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迷失之人,與編織之人 ②
本章節 5878 字
更新於: 2023-11-17
「要來點蘋果派嗎?」
經過漫長只有擺鐘演奏的氣氛,少女的聲音率先打破了寂靜。
如果說她的意圖是為了讓我把頭抬起,那她確實成功了。
「蘋果派?」
只不過從她口中道出的,卻是和現在毫不相幹的話題。
「下午的時候你不也吃過了?我想說能紓解你現在的情緒就再好不過了。」
將食物塞入嘴裡的剎那,她把切面不錯的網格水果餡餅遞到了我面前。看樣子這是目前的她所能想到,最能安撫我的方式。
「那我就不客氣了……」
被突如其來的舉止打亂了原本的思緒,本來緊繃的神經也不禁鬆弛了下去,我苦笑著接過她手中已經冷卻的餡餅。
「怎麼樣,有稍微想起什麼嗎?關於自己的事。」
我搖了搖頭。
「是嗎……包括自己曾經住在哪裡,被誰幫助過之類的事也……?」
「嗯。我的記憶只落在妳剛剛說的『夢境迴廊』。那裡就是一切的開端。」
「不會感到不安嗎?對於什麼都不記得的這件事。」
「挺不安的。畢竟我就連自己生前是個怎樣的人都不得而知。」
關於那段記憶,在還沒得到確鑿的根據前,我想自己應該是不會向她們坦白。
而且那個彷彿「趴在地上」的觀感,意外地讓人有些匪夷所思。
「但你的反應意外地平淡呢。」
「到處胡鬧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吧?不過……我想自己只是單純地接受了現狀罷了。」
當得知自己什麼都記不起後,她忽然有了一絲落寞。
「原來如此……抱歉,突然就告知你逝去的事實……也難免會讓你不知所措。但你現在確實還活著,對我們來說,這就是第二次的人生。」
站得好好的她突然對我朝下四十五度,壓低了自己的身子。
「不會不會,關於妳把我從那個地方帶出來的事,我都還沒向妳答謝呢,非常感謝。」
如此鄭重的舉止嚇得我趕緊從椅子上爬起來,對她做出同樣的姿勢。
「也太拘謹了,倒不如說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事。」
到底是誰更拘謹——
「『我們』……是指這間屋子的所有人?」
「嗯,我們是『編織者』,而你——」
依照她的口型來看,我想她確實有打算把話題延續下去。只不過雙方還沒來得及傳接那個訊息,雜亂的氣流立即就伴隨一陣粗糙的撞擊聲,打斷少女接下來的話。
等到我們把視線挪到距離自己不遠處的那扇被撞開的門時,一名頭戴護目鏡,身穿外衣的女性隨即走了進來,並且拉扯著嗓子:
「我回來啦!」
「哦?歡迎回來。」
見男性是第一個回應自己的人,她便在放下行李之餘,快步朝櫃台靠近。仔細一看,她的內在並不像披住的外衣那樣來得保守,而是只套著一件白色的胸上衣。跟短到大腿都能一覽無遺的褲子結合在一起,簡直就是露出度十足的搭配。唯一稱得上適中的,似乎只有被長襪保護的腿腳部分。
不知為何,這人的言行總給人一種冒險者的既定印象。彷彿為了佐證我的這一想法似的,她接下來的話也很巧妙地引出了一些線索。
「果然不該把『碎片』帶回來的時候繞道去遺跡啊~真是累死我了。不過話說回來——」
將重心傾在櫃台上的她朝我們這看一眼後,隨即把臉湊向跟她差不多高的男性上。
「小白,我是不是無意間當了電燈泡?」
「嘛,這點還請自己想象吧。」
「哎呀哎呀,沒想到那個楓居然好這一口呢。」
儘管很清楚她用手背掩蓋聲量的用意,但是以少女為中心的「八卦」頓時讓這個動作變得可有可無。微微抖動的橘色側馬尾似乎也間接說明了她的亢奮。
想必然,少女也準備了相應的反擊:
「才怪呢,只是單純的客人罷了。昨天『空鯨』不是跟妳報告說在『夢境迴廊』感知到了生命反應。指的就是這位。還有,開門別那麼用力!」
「抱歉抱歉~情緒有些高漲,可妳是怎麼找到他的?」
此時,慢步向前的女性貌似為了轉移對準自己的矛頭,問了個相對簡單的問題。我會覺得「簡單」是因為「找到」我的人正是她。如果連她都沒有辦法作答的話,我想恐怕也沒有第二人答得出來了。
可偏偏是這個可以「輕鬆」應答的問題,少女卻抬頭思考了片刻。
