似乎對我的加入十分樂意。

「太好了,又有新社員加入了。」綽號叫大哲,體型圓潤的男同學高興的說。

「為什麼會想在這個時候加入我們社團呢?」打扮清涼,將長頭髮染成淡金色的學姐問。

「這個嘛⋯⋯」我是在學生架設的論壇上偶然看到了這跟個社團相關的一些話題才一時興起。但由於找不到其他人陪我,只好自己硬著頭皮與他們社團網站的管理員聯絡。結果對方一聽到我的詢問。便不管三七二十ㄧ的懇求我來體驗他們的社團活動。

因為敵不過那人猛烈的攻勢,才有了現在這個局面。

「我對我父親那一代的科幻小說感到好奇。像是『四球』之類的。」我說出早已準備好的答案

「好奇嗎⋯⋯」金髮學姐饒富興味的說,我後來才知道她的名字是奈菲
「具體上是好奇哪一部分呢? 是科幻作家們對於世界觀的獨特見解呢,還是他們從現實中的靈感來源呢?」

她將身體前傾,以有些做作的語氣像是在逼問我。她問話時的姿勢讓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現在回答不上來也沒關係的。」剛剛向大家介紹我的學姐在我呆滯的幾秒後伸出援手。「因為我們社團對於科幻作品的主要態度還是以探討為主。所以說不定在我們討論的過程中,你就能知道自己是對什麼東西感興趣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引導我坐在桌子的一側。「要點些什麼嗎。」她問,我隨手用放在我面前的菜單終端點了一杯碳酸飲料。在我等待的期間,熱情的學長姐們向我介紹他們社團平日活動的形式以及一些可能會參與的大型活動。我在與他們閒聊的空檔,不時瞄向坐在我左前方的兜帽男同學。

他沒有參與對話,只是一直一個人低著頭。直到坐在我一旁的學姐談及關於新社員的話題時,才把對話丟向他。

「是⋯是啊,我也是上週才加入這個社團的。」他以微小的角度的將頭轉向問問題的學姐。

這個人不就是尋嗎?他到底以為自己能裝多久? 儘管他根本在我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已經露餡了。

也許是注意到我臉上的表情。尋急忙抬起頭,慌慌張張的對我比手畫腳。不是這樣的。他狼狽的肢體語言似乎如此說道。

我疑惑的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慌張。

啊,這麼說,他之前好像說過自己沒有打算加入社團來著。

⋯⋯


在我發呆的同時,一杯裝著漸層色液體的塑膠杯被店內的機器人擺到眼前。相較於窗外被雲層覆蓋的悶熱天氣,只是這樣在涼爽的室內盯著從瓶內上升的氣泡,也許就讓人覺得夠滿足了。

「你有聽過關於這個社團的一些不好的流言嗎?」我咬著吸管時,奈菲撐著臉頰詢問我。

「有必要現在聊這件事嗎。」大哲皺了皺眉頭,似乎不是很高興。

我對於科幻研究社的理解基本全來自那個學生論壇。而在那個論壇上,有關這個社團的文章也幾乎清一色都在討論他們與一些校外的奇怪組織之間的種種傳聞。像是和其他學校的學生一起聽取講者與內容都很微妙的課程。或是和他們共同參與一些類似於傳教的廣告活動。還有那些組織獨有的架構與內規。

所以我當然知道,不如說,我就是衝著這些傳聞而來的。

「那其實都是真的喔。」奈菲毫無避諱的承認。「當然,這部分並非強制的,除開你們兩個和幽靈社員以外。我們剩下的七個人當中也只有我還有詩,」也就是坐在我旁邊,今天向大家介紹我的社長。「以及現在不在這邊的另外一位社員,是有在其他地方參加活動的。」

「其他的就真的只是普通的科幻迷而已。」大哲嘆了一口氣後說。

「但我們也是真心喜歡科幻作品的。」社長補充。「只是我們偶然得到機會能用更加有趣的角度去看待那些作者們的想像,而且這種角度還能幫助你在作品以及現實世界中發現一些很有趣的關聯⋯⋯」

「嗯哼⋯」大哲在這時刻意的輕咳了一聲打斷她逐漸加速的介紹。「為了想法如此深邃的社長。我今天可能帶來了一本你會喜歡的書喔。」他得意的說

他從自己的包裡掏出了一本厚重的書本。繪圖頗具設計感的封面儘管被包裝在書套之下依然有些褪色。

「竟然是紙本的風雨滿城。」奈菲發出驚訝的聲音。「你怎麼會有這個。」

「在上次我跟你說過的小破店發現的,而且竟然只賣一千多塊。」

我對紙本書的價格沒有什麼概念。一千多塊相當於兩杯我手上的飲料的價錢。但跟網路上的相同字數的付費文章相比,是稍微貴了點。

當奈菲好奇的翻閱著泛黃的外文書時。大哲開始向詩以及剩下的人說起了小說裡的內容。

那是一個名叫『風雨滿城』的故事。敘述著秘密組織偷偷的在賣電冰箱的廣告裡夾雜了人耳聽的到但卻注意不到的音頻,一邊利用潛意識效果將電視機前的觀眾一個一個洗腦成恐怖主義者。最後被身為記者的女主角以及政府的特工發現真相的故事。

不得不說,阿哲十分擅長說故事。我甚至在聽他說到「特工其實早就知道政府也用了同樣的手法,將觀眾們洗腦成溫順的市民」時一度感到雞皮疙瘩從脖子後方竄出。

「這故事有意思吧。」大哲在講到一個段落時,向我們說。

「確實很有意思。」詩扶著嘴唇思考著。「也許我應該在跟學長們的集會上討論一下政府在現實中這麼做的可能性。」

「不至於那麼離譜吧⋯⋯」我苦笑著說。

「當然,我是開玩笑的。」她面帶微笑的說。雖然我不是很知道這是不是個玩笑。

我注意到尋沒來由地看著窗外,像是突然對在天上飛行的無人送貨機群感興趣一樣。


「對了,尋。你之前說的那個同好專欄。我去看過了,感覺還挺有意思的。」。在大家就著那本書聊了好一陣子後,話題也開始延續到了別的地方。正好翻完書本的奈菲突然提起了尋以前的興趣。說不定是在他們上一次的聚會上,尋主動向他們介紹的。

我還記得以前去他家或在學校時,他時常會一臉驕傲的向我和其他人展示他新發明出來的詭異生物,但也已經好一陣子沒聽過他聊起這些了。沒想到會在這裡再次聽到這個話題。

「我也看過了。而且我還發現你竟然有得過獎的投稿。」大哲滿臉佩服的說。

「是這樣沒錯。」尋有些害羞的瞄向別處。

在大家的鼓譟之下,他只好認命的從網站載下了他的作品,然後半推半就的把資料藉由咖啡廳的裝置在桌上全息投影出來,接著認真的開始講解這些創作與背後的世界觀的故事。

他看起來已經很融入這個群體了,臉上的表情和以前有些相似。說起來也有過那樣的時候,在和今天一樣普通的午後,幾個人待在倫與卡蓮的房間裡各做各的事,尋會趴在木質地板上一臉苦惱的創作那些怪物,偶爾抬起頭來詢問我姐的意見。在她給出一些聽起來怪裡怪氣的意見時,倫姐就會吐槽然後跟我姐針鋒相對,卡蓮會是那個負責協調兩造的人,我則是負責待在一邊看著他們傻笑。

雖然為他感到開心,但也許是因為不經意想起這些記憶,眼前的景象總讓人感到有些奇怪。
就像是偶然懷疑起正在看的電影被剪去了什麼片段一般,讓人有種難以言喻的違和感。


儘管覺得心情有點複雜,但當我注意到全像螢幕上出現有些眼熟的綠髮人形生物時,我依然必須努力克制我上揚的嘴角。因為我剛好知道它的創作原型。

5:21
RGS咖啡廳17號店


走出店外時外面已經下起了傾盆大雨,龐大的聲響在自動門打開的瞬間蓋過了從店內傳來的聲音。我們紛紛啟動自己的雨傘無人機。

「那我跟詩就先去參加集會了。」奈菲轉向我跟尋「你們兩個要不要一起來體驗看看。」她眯起眼睛,用讓人感到神秘的語氣說。

「別這麼明顯的誘拐他們啊」大哲大聲喝斥。

「那你呢,接下來打算幹嘛」奈菲蠻不在乎的切了一聲後說。

「我當然是回宿舍看小說啊,就此別過啦,學弟學妹。」大哲說完,一邊向我們揮揮手,一邊跟著在風雨中搖晃著前進的深綠色雨傘無人機朝馬路走去。

「對了。艾茵你之前問的那件事⋯⋯」詩在朝阿哲揮了下手後轉向我,我連忙打斷她。

「啊!抱歉,我今天有點趕時間。」我裝作有些著急的樣子說。

「是嗎,那就下次再聊吧。」她狐疑的看著我。但因為不遠處傳來奈菲的催促,她只好小跑步跟上她。我和尋目送那兩人離開後,才開始朝反方向出發回家。


因為雨下的非常大,尋決定和我一樣搭軌道車回家。他現在和倫姐兩個人就住學校附近,跟要回到南區的我相比,他只要坐上一站就能到家。

當我們正走在往軌道車站的路上時,我再也憋不住笑意「那個『偶爾會溶化成有毒液體的綠髮巫婆』到底是什麼鬼啊。」我笑著,頭頂上方的無人機馬達正因應著建築物間的風勢全速運轉。「而且怎麼會得到這麼高的評價啦。」

「你可千萬別跟我姐講。」走在前面的尋無奈的回過頭。「不會啦。」我向他保證,卻又因為想起倫姐的表情而笑出聲。

「你也笑得太爽了一點。」他抱怨著。

在我們為了抄近路。從幹道走進一條巷子時我問他為什麼加入這個社團。

「什麼?」

「我問你為什麼會參加科幻研究社」也許是傘外的滂沱雨勢讓他沒聽清楚,我又重複了一次問題。

「只是突然想找個對『專欄』有興趣的同好而已。」他說到,那他又為什麼剛才要躲躲藏藏。

「真的嗎?」

「要不然呢? 難道還是因為想參加那些莫名其妙的組織?」

「我可不是她們那一類的人。」他說

⋯⋯

雨傘外,大雨繼續吵雜的下著。讓我一時沒辦法發出聲音。


「啊⋯⋯我沒有在說⋯」尋突然停下腳步,慌張的解釋。

「我知道啦。」我苦笑著說,然後試著提高音量「我也不是。」,我說。

是啊,所以什麼都沒能理解的我們。又該怎麼辦呢?

不管我們怎樣的試圖解釋。最後留給我們的,明明也不過是讓人難以接受的結果而已。


「那你又是為什麼突然跑來呢?」隔著雨幕,宥在他自己的傘下反問我。

「這個嘛⋯⋯改天再告訴你吧。」我說完後笑了笑。對他打迷糊仗,就像是他平常做的一樣。我無視他騷著頭的模樣,走過他身旁,繼續朝著車站前進。


4:10
「倫」
QHA總部大樓43F


「下雨了。」

耳機裡,女性的聲音宣告了此刻的天氣。從第一顆劃過玻璃窗的水珠只經過不到一分鐘就變成轟然作響的豪大雨,滂沱的吞沒了窗外的城市。一道強烈的閃光擊中了對街的大樓,雷聲在延遲了一瞬後抵達了我的耳膜。媽呀,這聲音也太大了。

我搓了搓自己的兩隻耳朵,一邊從驚嚇中恢復。我花了一點時間將注意力從潮濕的窗戶移回發光的螢幕上。斯帕爾正在為了休假日的海灘活動詢問我的意見

為了避免在多疑的民眾眼裡露出破綻,斯帕爾必須不定時的為在輿論處理時使用的帳號提供增加「人味」的經營。利用合成照片與影片,再附上一篇沒營養的文章,塑造一個完全不具性吸引力的矯情王老五。

我思考著把堆沙堡從正常成年男性的海灘活動從選項中剔除後,繼續鑽牛角尖的尋找一張海灘合照看起來如此有些奇怪的原因。會不會是因為背景裡在看鏡頭的男人比率有點太高了?

我開始覺得這份工作比輿論處理還要糟糕的理由一部分是因為更加無趣的內容。另一部分則是它正考驗著我對其它生活形式貧乏的理解。

唯一能讓悶熱的情緒得到降溫的是,從無線耳機裡正不時傳來小紀的說話聲。

雖然第三室規定研究員不得在上班時間對外通訊,但可以在需要協助時聯絡彼此,所以我便言正名順的打給小紀協助排解我的無聊。她同意了,似乎是從在我還沒入職前積攢的壓力,到前兩天的事情,讓她對這個提案感到十分開心。

「有些涉及國安機密的事情要處理。」她說,自己被Y找去交代了一些麻煩的事項。而我當然沒有多問。

除此之外她還告訴我,儘管Y與第三室的其他管理者對這次事件的處理成效相當滿意。但國安部似乎並不那麼想。

單就學生自殺這件事的處理,隨著民眾的注意力以及有關真相的訊息在人工製造的大量輿論沖洗下快速消散,我們的工作內容也在包含今天在內的這兩天,逐漸轉變為對少數具威脅性的話題進行妥善的收尾。同時,來自網路安全使用中心的多種限流措施和努力在新聞上為這起事件劃下句點的媒體以及網紅,都為埋葬這個議題上做出了不少貢獻。後續對於幾位教師與校長的究責甚至都沒有在網路上掀起太多的漣漪。

至於那些曾出現在黑名單上,在事件初期來勢洶洶的「思維單位」。也在第二天就被告知處理的差不多了。僅管我當然無從知道這場在政府眼中,對抗著國安風險的因果戰爭,究竟是如何在被我隨手挑出來的一篇篇文章背後演進的。

但問題是,今天早上又發生了新的動亂。大約兩百多人的集團以這起事件為名義佔領了教育局前的主要幹道,一面喊著反對多數暴力的口號癱瘓交通,直到事發的十多分鐘後鎮暴警察才將全部的人逮捕。而國安部理所當然的認為這本是我們該預防發生的事態。

「結果Y主任昨天派人做了檢查,可是在我們負責的所有平台跟群組裡都沒有發現任何有關聯性的內容。」
小紀語氣無奈的說。

「有沒有可能是利用沒有列管的網站或更私人的的群組?」

「也有可能,但聽安全使用中心(ISC)的警察說明,那些人似乎彼此並不認識,好像連口號都是當場想出來的。」

一群想要悼念或為死者發聲的民眾,各自到了現場卻憑空生出了反多數暴力的強力訴求,我想像著。腦海裡卻又出現了兩天前那則臨時原則中列出的各種威脅。彷彿它們是某種無法被人眼所看見的生物一般。


「希望事情不要像一年前那樣發展。」小紀若有所思的說。

我知道她在說什麼。一樣看似毫無規則可循的事件進程。從一起針對政客的恐嚇案,在一個月內演變成包含反媒體壟斷、反寡頭經濟運動、再變成結合各種非主流理念的遊行。最終連遊行本身的目的都被捨棄。

連同那場意外,整件事在我眼裡構成了卡夫卡式的展開,讓人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被迫觀看一場發生在自己身旁的驚悚片。不,性質上甚至更惡劣。因為在近期我明白了這一切是以一種我永遠也不會明白的邏輯運作的。


「倫的爸爸是怎樣的人呢?」

「欸?」我回過神,才發現我們之間的話題早已流向別的地方。我點選腦中的log鍵。從意識的角落裡調出了我們這三分鐘大致的對話。

嗯,從討論兩年前的事件提到了他的父親是其中某個舊民主運動的支持者。然後因為他復古的想法常跟家人產生一些微妙的衝突與誤會,讓小紀感到相當頭疼。所以才有了以上的疑問句吧。

「我的父親嗎?」我想了一下。「也是個強勢又傲慢的人。大概因為是軍官的關係吧。」

「我懂。」

「他總希望小孩能成為凌駕於局勢的人,而不是成為局勢中的一份子。」

「用那個人的話來說,他希望我們不是『死老百姓』,小孩至少也要有其中一個人進入國安部門或是公安機關才行。」

「所以他接受你把頭髮染成這個顏色?」她好奇的問,似乎還有些笑意。

「家長所能做的畢竟有限。」我無所謂的說,引來小紀的輕笑。

「是啊。」短暫的停頓後,她再次開口。「畢竟這是個變化迅速的時代,他們也許只是一不留神,想法就再也無法追上了。」

「什麼意思?」 我聽出她話中有話。

小紀嘆了口氣。
「我爸爸最近一直在跟我媽爭吵。因為不滿我媽瞞著他依照我祖父的要求委託了一款禮儀公司的生後服務。」

「為什麼要買那種東西?」

「因為我祖父身體一直都不太好。」她說。「自從流感痊癒後。身體機能變得更差了。」

「所以,也許是想以防萬一吧。」

我對那種東西的印象不好,在卡蓮死後的數個禮拜後。偶然出現在我們眼前的遺書就和她的死亡一樣是不可理諭的。

那封遺書之所以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到我們手上的原因是因為禮儀公司搞錯了。他們在意外發生後直覺的把這封遺書錯付給了正好來辦理手續的生母那邊。而那個女人在把遺書交給我們之前顯然又花了不少時間。當然我們也沒有辦法責怪禮儀公司。因為在卡蓮的領養程序上的確有些不同尋常的細節。

據我所知,卡蓮是由一個我父親的老同事介紹給我父親的。貌似是部門裡某個職員因爲承擔了危險職務,而不願意親自扶養女兒。

儘管無論是領養還是拋棄養育責任在這個政府試圖解決少子化問題的年代都是相當常見的。但由於我父親的特殊職位以及他的過度謹慎,他並沒有經過正常的程序收養卡蓮,而是利用了他一貫的作風透過關係在戶政事務所做了特殊的註記。

當然,這不代表她得不到父親的疼愛或什麼的。倒不如說由於她過度友善的天性,讓她成為家裡相處起來最輕鬆的人。同時,她也是我最親密的朋友,與我之間幾乎是無話不談。我之所以能知道她的來歷也是因為那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大概在她念國中,第一次從父親那裡得知了真相的日子。那天夜裡躺在我隔壁的床上時,她以十分平靜的情緒告訴我了她所聽說的一切。

她就是這樣單純又明亮的孩子,更沒有什麼自殺傾向,因此我根本就沒有辦法想像她在留下遺書這件事上的必要與理由。


「還真是讓人難以思考呢。這種事。」在耳機裡再次傳來小紀的聲音前我呢喃,一邊看向窗外正下得天昏地暗的大雨。








6月11日 星期四
2:06 p.m.
「倫 」
QHA公司總部 67樓


昨晚收到了第三室的郵件通知。今天下午一點到五點,與QHA公司合作的研究機構會來現場進行實驗品的校正與修改作業,也就是「斯帕爾」的系統更新。

在此之前,我原本還懷疑所謂的「研究」或是「實驗」等詞彙的出現只不過是國安部門用來包藏謊言的外殼。而QHA公司也不過就是個提供這些名目和辦公場所的局外人而已。但話說回來,如果這整個計畫都只是由政府主導的話,我也不可能會被僱用,我父親的名字可不會讓我簡單的成為國家可信賴的對象。