「呃……走著走著就看到了。」
「嘿……這麼不可思議喔?」
她有意無意地把少女的話語收進耳內後,忽然在我面前左顧右盼了起來。
「看樣子不是來自『歐洲』呢……」
琥珀色的眼睛直盯著我不放。
「原來如此,是它在指引你嗎。」
簡易環顧我的全身後,她的目光最終落在脖子上掛著的這台相機。
「那個……」
「沒事沒事,凡是降生此地的人,難免都會有的反應。只不過……你比我們想象中還要來得平靜。」她輕笑了下,「就好像,已經能自己逃離籠子的籠中鳥那樣——」
宛若在為能獨立的孩子感到自豪的母親似的,她的笑顏是如此地溫和。
「話說回來……楓,我之前應該有囑咐妳說不要隨便暴露別人的信息吧。」
彷彿觸碰了女性立下的禁忌,聽聞的少女表情逐漸變得僵直。
「啊……都聽見了?」
「你說呢~?」
看見打算堵住雙耳的少女,女性愣是抓住了她那使不出多大力氣的手腕。
「楓~小~姐,在還沒確認碎片的缺失程度之前,非委任人本意的引導行為只會無意擴大內心的空缺,我應該有再三跟妳強調過吧?」
「對不起,因為各種原因所以……」
「哎……算了,這次就先睜隻眼閉隻眼吧……所以,妳的通行証哪去了?」
「……」
本以為事情到這裡就能先告一段落,但沒想到少女的沉默頓時引起女性的關注,促使她著手摸遍少女全身。
「吶吶,小楓小楓,『通行証』……哪去了?」
「欸……那個,不小心搞丟了。」
不怎麼上揚的嘴角開始扭曲了。
「……燈裡?」
善意逐漸轉換成了殺意。
「啊啊啊啊住手啊燈裡姐!」
先是把少女安頓好好,讓她跪坐在角落旁。緊接著,女性只要再把她的行李放在少女的膝蓋上——
就這樣,簡單的刑罰就完成了。
「平時丟三丟四就算了,居然還把通行証弄丟了——!」
「救命啊啊啊!」
通過剛剛女性隻手拿起整個行李包的情形來判斷,它應該不會重到哪裡去。但從少女那欲哭無淚的表情,至少能得知這對於她來說,負荷確實有點大。
顫慄著的少女,跟之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十分鐘倒計時開始。」
「對不起我知錯了放過我吧!」
眼看斯巴達式的懲罰愈加激烈,我輕步接近櫃台,向那邊的男性搭話了。
「那個……是叫小白來著?不去阻止她們真的不要緊嗎?」
他沒做出任何反應,只是把臉倚靠在檯面,笑瞇瞇地看著那個方向。
「一成不變的生活當中,唯有她們的互動才能讓人打自心底感到愜意,你不這麼認為嗎?」
「欸……哪來這個要素?」
「在這裡待久後,你自然就會明白了。由其是當自己見識太多東西了的時候——」
蒼藍的眼眸中,留下了一絲憂傷。
「你就會對看似理所當然的光景抱持憧憬。」
這個人心中的陰影擴大了。
「小白先生之前也像我這樣嗎?」
「叫小白就好了……我想想呢,起初是不會太在意自己喪失記憶這件事。但久而久之,身旁的人通過編製而成的書本想起了一切,從而收獲不少美好的回憶。」說罷,他進入了回想,「或許是這個緣故吧,使自己也開始去追求「那種玩意」。」
本來的笑意也隨之消散。
「抱歉。有機會才再讓我聽聽吧,小白的故事。」
我輕拍了拍他的背,就像自己稍早扮演的年長角色那樣。
要不這麼做,他很有可能會把自己全盤托出。
我知道,現在還不是那個時候。
作為剛脫離籠子的我,還不具有知曉他人回憶的權利。
「咳咳,小白,我想是時候跟少年說點正事了,這個幫我拿去『復原』下。」
語畢,女性從行李外側的口袋裡抽出一張小型的晶片,順勢拋向男性所在的位置。
「了解。」
他也沒辜負她的期望。倆人猶如早已習慣這段空中傳物的距離,在輕鬆接過半根手指頭大小的晶片後,他便徑直往櫃台身後不遠的房間走去。
「好了,該從哪裡說起呢……」
她抱胸思考了些許。
「這裡是叫做『亞莉亞』的城鎮……嘛,你應該都看過指南手冊了吧。」
看她透過餘光將桌上的小本子掃進眼簾,我點頭示意了。
「這樣的話,你理解現在自己的處境嗎?」
「我喪失了記憶,然後被妳們救了?」
我嘗試把經歷的重點挑出來。
「嘛,是這樣沒錯。用更仔細點的說法來講的話,我們在上個世界抵達了生命的盡頭,所以重生了。」
可能是怕我跟不上她的話題。她在說完的當下,稍微凝視了我一會兒。然而沒過多久,她便收起視線,徐徐說下去。