也就是說,他們本來就打算讓民間機構跟具有某些關係的民眾參與,甚至連所謂的研究計畫都很有可能原本來自民間的實驗室。

但不論怎麼說,那些事情都與我無關,我所能接觸到的資訊頂多告訴我第三室室長,Y,是個精打細算的主管。因為在工程人員在樓下檢修的期間。他沒有讓員工解散回家,而是強迫所有人參加一場由各高層主導的「慰勞」名義的座談會。

在座談會開始前,我剛在43樓的走廊遇到他。

「你在這次臨時原則期間的成效非常好。」Y說。
「如果可行的話,我都想考慮幫你升遷了。」Y說。
「但如果你能不在工作時間用公司設備看球賽轉播就更好了。」Y笑著說。

在發生自殺事件的那一天,我在下班前收到了關於最低績效標準的通知。告訴我那天大概做到了1.5倍標準的績效。這樣的成績比小紀還來的高。再加上我所負責的範圍中,後續並沒有發生任何有關聯的不良事件。對於一個新進人員而言,也許我挺有天賦的吧。

多麼可笑!我當下竟然差點因為這種事情感到得意。專長是語文考卷的作答對不可能從事教職的我而言也只能領到這種薪水。而且光看語義也知道,所謂「如果可行的話,」意思就是不可行。要提升基層職員對國家機密的權限當然不可能那麼簡單。

我歪著嘴,用撐在座位扶手的右手捏了捏自己的太陽穴,一邊聽著站在前方的男性發表沒什麼內容的談話。

「我認為在此的各位人員,包含我們辛苦的國安部門官員們,大家與我們公司之間沒有任何阻礙的通力合作,才是這次事件能夠解決的關鍵。」一頭金髮,打扮正式的中年男人以一副充滿展望的口吻,又說出一句廢話。他就是QHA公司研究中心的總負責人。

也許所謂的慰勞座談指的就是利用時間的空檔,找個理由讓平常不會出現的上司出來刷刷存在感而已。我發著呆,品味著以前不曾學習過的社會經驗。

「最後,正如大家所知道的,近期的社會環境有些不太安穩,所以我想輿論研究中心更得在這個時刻保持冷靜,盡可能的尊重彼此的立場,才能共度難關。我想說就到這邊,謝謝大家。」

當他終於走下舞台時,底下的聽眾給予他符合禮儀的掌聲,不料另一個女人卻接著走上台來。我考慮了一下,最後決定先去外面逛逛以擺脫逐漸讓腦子缺氧的環境。


2:48p.m.
QHA公司總部


我在QHA公司裡未設門禁的樓層隨便亂走,各個樓層的走廊上都有無數員工穿梭在不同的部門之間。他們的步頻都比我快上許多,才剛經過我身邊的下一秒就已領先我數步之外。但我絲毫不在意,只是悠閒的在上班時間參觀著別人的勞動,彷彿一座自動工廠的管理員。

QHA公司的業務種類十分繁多,從網路新聞到網路藝人的經紀工作,同時也是幾個知名社群網站的提供者以及網路廣告的仲介商。儘管無法從大多數的員工身上看出他們的工作,但我還是從一兩個穿著著奇裝異服的女孩猜測這層樓應該有拍攝廣告用的攝影棚。

我就這樣閒逛著,直到走累了才回到67樓一處座位區休息。看了看時間,三點零八分,距離其他人聽完演講還有大約20分鐘。但想必也有人在裡面坐不住了。因爲這裡的座位區除了我之外還有不少人在。

就在我打哈欠的時候,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向我這桌靠近。

「午安,你應該是第三室的員工吧。」

「是的。」我有些警戒的回應。

「因為我剛才看到你和Y主任在樓下說話。」他說。「我現在正好找他有事,請問他還在講堂裡嗎?」

「應該是吧。」我思考了一下,在我正要從裡面出來的時候,他還坐在靠向舞台的座位。畢竟他好歹也是主任,應該不會像我一樣中途離席。

至於眼前的男人,他之所以能在休息區的人群中認出我,八成又是因為我的髮色吧。

「我可以坐在這邊等他嗎?」

我同意了。然後,在我等待座談離場的簽退裝置開放前,和他稍微閒聊了一下。

中年人告訴我他是那個與QHA簽約的某實驗室的系統開發人員。也是由他負責與我們這邊進行接洽。至於今天的檢修主要是為了按時幫系統進行重整。

「畢竟本來就是偷來的東西。也只能用這種方法了。」

「偷來的?」擔心話題的走向有點危險,我稍微降低音量。

「是啊,斯帕爾本來就是某個外國實驗室在其他項目中誕生出的副產物。是一直到這些實驗室又被別的全球性組織重新整合時才被流出。我們實驗室也只是在研究人工智慧的途中碰巧得到斯帕爾的原始資料後,才被迫與那個組織簽訂協議的。」

「所以我們本來也就已經疲於研究這東西了。被政府趕鴨子上架的直接投入實驗甚至實際運用,老實說我還是覺得有點病急亂投醫,而且是本末倒置。」

「我可以知道這種事嗎?」我告訴他自己只不過是個剛入職的小職員而已喔。

「不要緊。」中年人聽了我的話後笑了笑,「這在這裡也不是能瞞得住的機密。」

「所以我們還沒弄清楚它是依照什麼道理運作的⋯⋯」但政府卻似乎認為它「應該」要行的通。「這是為什麼?」


「你知道新知識論的重點是什麼嗎?」他思考了一下後,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提起了另一個問題。

「對現實世界擁有相同描述與預測能力的論述等價。」我依稀記得在高中統計學課本,同個標題名稱底下的第一句話。也曾在現代經濟學還有社會學課程的序論篇章見過。說明了這個時代大部份學門的基調都是以海量的數據去建構理論,一個出自香菸依然普及的年代的例子是:

根據統計,工作時間裡抽空離開座位走動的人得到肺癌的比率,顯著的高於不離開座位的人。

根據統計,在工作時間抽空離開座位去抽菸的個體,得到肺癌的比率較其補集來的高。

根據新知識論的精神,後者的描述之所以被賦予了更大的權重,僅是出自於其較前者更好的預測能力。

「沒錯。」中年人認同我的回答。「如果不考慮奧坎剃刀或其他細節的話,大致上就是這樣。」

「對於預測能力的純粹追求,本輪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本輪?」我沒聽過這個詞彙。

「在人類還尚未知曉現今的天文學以前。為了農業社會的維持,世界各地的人民都曾試圖尋找日出、日落與季節的規律。東方人為此發明了名為農民曆的陰陽曆。而在西方,則出現了本輪與均輪。」

那是一些在人們還未知曉橢圓軌道的天文模型。他說。包含著太陽、月亮以及其他行星圍繞著中心點運動的軌道。這些中心在早期的模型中大多是地球。在哥白尼提出日心說時則成了太陽。但沒有區別的是,這些軌道總是正圓形。

「這樣的模型當然時不時就會與天空上真實的星球軌跡產生誤差,於是這些以前的科學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

他向我展示自己的平板,那上面有兩張圖。第一張圖近似月球的軌跡圖。一個黑點在一邊以正圓形圍繞著一個小中心點運動時,這個小中心點也在運動,圍繞著整個這個系統的大中心點做圓周運動。

至於下面那張圖則是一個佈滿軌跡的萬花筒。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科學家試圖利用這種方式去解釋他們本無法解釋的誤差。

「這就是本輪。」他向我解釋那些圖片。「意思是在圓圈上移動的圓圈。在地心說中,太陽繞行著小系統的中心做圓周運動,小系統的中心以中系統的中心做圓周運動,而中系統的中心則對地球做圓周運動。」至於在日心說中,地球與太陽的詞語順序對調。

「哥白尼一共使用了34個本輪來建構出他的系統。」他指著下面那張萬花筒圖。「當然,地心說會需要更多才能擁有與他相似的預測能力。」

但事實是,地球繞行太陽的軌道並不像遊樂園裡名為咖啡杯的遊樂設施。而且也不是正圓形的。

「我說這些的目的不是為了告訴你這些古代科學家的落後。我也沒有這個資格。更何況這個時代的新知識論會告訴我們,這兩個模型甚至接近等價。」

「你想說的是,不論斯帕爾背後的理論到底是什麼樣的,只要有足夠數據和修正量,它遲早都會管用?」中年人點頭肯定我的推測。

本輪的方法,從好幾世紀以前的本輪遺傳到了2***年的斯帕爾裡。中年人告訴我。每當我回答一道斯帕爾提出的題目時,斯帕爾就往舊有的模型裡添上新的模型。直到整個系統比本輪萬花筒還要雜亂不堪,甚至累積了大量矛盾時,再讓工程師找出或拔掉那些導致錯誤的地方。

我們根本不能理解人類與社會。電腦也根本不能理解語言。但我們依然能用這種方法去進化自己的猜測以及命中率,儘管我們可能連最一開始的假設都只是個天大的錯誤。

「真要我說,雖然我們研究ai的方法也差不多,是在對人類的語言建立模型,但模擬的對象也不過是單一個體。」他緩緩的抱怨著。「以這種態度一口氣去模擬一大批的人群的行為,個殊性帶來的風險也太大了。」

「也許是差不多的。」我思考著他的話,不自覺的脫口而出。「也許在這個實驗裡,他們沒有把社會視為一個個人類的加總。」

社會是「一個」名為社會的生物。暴動也是一個生物,是某種跟你我他或著一個個單獨的人沒有什麼關係的存在。我憑藉著不知來自何處的直覺往下走。「他們在進行模擬的對象也許根本不是作為一頭生物的人類。」

中年人有些疑惑的看著我。
「我隨口說說的而已。」我連忙解釋。希望他不要太在意我的胡說八道。但他只是微微一笑。

「撇開個體,而將一場暴動視為描述對象的模型嗎」他說。「那或許也說的通全世界的實驗室最近幾年在忙些什麼。」他停頓了一下。「畢竟在這個紛擾不斷的時代,不論是國家還是科學家,應該都急著想在掌控人類行為這件事上奪得先機吧。」


「啊,我看到Y了。」當我們的對話告一段落時,我正好看到Y手持著他的裝置,走出講堂的門口。

「不好意思啊,跟你聊了那麼久。」中年男子說。

「不會。」我回答。

「讓我給你我的名片吧。」他說,一邊拿出自己的手機。我拿著自己的手機碰了上去。


【Attachment 】——————————————

系統工程組:
加內斯 .B 博士

曙光-鳳麟聯合實驗室
聯絡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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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收下名片,然後跟著站起身子,是時候去簽退了。








6月12日 星期五
12:51 p.m.
「尋 」
第六中學 7樓走廊


「真的要這麼做嗎?」艾茵正猶豫的站在因節約模式而關閉光源的廁所前。

「已經沒有時間了。」我有些著急的說著,又稍微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走廊。如果有老師碰巧經過這裡,一定會覺得我們在做些見不得人的事。

「之後肯定會變得很麻煩的。」她低頭考慮著。「感覺不是記個過就算了的事情。」

「沒那麼嚴重吧。老姐她們以前也經常幹這種事,不是嗎?」

「可是⋯⋯」

「快點決定吧。」我催促她。
「不然再晚就走不掉了。」

大概六分鐘前,從科幻創作社的奈菲學姐捎來了一則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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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vy」:待會大概從一點多開始會有人在我們學校大門口前示威
「Navy」:而且應該會蠻激烈的,激烈到學校封鎖進出的那種。
「Navy」:不確定他們會弄到多晚,建議你先離開學校囉(表情符號)(表情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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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茵也收到了學姐傳的訊息,並用手機跟我約在學校的7樓當面討論。畢竟是午休時間,多功能教室所在的樓層也不太會有人經過。

儘管我對於學姐在訊息裡所表達的嚴重性尚存疑,但被捲進針對學校的示威裡的確有可能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當然,最大的問題還是我實在不想在週五的放學後還和其他人一起被困在學校裡。再加上今晚Lyra會在網路上進行爆出緋聞以來的首次直播,因為哨所程式的緣故,那種東西可不是能在學校看得了的。

面對我的催促。艾茵先是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又像是電影裡抽著煙的大叔般,哈~的把氣吐出。

「那就走吧。」她充滿決心的說。


12:52 p.m.
第六中學 校內


「不告訴阿羅嗎。」在我們往地下停車場移動時。艾茵在電梯裡問我。

「算了吧,以他的個性,說不定會在你們班造成騷動。」我說。

因爲這所學校的地下樓層除了停車場以外還有演藝廳與音樂性社團教室等其他學生平常使用的設施,所以不像頂樓或其他高層樓有電梯的樓層管制,否則我們也不太可能用接下來打算的方式離開學校。

我們在社團教室外假裝聊著天,社團教室內正吵雜的傳來某個成員練習爵士鼓的聲音。

我們等到了一個想在中午以後離開學校的教職員工。等他掃過門禁系統,走出門,順手關上門後的半秒鐘,我箭步向前,趕在厚重的門被鎖住前用身子微微的頂著,保持門的開啟。

又過了幾秒,艾茵從門縫裡偷看,確認那名員工的視角不會注意到這邊時,我們溜出門口。接著兩個人一起放低姿態,一邊利用其他車輛當作掩體,一步步朝車道的出口方向推進。我們待在一部廂型車的正後方,直到那名員工駕駛的車開出坡道後,立刻起跑鑽出了位於坡道底部正要關上的鐵門。

但在我們喘著大氣的慢慢走上校外的馬路的瞬間,警報響了。

我跟艾茵嚇得縮了一下身子,才意識到警示音來自於我們口袋的手機。

我著急的拿出手機。一邊東張西望,生怕吸引路人的目光,幸好周圍除了幾台警備機器人悠閒的在遠處來回走動外沒有什麼路人。

『您已在上課時間離開學校範圍。請立刻返回校園,或向師長確認離校許可。』

「這個怎麼關掉啊?」我試圖關閉手機的聲音,卻發現學校安裝的學生程式竟然有音量控制上的授權。

「從維修專用選項那邊,在音訊服務底下有個版本資訊選項,連點8下,就能找到停用喇叭的選項了。」
艾茵冷靜的告訴我。我照著她的指示做。警示音果然停了下來。我抬頭看艾茵。她正露出滿臉得意的表情。

「怎麽樣,我很厲害吧。」

「正常誰會用的到這種功能?」我嘟囔著說

誰沒事會無視系統預設的靜音功能,從維修選項把喇叭關掉啊。我心想。那個功能除了現在這種狀況以外根本就用不到吧。

「比如⋯⋯遇到想讓你的手機發出噪音來暴露位置的駭客之類的。」她認真的想了一下後說。

「那是什麼情況啊?」

我們一邊躲在行道樹的樹蔭下,一邊開始朝著大街的方向移動。今天的室外氣溫高達36度,這個路段在這個時間點也沒有別人經過。我抬頭看向天空,遠遠的能看見一群無人機在天空中像蒼蠅一樣的飛舞著,也許是連運貨公司的系統都被熱出bug了。

「接下來呢,你有什麼打算嗎」走在我一旁的艾茵一邊用手遮擋著毒辣的陽光一邊說到。

「回家阿,我要看Lyra的直播。」

「難得翹課,不去哪裡逛逛嗎?」

我看著她。抓了抓自己的頭髮。

雖然現在有的是時間,但問題是如果在上課時間搭乘任何大眾運輸的話,所有的紀錄都會被往上呈報,據說這會讓學校的教師比較難給負責相關事情的單位交代。對了。我想起來艾茵連回家都得搭車。

「欸?你為啥不早說啊?」在我跟她解釋後,她衝著我抱怨。

「我也是現在才想起這件事的。」我說著,一邊繼續走過學校的圍牆,我們教室的窗戶正好在建築物的這面。我看到艾茵班上一個女學生正一臉吃驚的看著我們,於是我喊了艾茵的名字。

艾茵看向那扇窗戶,然後對那個女生揮揮手。那個女生只是雙手一攤擺出怎麼回事的姿勢,似乎沒有想要起鬨的樣子。

「那要來我家嗎?」我看著艾茵說,她思考了兩秒後回答。

「好啊。」她說


12:58
東四街三段


其實在我們快要經過大樓的轉角前,早該注意到音量異常的人聲。但也許是因為只顧著聊天的緣故,我們直到人群出現在視線裡時才明白示威已經開始了。

「這下該怎麼辦呢?」艾茵苦惱的看著不遠處的群眾。因為我家也在那個方向。

在校門口,大約已經聚集了上百名民眾,他們隔著警備機器人的防暴盾牌,衝著正趕忙著就位的鎮暴警察叫囂,學校已經拉下了鐵門。

由於抗議民眾佔據了道路,無法通過又來不及迴轉的車輛在學校前方形成了車陣,時不時的傳來焦躁的鳴笛與叫罵。也有人選擇乾脆下車圍觀,或是加入對一旁待命的警員的爭執。

這時,一個不明物體從人群中投出。就這樣飛越了機器人與警察,砸在鐵門的同時,噴濺出橙色的液體。留下發散狀的污漬。

「警告,你們的遊行未收到許可,這是非法聚集,請立刻解散。否則將實行鎮壓。」嚴厲的聲音從播音設備傳出。
「這是對民主的踐踏。」更大的聲音回應,來自在我們頭上盤旋飛舞的無人機,我抬頭,它們數量眾多,後面還拖曳著寫著「反對訊息壟斷,拒絕知識洗腦」的長條旗幟。

注意到上衣口袋傳來震動時,我接起手機。艾茵的動作幾乎與我同步。我和她面面相覷。

「尋.L。你在做什麼?」班助依然沒有起伏的語氣卻透著強烈的怒氣。

「因為聽說發生暴動,所以就覺得應該要提前離開學校。」我說。稍微提高音量,要避免被吵雜的環境蓋過去。

「你現在在哪裡?」班助沒有指責我的說法。只是接著問了下去「你身邊還有別人嗎?」

「校門外。我跟三班的艾茵在一起」

「你們兩個立刻離開現場,然後直接回家,知道嗎。」他一個字一個字用力在通話裡刻著。「對你們的處置等之後再說,你們要是再去別的地方會加重處分,聽到了嗎?」

「聽到了。」我回答。

「如果在外面有看到其他我們學校的學生,就打這支電話告訴我。」他說,聽到我的回應就切斷了電話。

呼⋯我鬆了口氣,班助的反應跟我預想的差不多。比起翹課,他果然更擔心我們加入了眼前這群人的行列,在這之下,翹課反而是小事。如果不想被誤會的話,帶著被定位的手機趕緊離開這裡就是。

我拍了拍艾茵的肩膀。她也剛結束通話,看她暫時說不出話的模樣來看,想必是被那個女班助言語轟炸了。

「絕不妥協,在向學生揭露真實訊息以前,我們絕不放棄。」來自無人機群的呼喊再次以對耳膜有害的音量響起,我趕忙的遮住耳朵,然後示意艾茵一起鑽入車群,在人潮後方的道路,還有讓人能通行的空間。


1:01 p.m.