「不過,為何會保留上個世界的記憶,為什麼會保持自己年齡層中曾經出現過的樣貌,我們不得而知。但通過有階段性的回想後,會發現所有重生在這個世界的人,或多或少都失去程度不一的記憶。」
這就是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住民——「迷失者』」首先會歷經的事情。她這麼說道。
「喔……」
不知為何, 儘管我能理解她口中的一字一語,可一旦組合起來後,這些話語卻像個龐大的資訊,源源不絕地衝擊著腦神經。
要完全消化它,恐怕需要不少時間。
「再來的話……就是『夢境迴廊』的事情了。」
也許是長時間的站立令她感到疲倦,只見她隨便拉開身旁的椅子坐了下去。
「嘛,既然都是這種暱稱了,那它自然是由不同人的夢境湊在一起所形成的産物。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緊接著,她豎起了四根指頭。
「四季、蒼空、大海、陸地。裡面的溫度和地點都會不定期地發生變化,甚至包括在那到處遊動的人群。而且每個人都不會在同個場景裡相遇。就像平行線那樣,『他們』都有專屬於自己的頻率指數,但這些指數從不會相互重疊。」
她的這番話讓我想起那些從我身上穿過的人們。
「身處那個地方的他們能見到的,就只有被過去束縛住的自己,以及黑白預設的畫面。」下一秒,她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壓抑,「——你的身上也出現過吧,色彩和聽覺被剝奪的那段時間。」
經由她的言語,我這才有所頓悟。
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那個地方會存在於此……」
「因為這裡是『亞莉亞』。」
她直截了當地回答。
「時間會慢慢淡化他人對某件事的印象,這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情。」她說,「這裡也是如此。但唯一的差別就在於,被衝淡的往往都是在那個世間,曾經左右了自己人生的大事件。」
「燈裡,十分鐘到了。」
倏然,在一旁靜聽的少女忍不住插了嘴。不為別的,只是純粹達到了極限,無論身心。
「喔喔,真了不起呢,居然撐下來了。」
話音剛落,女性立即替少女卸下膝蓋上的重物,將她扶持到附近的椅子。要不然以她現在的狀況,估計雙腿還得再麻痺一陣子。
「果然十分鐘有點太超過了嗎。」
「該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嗎……畢竟打破禁忌什麼的,弄丟通行証什麼的,都是我沒法抵賴的事實。」
「嘛,下次稍微注意就好了,只是通行証的方面,要是被路人撿到會有點困擾誒……算了,到時候再拿楓開刀。」
隱約透出的殺氣,令少女下意識別過了臉。
「為什麼……我們必須失去記憶呢……」
或許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苦衷。
但我無法理解。
它剝奪他人記憶的意義。
「誰知道呢~可能是生存在這個地方,所需要度過的歷程也說不定……不過,如果只是『失去』而非『消失』的話,那麼我們就有尋回的可能性。」
「欸?」
或許是見我發出預料之內的反應,她一臉餘裕地朝這裡微笑了。
「吶,你剛剛不是問了,為什麼會有『夢境迴廊』的存在。」
拉開行李的拉鏈後,她拿出了一本書。
封面上那鑲著「被翻開的書本」的印記,就跟女性外衣刻上的標誌一致。
「這就是一切的緣由。同時也是我們這個職業存在的理由。」
她將它翻開了。
但我沒法從它的內頁找到任何一個文字。
因為這是一本空白的書。
「常識、倫理、知識、個人技能。即便在無意間保留了這一類的記憶,縱使滲透了所有事物,讓自己成為無所不能的存在,卻也沒法找回曾經失去過的東西。」
她嗤笑了。
「『迷失者』的稱呼,不僅僅是針對所有『出生』在這個世界的人。它同時也象徵著因記憶而自我毀滅的人。」
因記憶而毀滅,這樣的人真的存在嗎?