我們越來越靠近示威者們。
搭載著水炮與推擠人群用的海綿板的防爆車已經停在人群的對側,準備隨時進行鎮壓。

「通電警告,不要再往前推擠了。這是最後一次警告」警方從播音系統呼籲。因為持著防暴盾牌的機器人陣列已經被推離了原本的位置。

在天上飛的無人機也改變了動作,六台無人機現在正排列、懸停,以立體投影在空中播放一段影片。

「暴力、謀殺、犯罪。城市的人們正陷入危險而不自覺」無人機播送著。雖然從我們的方向看不到影片。但從旁白充滿擔憂的語氣與台詞以及看起來像小隊長的警察面如死灰,應該不難想像現正播送的畫面。

突然,隨著碰的一聲,影片被切斷,其中幾台無人機同時冒出電光,接著掉落地面。人群傳來了尖叫聲。

我拿出手機,檢查手機是否受到來自警方電磁脈衝裝置的影響,但在我打開畫面之前,卻被艾茵給打斷了。
「你看那邊。」

我順著艾茵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人群中飄散著一搓眼熟的淡金色頭髮。

奈菲正對著自己學校的方向破口大罵。

再看一眼,我才注意到她正以雙手勾在另一個男性的手臂上。那是一個臉上帶著兇惡笑容,年紀應該足以當她父親的男性。

我本能的別開視線。正巧看到一批印著警方塗裝的無人機朝著這邊飛來。同時,我們的周圍也陸續有抗議者的無人機重新升空,在我們周圍飛舞。

還真是熱鬧呢,我盯著即將抵達現場的無人機編隊發呆,一邊悠哉的幻想一場應該不會發生的空戰。接著拿出手機,想要再檢查一下功能是否正常,順便拍張照片。


1:03 p.m.

在一台無人機掉落地面的一秒前,我依然沒有意識到事情不對勁。




12:58 p.m.
「倫 」
QHA總部大樓43F


大概20分鐘前開始,從窗外就不時傳來無人機發出的異音。

「拒絕訊息壟斷,真相還諸人民」綁在它們身上的布條隨著無人機的氣流飄動。還播送著宛如選舉期間的政策廣告,以及吵死人的廉價音樂。

警方派出的無人機很快就介入這項非法活動,試圖在這高空中追殺對方。然而這也並沒什麼用,因為每當一台警方的無人機追逐著廣告無人機逐漸遠去後,就會有新的廣告無人機回到現場,像是挑釁警方一般,一邊繞圈一邊繼續播放著擾民的聲音。看來在地面上的警察找到訊號源之前應該是沒完沒了了。

但與此同時,警方的無人機隊的動作也在逐步「進化」。從一開始只是追逐,或著試圖與對方在空中碰撞,到使用爪子及勾子等多功能工具,現在終於忍無可忍,在空中開火了。


「漂亮。」在警察機把另一架廣告機擊墜時,Y讚嘆到。

大概十分鐘前,他以看看外面狀況的名義,闖進了正應付著臨時原則的我的辦公空間。

「我們不會被流彈打到吧?」我想問他能不能提早放假。

「不會的,光是橡膠子彈可打不穿這窗戶。」他說,操作著戴在臉上的多功能眼鏡,似乎想要把窗外的戰鬥看的更仔細「高超的技術。」他自言自語的稱讚著這些無人機。

「不要砸到人就好。」我說,如果被從一百多公尺落下的無人機碎片擊中說不定會死人的。

「這你也可以放心,樓下已經封路了。」

「那些抗議民眾呢?」我感到奇怪,一邊稍微滑過座椅。往下看,以我們建築物範圍的道路為兩端,警用機器人已經架設起了封鎖線,封鎖線內側果然一個人也沒有。

「什麼抗議民眾?」Y疑惑的說。我以為那些人是衝著QHA集團來的。但Y說這次的主力是在市內的各所高中,這邊到目前為止只有這些無人機。

有關在學校前進行的抗議,從網路上的文章就能略知一二,儘管大部分民眾上傳的影片與留言很快就被官方刪除,但還是不斷有現場的消息持續流出。透露著越演越烈的警民衝突。

「他們要求進入校園。」Y嘆了口氣。「說是要向學生們告知他們接受的教育,受到了來自政府的操弄。」

「這種事倒是去跟政府說啊。」我懶散的說。「不論是規劃課程的教育局學務科老師還是負責課程教學的線上講師們甚至都不在學校裡上班。」

他聳聳肩,「我也是這樣想的,如果他們真是想要訴求什麼資訊正義,去校園找麻煩當然是沒用的。」

「所以或許他們只是想在學生族群中製造騷動,或趁機吸收學生加入他們吧。」

我問Y這次跟前幾天的事件是否有關。

「嘶⋯⋯目前還沒有找到顯著的關聯性。」目前的話,他又強調一次。

「至於這群人,根據我們目前的調查嘛⋯⋯」他一邊搔著自己的下巴,一邊說著。「只能說是以大學生為主的群體。多半都是些學生組織。」

反訊息壟斷運動將各所學校的服務性社團、學生自治社團串連了起來,藉由大學生獨有的「熱誠」以及呼朋引伴的特性聚集了一批具有高行動力的份子。其中也不乏各種領域的菁英份子,導致他們對政府而言比起其他團體更高的威脅性。

「據我所知,那些無人機應該至少來自四所大學的無人機社,再加上一些企業相關人士的參與,起碼有兩百多架吧。現在正騷擾著市區內的好幾個設施呢。」

「照這樣看來,民眾很顯然反對我們這種操弄訊息的作法呢。」我笑著說。

「但這不代表他們對社會穩定的容忍度增加了。」他說。「當我們減輕訊息管制的力道時,輿論以及其他行為帶來的混亂變會加劇,然後民眾只會在再次責怪政府毫無作為的同時失去更多對政府的信任。」

「民眾無法看到這層因果關係。又或者看到了,社會整體對此的認知也時常是自相矛盾或者善變的。」

「更何況我們從很早以前就騎虎難下了。」他露出一抹感傷的微笑。

「那還真是遺憾⋯」話還沒說完,我看到一台城市迷彩塗裝的無人機發射了一枚飛彈。飛彈追蹤了敵機一段距離後在我們斜上方不遠處的位置命中,造成了爆炸以及聲響。燃燒著藍色火焰的殘骸與碎片從我眼前落下。


「這是要宣戰了?」我皺起眉頭。

「不是的。」Y看著窗外說。「那台是公安的制式無人機,能配備的應該只有小型電磁脈衝彈。」

他剛說完,又一台無人機在空中炸裂。黑煙快速的從爆炸的位置擴散開。

我曾經在網路上看過類似的影片,恐怖組織操控裝載著炸彈的無人機衝入人群。以及軍方為了除掉敵人而使用的自殺無人機。

「這下棘手了。」Y歪著嘴說。「沒想到連我們國家都出現這種東西了。」

「這東西在外國很常見?」我問Y。

「很常見。因為便宜。」Y告訴我,只要一台幾千塊不到的無人機多掛上一個裝滿可燃物質的油箱,就能達到很好的效果。

我看著窗外,警方試圖在空中處理掉所有廣告機的同時,對面大樓裡也出現了架著長槍的警力支援。

在我再次開口前。Y用多功能眼鏡接起了一則通話。


「是,我是。」
「⋯⋯」
「嗯。我正在跟我們的研究人員確認此刻的情況。」
「⋯⋯」
「不會。我剛收到目前的事件簡報,看來事態還蠻糟糕的。」
「⋯⋯」
「軍事公司嗎?這是上面的消息?」
「⋯⋯」
「我想也是。因為我覺得應該還不至於⋯⋯」

在他通話的期間,我打開QHA新聞網站。

出人意料的是,關於市內暴動的新聞只登上熱門新聞欄位的第二列。在最顯眼的位置是關於歐亞某部區域的戰爭新聞。

『屠殺還在繼續,總統終於出面?:由反對派陣線在該國境內所煽動的全民奮起運動已從治安危機演變為政府對人民的處刑。在該國各大城市中已有超過一千兩百名平民於這個月內因為戰爭而死亡,其中有將近一半的罹難者死於失控的軍隊區域性的屠殺。另有四千餘人被軍警以破壞統治安定等理由逮捕拘禁。而在今日,總統J.H終於再次發表了談話,承認社會的運作已面臨全面性的崩潰,經濟與市政等領域也已遭『敵人』癱瘓。但其根本原因為鄰國與反對派的認知攻擊以及網路協同作戰,而非政府的暴行。同時有多個國家譴責J.H總統不負責任的言論,有不少專家認為維和部隊或許會藉此取消對當地的介入。(詳情請繼續閱讀⋯)』


看起來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正上演相當慘烈的事,但總之,目前這與這座城市的現狀無關。


「說不定聯合國打算眼睜睜的等到政府被瓦解了再出手呢。」

我沒注意到他已經結束通話。而且比起現在正不時從窗外傳來的轟鳴聲。他寧願先關注發生在十萬八千裡外的戰爭

「怎樣?」我問,當他準備大談起當地民族的歷史時。我告訴他我不是在問那個。

「雖然稍微有點麻煩,但那些公安應該還能控制住情況。」他說。

公安目前已經發現了只有部分的無人機裝載了可燃物質。以及它們都是由相當高端的AI操縱的。因此政府正在懷疑這究竟是這場抗議行動本來的計劃,抑或是不明勢力配合輿情的聯合攻擊。他如此告訴我時,窗外又有好幾台無人機被引爆。我看到對面大樓的OL正慌忙的走避。

「照這樣發展下去,今晚確定會實施區域性的宵禁跟小規模的安全管制了吧。」


「既然如此,我可以下班了吧。」我問,就在又一台無人機在他背後不遠處爆炸,在一瞬間將他身後的窗戶點亮成佛光般的耀眼紅橘色時。

「嘿,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淡定許多。」他一邊說,一邊回過頭,視線跟隨著正在下落的殘骸。

「既然你這個重要人士也還待在這裡,那麽這片玻璃八成還是防爆的吧。」我冷冷的回答。

這麽說倒也沒錯。他露出思考的模樣 。「這片玻璃的確是用特殊材質打造的,但也僅限於這裡跟樓下兩層而已。畢竟這裡可是被設計成能在戰時發揮作用的場所。」

你倒是讓我放假啊。我說。

「說什麼呢。既然你都知道了,就還請你好好工作。」

「我還要開會, 就先走一步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從這個「特等席」退場。


【Attachment 】—————————————————————————————
QHA新聞網
「最新」市內多處出現無人機恐攻。國安部請民眾儘量遠離事發地點。
綜合報導
6/12 1:13(隨時更新)

就在稍早,市內警局陸續接獲多處發生無人機爆炸的通報。目前公安警察已在各現場進行對應處置。請民眾注意安全。

關於爆炸事件,目前已傳出多人死傷。

無人機爆炸疑似與今早發生的校園示威有關。鬧場民眾於各高中校園聚集,叫囂、並釋放出大量無人機,其中就疑似包含部分裝載爆裂物的機體。發生爆炸後,警方已開始在各現場實施散場。並拘捕了數位可疑人士。同時位於校園內的學生也已受到保護。

國安部以對此進行回應。目前不排除這次事件是來自境外勢力的軍事行動或恐怖攻擊。

以下是事發地點,包含12所公立高中,以及其他場所。共計16處。請民眾儘量不要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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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p.m.
「倫」
QHA總部大樓42F


收到來自研究中心的訊息後,我在30秒內來到了42樓。

我東張西望了一番,然後大口喘氣。正巧,電梯門在此時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了N姐,以及另外兩個熟悉的身影。

我看向我愚蠢的弟弟。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在他制服長褲的左膝位置破了一個大洞。從中稍微能看的見讓人可以聯覺到刺痛感的傷口。

我的視線越過他,來到站在他一旁的女孩子上。

「好久不見啊。」我說。

「我們不是上週末才見過面嗎?」艾茵苦笑著回答。

「誰叫這禮拜過的這麼漫長。」我嘆了口氣,對於這城市可能不算太特別的一週。對耍了好一陣子廢的我來說卻簡直是要命。

「話說你還好吧?」我端倪著艾茵全身上下,深怕在她的身上發現傷口。也擔心她受到了什麼驚嚇。
「我沒事的。」 她說

「喂,你不先關心一下你弟弟嗎?我的腳可是流血了欸。」尋對我抱怨。

「是喔。」我麻煩的看向他。

我問他是怎麼受傷的。「這個嗎⋯⋯」他稍微把頭轉向一旁。

「無人機在我們附近爆炸,所以我們就慌忙的想要逃離現場。然後我在跑的時候稍微絆了一下⋯⋯」他的聲音在結尾淡出。

「這也太遜了吧⋯⋯」我看著那不成材的弟弟說。

「閉嘴啦。」他摀著臉哀號。 連一旁的N姐都發出笑聲。

「我已經帶他去樓下的醫務所看過了。」N姐笑完後說。「醫生說只是皮肉傷而已,貼上癒合敷料後大概兩天內就會好了。」

說起來,我還不明白這兩個小鬼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研究中心傳來的訊息裡只告訴我「員工協助了我的家屬。」,我便匆匆忙忙的跑下來了。

「他們是在大樓的後巷被正要回公司的攝影師發現的。那名攝影師幫你弟弟聯絡了43樓的秘書。」當我問起時,N姐告訴我。

所以是那位秘書讓他們進來的。我默默的感謝著他或她的隨意。然後轉頭問尋他們為什麼沒有待在教室裡。尋一臉理所當然的告訴我,他們因為提前知曉了示威的發生,所以打算翹課回家,以及在遇上了爆炸與現場的騷動之後不得已往我們家的反方向,也就是東四街二段,QHA總部的方向逃跑。

「幹嘛不先聯絡我?」我問尋。

「我跟艾茵的手機都收不到訊號。可能是被公安的EMP影響或什麼的。」

「說不定是因為訊號干擾車的緣故。」Y突然從通道的出口處現身。「為了處理那些無人機,這附近區域所有的無線訊號都被屏蔽了」他剛才不是說自己要開會嗎?

還有,他自己也說過那些有威脅性的無人機是由AI操控的。所以屏蔽訊號的理由恐怕還包含了「控制事態」等理由吧。

「這裡的電腦網路用的應該是單獨的纜線。待會我幫忙聯絡你家吧。」我對艾茵說。想到她應該也還沒跟家人聯絡。

「嗯,拜託了。」她對我稍微露出了像是得救了一般的表情。

我看向Y,他正看著艾茵跟尋,扶著自己的下顎思考。
「那你們兩個就先待在這層樓的會議室裡吧,今天下午應該不會有人使用了。」他說。「我晚點也想找你們聊聊。」


5:21 p.m.
「尋」
QHA總部42樓


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被捲進恐攻了。

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父親開車載我和當時在念高中的倫去西區的商場購物,在回程路上我們經過了一段地下道路。倒霉的在那裡遇上了事件。

歹徒無預警的放下了地下道裡的兩處閘門,在尖峰時段將數十輛車狹持在了大概400公尺的空間裡。透過網路,車內的我們得知歹徒打算以此要脅政府對幾位政客展開刑事調查。

「沒有用的,這是在浪費所有人的時間。」父親以枯燥的語調說。

被關在車內的那幾個小時,我並不感到害怕,只是覺得無聊。也許是因為我還年幼無知,又或者是因為父親與姐姐那講好聽點是淡然的性格。總而言之,在這段時間裡,沒事做的我與臨車的乘客成為了朋友。那是一家三口,爸爸開車載著前座的媽媽,以及後座,年紀大概比當時的我再小一點的男孩。那個男孩將自己的手機貼在了窗戶上讓我掃描,以此進行某款遊戲的組隊。

我一邊打著遊戲一邊猜想他們一家剛剛去了哪裡。那個孩子穿著印著號碼的運動服。頭髮因為汗水而看起來油膩。也許他剛踢了一場室內足球。而在我姐那一側的臨車裡正在吵架的男女也許是錯過了餐廳的預約。再過去的加場轎車則載著剛下班的董事長。

現在仔細想想。當時被困在地下的所有車輛可能都載著不一樣的乘客,以及他們各不相同的一天。但在那天結束以前,所有人在媒體口中卻只是構成了「恐攻」兩個字,外加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包含當天的犧牲者以及被警方擊斃的歹徒。

「也許是因為這麼做比較簡單吧。」
我盯著會議室裡正播報著即時新聞的螢幕自言自語。

「什麼?」坐在另一頭的艾茵抬起頭看我。

「沒事。」我告訴她自己只是在看新聞。從這幾個小時接連不斷的新聞插播來看,這次恐攻還沒有結束。雖然在公安人員的努力下,無人機的爆炸已經趨緩,但還是時不時有新的災情在螢幕上傳出。

「你悔過書寫完了嗎?」艾茵問我。

「寫完了。」我說。一百零三個字,包含標點符號。「你呢?」

「還在奮戰中。」艾茵擺擺手,臉上微妙的表情讓人看不出來究竟順利與否。

大概二十分鐘以前。好像是老姐上司的男人找我談話。

我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見過那個叫Y的男人,但卻想不起來。

他向我打聽我在現場看到的東西。我告訴他包含抗議民眾使用無人機進行廣播,被警方擊落的無人機突然在落地的瞬間爆炸,以及我們在往這裡逃命時看到的,在整條東四街上空亂竄的殺人機械。


「無人機爆炸時人群的反應呢?」他問

「我想想⋯應該立刻就陷入了恐慌吧。」我努力的回想,因為當時急著逃跑,所以並沒有注意到太多。

「有人在無人機還沒掉落地面時就有很大的反應嗎? 像是提前知道那個會爆炸一樣。」

「應該沒有。」我說,在無人機爆炸之前,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任何徵兆。

「啊,不過在這之前公安還打下過另一批用來播放全像影片的無人機。」

「你知道那是什麼影片嗎?」

「我猜是一些新聞禁播的案件畫面,因為我也沒有看清楚。」,我說著,一邊回想時,卻莫名的感到有些反感。明明在現場看到時還沒有這種感覺。

這麼說起來,那個人似乎曾經告訴過我:「以前,素食主義者也經常使用這種方式。」

「透過播送宰殺牛隻的殘酷影片、雞隻在雞籠裡掙扎的影片來培養觀眾對肉類的排斥。」

但那是一種欺騙。她說。相比需要更多時間的思考,情緒與感官上如恐懼與激動等作用要來的更快。因此人類在短時間的決策上也傾向賦予它們更高的權重。這想必是來自生物為了應對即時的危機與生俱來的本能吧。

聽起來有點卑鄙吧。那些在觀看了那種影片之後而立刻決定吃素的人們,可能根本還沒來得及思考,就下定了決心並用這種決定把自己框架住。畢竟人類可是很討厭改變自己的決定的。


「我可以要你的聯絡方式嗎?」當我把能說的都差不多說完時,Y問。「也許在這之後我們能有些合作?」

「如果你有什麼事需要『協助』的也可以告訴我。」他面帶微笑的提議著。


「啊,網路恢復了。」會議室裡,艾茵在桌子的另一頭發出聲音「嗚哇,怎麼有這麼多訊息。」

我打開自己的手機。待機畫面上排列著多則通知,RR子賣力的從欄位之間鑽了出來,然後以氣急敗壞的表情向我叫到『你有27未讀訊息和10未接來電,主人為什麼都不看手機啊?』

「抱歉,剛才收不到訊號。」我對著語音輸入說話,順便讓RR子知道不需要回報異常。

『明白啦。』RR子在螢幕上說著,於是我一一滑過訊息,包含來自老姐、老媽、阿羅,還有幾則來自班助和學務處。話說老媽那邊姐應該已經聯繫過了吧,我一邊開啟阿羅的對話框一邊朝著艾茵走去。

「你看這個⋯⋯」她把手機拿到我面前。「學姐受傷了。」

我睜大眼睛。看著奈菲貼在社群網站上的照片。她的手被包紮著,頭上也纏上了幾條繃帶。但與她的慘況相對的,則是她臉上叛逆的笑容以及附在圖片上,像是從邱吉爾語錄抄下來的文字。

我嘆了口氣,想起當時站在她身旁的那名男性,臉上的表情差不多也給人一樣的感覺。

「我們是不是該去探望她一下⋯⋯」艾茵有些擔心的說。

「最好找那個男人不在的時候。」我說,雖然不排除去醫院看她,但我可不想正面碰上看起來那麼恐怖的人。

「誰?」艾茵疑惑的問。

「你沒有看到那個男的嗎?」我有些訝異的問。想一想這傢伙比我矮了十公分,有可能就是這樣產生了視野上的落差嗎?