「是不是覺得很荒唐,區區一個過去的錄像就能招致一個人的終末。」
但這就是事實。她這麼說道。
就像是長時間的坐姿引起了酸痛的症狀,她忽然伸起了懶腰。
「舉個例子好了。如果某個人曾經做了愧疚另一個人的事件,可是重生帶來的衝擊,令他遺失了那段作為起因的記憶,只留給他事後存留的內疚感。那麼,假設這人沒法想起促成他悶悶不樂的主因,你認為他還能保持住跟普通人一樣的情緒嗎?」
——「日復一日,內心將會被那個感覺折磨至死。」
她的話向我指引了答案。
「嘛,如果那個人本身就適合這個環境,且又不會在意自己過去的話,這的確算不上是什麼特別嚴重的事。」只是。她說,「只是對於那些沒法走出來,依然被這份苦痛束縛的人來說,又會怎樣呢——」
不知不覺,她站了起來,敞開了雙手。
「所以,才有了這個『亞莉亞』。」
明明周圍沒有微風飄過的觸感,她的外衣卻迎風而起。
「所以,才有了這個『記憶的工坊』。」
所以,我們才存在於此。
我們——『記憶的編織者』。
「編織者……」
「在大家迷茫的時候,我們會成為他們的諮詢家;在他們下定決心的時候,我們會成為他們的代辯者。」
解說的同時也在間接帶動他人的情緒,她的話語有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魔力。
無需經過任何排練,就像是曾經對每位差點迷失自我的人說過的話那樣,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也正因為這樣,我不禁看向了還是夜晚的窗外。
對,明明還是夜晚——
但那個剎那,我卻覺得自己的視野都著上了繽紛的色彩。
「我……我有辦法成為嗎?」
「編織者」的字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一無所有的我,是不是已經找到今後的目標了。」
我對自己提問了。
但不同的是,這次誘發我的並不是負面的感情。
為了邁出這一步,我整頓自己的情緒,將想要訴説的話語組織好後,再次由聲帶發出。
「我想成為『編織者』。」
這一次,不再是問句。
「很好的回答。」
宛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面帶笑意的她,一臉滿足地指了指我的相機。
「這本是你的職責。」她說,「裁縫家會伴隨針線誕生、鍛造家會緊握槌子出生、農家會帶著一籃子的種子和相應的知識到來。而我們『編織者』——」
則會隨著相機和一片空白的記憶降生。說罷, 她拿出了自己的相機。
「正因為我們什麼都不曾擁有,才更希望那些為這片大地做出貢獻的人們,能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一片空白的……記憶?」
彷彿察覺自己把重點放在前者,她單手撐腰,另一手放在胸口前,欣慰地做出了自我介紹。
「我的名字是燈裡——跟你一樣,都是除了常識以外,對自己一無所知的普通女生。」
這次輪到她伸出了手。
「我們手上的相機,是連接過去的關鍵,也是聯繫未來的樞紐。」
「相機……?」
「對。找回記憶的方法,可能意外沒你想象中的複雜。只是單純地駐足在這個世界,你的手就有辦法牽起哪一天推開這扇大門的人。」
她現在就像是那個空間的光輝。
十分耀眼,但並不是遙不可及。
「所以,意下如何呢?」
答案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好了。
宛若這是必須的形式問答,她向我發出了提問。
而我,則握住了她的手。
「接受。」
赫然間,線條般的紋路頓時充斥整棟房子。無數個半透明的視窗在自己可觸及的範圍相互懸浮出現。
——「……承認。」
——「——承認。」
——「承認。」
待每個視窗伴隨著語音,都被蓋上「承認」的字眼後,身上的黑色衛衣被切換成了茶色——跟她外衣一樣的顏色。
「光……?」
現在能清楚看見肩部的部分被刻上帶有書本標誌的徽章。
但這次注意到了之前都沒去在意的細節。
——「打開的書本上方流露著的光點。」
作為所有視窗消失的取代,最後的視窗在我面前展開。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名字呀……」
以後還請多指教——
「 ——羅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