看著艾茵疑惑的表情,我想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不自找麻煩。「沒有,沒什麼。」

「告訴我啦。」她搖著我的領口。幸好老姐在這時走了進來,臉上還帶著一抹虛脫的詭異微笑。

「我可以下班了。」她像是解脫似的說,「我們回去吧。」


5:47 p.m.
「倫」
車內


「我已經跟阿姨說過了,她說你今晚可以住在我這。」
我正坐在駕駛席上,看著在自動駕駛模式的TA50開往位於五段的家。

由於安全管制的關係,現在每隔幾個街口都有公安警察設置的檢查站,而且目前這個區域正實施著只准出不準進的規定。也就是說,要是我現在載艾茵回家,我和尋勢必得在自己的老家待上一夜,但讓她自己從這裡回去總也感覺不妥。

「真的嗎?」聽了我的話,坐在後座的艾茵從窗邊轉過頭。「還是載我到軌道車站就好了。」她提議。

「沒差吧。」我說。 「反正明天是假日。」

「話說我媽⋯⋯」

「勉勉強強算是唬弄過去了吧。」我接著她的刪節號說,在剛剛的幾個小時內,我一邊全速的處理複雜的臨時原則,一邊應付著來自艾茵母親的折磨。她平均每隔三分鐘就會傳一封訊息問我她是不是應該趕過來,或是做些其他的什麼。而我只能一再的用簡短的語句告訴她:不用費心了,您什麼事都不用做。

「真是太感謝您了。」後照鏡裡艾茵雙手合十,誇張的說。「小事而已。」,我回答。一邊悄悄的嘆了口氣。

在我的印象中,艾茵一直是我們幾個之中最懂事,或許也是最成熟的那一個。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從來沒看過她因為無謂的小事而鬧情緒。而且她總有很好的適應能力,不論是對人或是環境,甚至是對她那個有點麻煩的母親。

所以在得知她會和尋一起翹課時,我還是有些驚訝的。

「你別帶壞人家啊。」我斜眼盯著尋。

「你好意思說?」他從手機裡抬頭,對我翻了個白眼。「上次是誰邀她一起喝酒的。」

艾茵看著我們發出苦笑聲。「我只不過是⋯⋯偶而想做做看這種事而已。」她說。「所以就不用那麼在意我了。」

我和尋對看了一眼。

「她是這麼說的喔,孩子的媽。」

「是啊,我家的寶貝兒終於長大了呢。」我吸了吸鼻子。

「別這樣,什麼寶貝兒啊!」艾茵有些激動的叫到。我看到紅暈從她的臉頰一路蔓延至耳根。

「也許是叛逆期到⋯⋯」

「你給我閉嘴。」艾茵順手撿了後座的河馬抱枕朝尋砸了過去。

「而且要這麼說的話,明明這種事倫姐也做過不少吧。」處理完尋後,她轉向我。「我記得還有一次連教育局的公務員都率隊來你們家關切不是嗎?」

「有這回事嗎?」

「明明就有。」我從後照鏡裡看著艾茵滿臉不悅的表情,心中突然產生某種近似滿足的情感。

或許對我跟尋而言,比起朋友,艾茵更像我們的同伴,或是在某段旅途裡結伴而行的旅伴。就像這樣三個人待在一輛交通工具裡,一起經過相似的日子裡那些讓人感到煩躁的事實和快速在我們一旁流動的其他一切。我私心希望這段日子可以在持續久點。



經過數次臨檢,當車終於開下老舊的停車場時,我從後照鏡裡注意到身後的兩人已經閉上了眼睛。尋正仰頭癱睡著,艾茵也將身體靠在車門上,在車輛緩緩的迴轉時像是失去力氣一樣下滑了幾公分。她貌似睡的很熟,但明明從聽到她最後一次說話到現在也不過過了幾分鐘而已。

這兩人有那麼累嗎?看著他們的樣子讓我不禁那麼想。或許他們今天的遭遇還是挺耗費精神的。

等到車輛在最角落的車位停妥,我旋轉座位將兩人搖醒。

「還是我今天就睡這了。」尋睜開眼睛,掙扎了兩下後又癱回去。

「別耍白癡了。」我拿艾茵腿上的抱枕戳他的臉。「我的腿⋯」艾茵在他一旁舒展著四肢。

我將座椅復位,然後爬下了車。這座停車場位於我家附近一處老公寓的地下,之所以把車停在這邊只是因為父親願意支付的房租並不包含大樓所附設高昂停車位。停完車還要走一段路才能回到家在此時便顯得有些麻煩。

「晚餐怎麼辦?」先下車的尋在一旁問我。

「叫外送?」我懶散的說,在破舊的日光燈管下等待艾茵下車。

我看著艾茵拿著背包爬出車門,但就在她探出身子的前一個瞬間,所有的動作卻中斷了。

她就這樣看著我頭頂上方發愣,

像是一台記憶體突然卡住的機器人,失去信號的表情與明顯縮小的瞳孔傳出了某種雜音。

我認得她那副表情。

「怎麼了?」我問她。

「沒有…沒事啦。」艾茵立刻回過神,然後急急忙忙的想要下車。但臉上僵硬的笑容卻透露著太多的訊息。「我只是睡傻了⋯⋯」她輕聲的說。然後在我和尋的注視下,稍稍的別過頭。

在閃爍著蒼白的亮光,老舊的日光燈管下,她是不是想到了些什麼?

我朝她伸出手。艾茵輕輕抓住我的手掌,讓我將她拉出車外。

「抱歉。」她說。但她明明不該是道歉的那一個。情緒在此時冒出不明所以的突波。讓我差點無法忍住逼問她的衝動。

「沒關係。」儘管我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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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茵與克菈菈的母親具有某種近似於精神潔癖的傾向,雖然最初還不到被醫院診斷為OCPD的程度。但在這個精神護理資源豐沛的年代,她依然選擇參與了大量的療程與醫療手段。在她們一家尚未搬到我們隔壁以前,還沒上小學的克菈菈時常被牽扯進那些治療附帶的預防性療程當中。而艾茵則因為年幼,在當時幸運的逃過了一劫。

「我也許遺傳了我媽的思考速度。」克菈菈說,她的母親曾經是一名律師,一直到她出生為止前都是。而可能也是因為這份職業的緣故,養成了她母親的高功率以及對細節的執著。至於她們的父親,我對他認識不多,只知道他和我父親一樣在國家安全部門工作,而且似乎也佔了一個高風險的職位。

總而言之,少時的克菈菈待在醫療院所與參加精神護理的時間絕不算短。在那個單調的環境裡,她能記得的只有乾淨的純白牆面,以及低密度的語言所帶來的恍惚感。儘管我並不清楚那些療程的內容,但照她自己的話來說,那是水蒸氣般的記憶,本就無色無味,凝聚起來時也只是成為佔據了大腦容量的雲霧。

但我想,特別早慧的她在當時一定是被賦予了過多的獨處,多到甚至足以引發框架問題的那種。

「一顆子彈從窗戶外射到了浴室的牆上,當時我正在浴缸裡泡澡。」在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她輕快的說出他們搬家的真正原因。然後呢,當我問起她時她告訴我自己只是繼續躺在水中發呆,直到警察破門而入。

「為什麼?」還在念國中的我皺眉。我已經到了能分辨危險性的年齡。

她搖搖頭。「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會被打到。」她說,一邊向我解釋她家浴室的格局沒有能讓位於浴缸中的她中槍的角度。

問題不在那裡吧?如果有子彈從我五公尺內飛過,我不覺得自己有辦法繼續在浴缸裡扮演阿基米德。我一定沒辦法那麼冷靜。

她就是這樣子的一個怪人。她聰明,雖然不是什麼天才。但她的智商絕對足以讓她輕鬆的在升學系統中佔據先機。她新潮又古老,她熟悉於各種神奇的新科技產品,但說起話時卻又像過去時代的哲學家般抽象奇怪,這方面也許與她同她母親一樣過於敏銳的感受力有關。

她說過她能意識到不同新聞主播在語氣和語速上的細微差別,與自己對一則新聞的印象之間存在的關聯性。例如,捲頭髮的女主播負責強調情緒,長頭髮的女主播負責減緩不安,低沈嗓音的男主播則負責讓人忽略他所播報的新聞內容。我在當時並沒有把她說的話當一回事。

或許我在高中加入反同化會議的理由也與她脫不了關係;我知道這是個聽起來相當卑劣的藉口。但在我高中時,叛逆的,自以為是的總想要對我父親的權力思維以及威權觀念構成某種反動,克菈菈那些怪異、侵略性卻又清澈的想法,確實成為了我的材料。同時,因為卡蓮那傢伙的緣故。說不定這些行為也是出於我對她的競爭意識。

卡蓮與尋一直是克菈菈的小粉絲。可能是因為他們兩個也生活在這個市儈的家庭,因而對克菈菈那般輕飄飄的模樣而感到新鮮。尤其是卡蓮,盡管一開始我以為她只不過是善於應付所有人,但我錯了,她是真心對克菈菈的語言著迷。她會在我睡著前叨叨絮絮的說著海德格還有沙特的哲學命題以及其他克菈菈神教的教義,或者她自己對這些的看法。要知道,她平常可是很少會對什麼事情有太多的想法的。


出於種種複雜又幼稚的想法,在我陰錯陽差的參與了一場由他們開辦的演講後,我便毫不猶豫的拉上卡蓮一起投身這個在當時充滿革命氣息的事業。

「聽起來挺有意思的。」在我聊起這件事時,克菈菈正在我們家庭院的鞦韆上飄盪著。一邊讓老舊的金屬鎖鏈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大小姐有興趣加入嗎?」我站在她的一旁,等待她以生僻的語詞對我冷嘲熱諷。

「是啊,能帶上我嗎?」但她卻從鞦韆上跳下。

「我以為你不喜歡這種事。」我說。「像是學運精神,或是為了他人的目的行動什麼的。」

「我只是不想淹死在別人的想法裡而已。」她有些苦澀的笑著。

也許我當時邀請她的理由,也包含著想藉由讓她不再是人群裡最奇怪的那個。來減少自己心中存在的某種不安。

後來,她在升上高中前成為了這個組織的一份子,並在隨後的日子裡,憑藉著超出同齡人的哲學素養受到了不少來自「導師」們的重點關照。他們一定是想著,只要能讓她對「會議」那企圖動搖主流價值觀的野心產生熱誠,她勢必有潛力成為棋盤上一枚火力強大的大子。當然,事情並未如他們所願。

儘管克菈菈從不排斥參加任何討論會,在討論會上也總能看到她流暢的與其他與會者交換不同的想法。但在更多的時間裡,她好像只是待在會議承租據點中的資料室裡,獨自一人閱讀那些支撐著各個時期的導師們學問的舊書與一些由他們所撰寫的論文。這也與我當初對於克菈菈加入後的想像有所不同。

她比我預料之中的還要熱衷在做自己的事情上,就像是她一開始就計畫好了一樣。

她待在那些地方的時間越來越長,到後來甚至是在每天放學後便跳上開往郊區的車輛,直到深夜才到家。她開始晚歸,甚至是搞失蹤。父親與我曾經被阿姨一臉悲愴的拜託找人。而當我們終於發現她時,她正在一間被切斷電源的房間裡敲打著自己的筆電鍵盤

順帶一提,儘管我們家的父親對三個小孩的教育觀念保守又現實,但他對克菈菈的種種行徑卻秉持著高度認可的態度,有可能是因爲他覺得克菈菈聰明,又或者單純只是因爲她不是我父親的小孩。

但在另一方面,由於克菈菈的不省事,也間接導致了艾茵時常必須一個人直面阿姨最麻煩的狀態,然而艾茵從未為此責怪她姐,最多也就是偶爾向我們抱怨幾句。但我從來沒聽說過她試圖拉住克菈菈的衣擺。

有一次,我在一場討論會結束後被導師們拜託把資料放回檔案室。

「你果然還在這。」

「如果這房間的一切都如同你的想像,你又該如何確信我並非出自你的夢境呢?」她屈膝坐在椅子上呢喃,眼睛依舊盯著發光的螢幕。

「那是誰的格言?」我反問。那聽起來有些熟悉。

「我的。」她轉過頭來對我笑了笑。

自從她加入這個團體以來,我總覺得她變得越來越性感。特別是在她以接近戲謔的口吻說著那些奇言的時候。雖然我對女孩子沒什麼興趣,但我在猜,如果我是男生的話說不定還真的會迷上她。

「今天的會議怎麼樣?」當我把手上的東西依序擺回架上時,克菈菈問我。

「他們還在爭論是否要利用上週的議員恐嚇案作點文章。」。我說。

就在上週,一名連署了反恐法令的議員被傳出遭到了死亡恐嚇。在警方對幾個公開表明反對法令的意見領袖以及其支持者進行大規模的搜查後,從其中一個網紅的粉絲身上找到了犯案的證據。

有的導師希望將這件事納入公開討論的教材。我告訴克菈菈。剩下的幾位則建議不要去淌刑事案件與政治陰謀的渾水。

「簡單來說就是賭博吧。」

「不過是對於課題內容的篩選而已,也稱不上什麼賭博吧。」我站在書櫃梯上,一邊對照著黏貼在書頁上的標籤與擺放在書櫃上的其他資料。

「不,我說的是情感上的賭博,以情感為籌碼所進行的對賭。」她說。「人們總是在做這種事不是嗎?」

「像是聯賽球隊或著是選舉參選者的支持者們。明明都不是與自己有關係的事,大家卻並不止於享受競爭的內容,而是選擇投入那些明顯與結果無關的活動,像是為了選手加油吶喊或者參加造勢晚會。」她補充說明著。這種投入就是賭博的成立要件。因爲選擇了這些投入,人們雖然可能在結果不如預期時感到失望,卻會在對方勝利時得到更高的滿足。從動機來看,其實這與拿金錢下注並無二致。

「對信念的選擇也是一種賭博。不論是從來也沒有接觸過的神明又或是只出現在茶餘飯後的政治觀點,這些東西本來也未曾有機會滲透進人們的生活。但或許是每個人都得下注在與自己無關的信念上。不如說,下注的目的之一,便是使這些東西與自己有了關聯。」她說。「可是一旦你下注了,便再也無法輕易的拿回自己的籌碼。」

「所以在你想說,那些導師也只不過是下注在陰謀論的正反面上?」

「就是這樣。」她有些開心的說。這是多麼嚴厲的指控!我想,那她到底為什麼要加入這個組織啊?

「比起這些,」我皺了皺眉頭。最後決定把話題打住。「你還是早點回去吧。我可不想又在大半夜跑出來找你。」

「而且這樣對阿姨也比較說的過去。」

「我待在家裡不會比較好。」她告訴我。「每當她被迫面對我時,她都會陷入一種不知所措的狀態,明明什麼事也沒發生。她卻像隻得了躁鬱症的鴿子一樣不斷在原地打轉。一邊試圖去尋找根本不存在的最優解。」

得了躁鬱症的鴿子?

「所以就由艾茵一個人獨自面對這些 ?」

「這也沒辦法。」她平淡回應我沒忍住吐出的苦澀語句。

我當然知道自己沒資格多說什麼,畢竟對於她們家的問題而言,我不過是個百分百的局外人,因此我只能在心中為艾茵暗罵她的冷漠無情。也許在她毫不動搖的表情下的確存在著的一絲愧疚?我不知道,或許在那之下的只有她的唯我主義,一如既往的。

但我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那你呢,克菈菈?」如果每個人都得下注,那麼以這種凡事都事不關己的眼光看著這個世界的你,究竟將自己下注在了什麼東西上面?

她當時沒有回答我,而我本以為自己遲早也能得到答案,但在此之前,她卻和卡蓮一起死在了那條巷子裡,連同其他52人一起。


在那天以後,被留下的三個小孩各自少了一個親人與一個親密的好友。其中,受克菈菈的想法影響最深的尋,一方面將她與卡蓮的死從此歸咎於群眾運動特有的愚蠢,一方面卻繼續被克菈菈所留下的殘影奪去目光。而我,我知道其他人的時間不會因為他們的死亡而有一毫秒的停留,所以我選擇用自己的方法對此表達抗議。

至於艾茵。我只曉得她沒有責怪我。也沒有責怪其他任何人。但換句話說,她也從沒給我辯解或認錯的機會。她明明知道,如果不是我,那兩個人根本不可能在那天出現在那個地方。

但她總是面露微笑。面對被留下的人生,她一邊試圖維持住自己的形體,一邊用力的咽下不可溶解之物。直到被析出的情感渾濁了視界時,她會僅此一瞬的淹沒在自己的思緒裡。


克菈菈的過世對於她的母親而言最終反倒成為了一種解藥。表面上當然絕非如此。在所有該有的情緒以及該說出的話語都被充分的表達以後,她的強迫傾向卻於最嚴重的時期以戲劇性的幅度好轉了。也許真的就如克菈菈所知道的那樣,她那複雜且內容龐大的存在對於無止盡追求正確性的她母親來說,的確是致病的過敏原之一。

聽艾茵所說,從某個日子以後,她的母親便再也沒有一次提起過自己的姐姐。而克菈菈在房裡所留下的少量物品,也在某一天都被清理乾淨了。

而無論我們怎麼抗拒,生活以及每日更新的待辦清單依然會在強迫我們抬起頭面對的同時將過去繼續沖刷。這是我在無止盡耍廢的一整年裡唯一弄懂的ㄧ件事。這對還在青春期,每分每秒都在面臨成長所帶來的變化的兩人來說想必更是如此。

所謂的「日常」就是這種東西吧。


在六月十二號的晚上,當我們三人吃著外送的壽司,一邊看著Lyra在電視螢幕上聲淚俱下的對緋聞進行辯解時,我不禁如此想到。但伴隨著跑馬燈上即將登陸的颱風,在那個時間點。我對於這份日常理所當然的預期,其實只是一種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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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打從一開始,我就想錯了。

無論是艾茵失蹤的當下以及[內容已鎖定],抑或是無意間注意到尋意圖不明的行動時。甚至是在面對任何人都再也無法忽視的動亂,以及再次將我牽扯其中的[內容已鎖定]。我根本沒來得及察覺到⋯⋯

和卡蓮一樣,克菈菈根本就沒有尋死的念頭。
那個蠢女人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為了[內容已鎖定]



[語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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