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柳映雪
本章節 4541 字
更新於: 2023-11-17
我被果斷回絕了。
雖然自己也不是帶著十成把握,但時輕回絕的速度快到連我都有些失望。也許他覺得我今晚已經胡鬧夠了,所以便請寧嵐送我回房。
一進到房裡,寧嵐便神秘兮兮往後門看了幾眼。確認門外沒人後,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葫蘆。「給妳的,別告訴先生啊。」
「妳為什麼──」所有人當中,我覺得最不會幫我帶酒的非寧嵐莫屬,但現在的情況卻完全顛覆了我的想法。
「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真的沒什麼理由討厭妳吧。」寧嵐把葫蘆塞到我手裡。「不過妳今天主動問先生事情還真是有點嚇到我。」
「我只是──」想跟他混熟?增加我能留在狐之境的機率?
老實說,我突然不曉得自己要做些什麼了。也許追根究柢,我只是想活著。
我擰開葫蘆上的軟塞,輕啜一口。「好烈,但味甜濃香。」
「當然,這可是用山中漿果私釀的酒,與山下那些酒可不同。」寧嵐抱著胸,好不神氣。「不過妳可別喝太多,免得醉倒了。」
雖然寧嵐已有事先警告,但難得喝到美酒的我根本停不下來。漸漸的,我的視線開始模糊,身體也睏倦無力。「寧嵐,妳說時是不是討厭我?」
「為什麼這麼說?」只見她抱胸倚靠在門邊,毛絨絨的金棕色尾巴在裙下晃呀晃。
「因為我是個人類呀,狐妖最討厭的人類。」我苦笑道。「平凡無奇,不會妖術,甚至還是因為中了野狐毒才勉強被留下。」
「那就努力吧。」嬌小的女孩子瞇起眼,來到我面前。「工作,證明自己的價值。想要留在狐之境,想要打動先生的心,就努力讓他看到一個人類可以辦到些什麼。」
我楞楞抬起頭,看見她眼中無窮的光。
「只要妳證明自己的價值,先生不就沒理由趕妳走了嗎?」她說得理直氣壯,好似解方就是如此簡單。「加油,妳可以的。」
只要比狐妖更強,就能證明自己不是那些平庸的人類。
這麼簡單的事,我卻這麼久都沒想通。
這一刻,我暗自下定決心。
住在山下的那個聽天由命的白笙羽已是過去,接下來的我,決定跳脫這些命運,自己走出一條來。
就讓我看看,不再遵循山下那些古板女弱教誨的自己,能走得多遠吧。
「寧嵐,謝謝妳!」茅塞頓開的我開心地想握住寧嵐的手,而她竟害羞得臉紅。
「我也沒幫上什麼忙啦,好了,妳可不能再喝了,酒還我。」接著她抓起我手上的葫蘆,一轂轆溜去門邊。「該睡了,晚安。」
我滿懷希望和寧嵐道晚安,準備就寢。
而我與寧嵐都沒發現的是,門外的草叢在片刻之後閃過了一抹高瘦黑影,只留下一道涼爽微風。
§
隔日一大早,我便被寧嵐自美夢中挖醒。
「走了,可別讓映雪姊等太久。」一見到我整好裝,寧嵐便頭也不回的躍上小徑。
今日的我穿著一套墨綠色的褲裝,腳上也是好走的平底布鞋。儘管還不知道要幹什麼,但看到這身裝束我心裡也有底了。
走過一段羊腸小徑之後,我看見一名女子站在空地等待,想必她就是寧嵐口中的映雪姊。
女子有一頭漂亮的雪白色長髮,用銀釵在頭上固定成包子頭,湖水綠的雙眸閃著靈動的光。她並沒有笑,但我想以狐妖的觀點來說沒瞪我就已經夠和善了。「妳們來了。」
「您好,我是白笙羽。」雖然我相信大家都已經知道我的名字,我還是基於禮貌再度自我介紹了一遍。
「我是柳映雪,你就當我是時輕的朋友就好。」她抱胸端詳了我許久,彷彿在打量著一件物品的價值。「妳會耍劍嗎?」
「我沒碰過劍。」別說是女孩子了,連墨溪村的男孩子都鮮少有機會學劍。那種將軍貴族能玩的東西,原是一輩子都不會出現在我眼前的東西。
「那好,我教妳罷。」颼的一聲,一把普通的鐵劍在我眼前落下。「寧嵐,妳可以先離開了,我晚上會送她回去吃飯。」
「好的。」輕點了下頭,寧嵐對我做出加油的手勢。「記得妳昨晚說的話。」
我對寧嵐微笑點頭,目送她離開。劍術是吧?看我一天學到讓映雪嘆為觀止!
§
若日落之時有人經過練劍場,便會看見一名少女攤死在涼亭,而另一名女子吆喝著要她起身。
是的,那位攤死的人正是我本人。
我自認自己已經很努力,無奈體力的鍛鍊完全跟不上柳映雪的操練。此時我才知道自己在山下是多麼的養尊處優,完全錯失鍛鍊良機。要是小時候有好好練,也許我就能跑贏野狐了。
「罷了,今天到這邊也行。」映雪終於放過我,並回收練習用的劍。「走吧,我送妳下山去。」
「可我連一步都動不了了。」有沒有辦法直接把我抬下山呀?
「這麼弱?我不過是要妳熱身之後用數種招式各揮劍三十下、來回奔跑三回、調姿勢對戰數場,並重複十次,怎麼就不行了?」她抱著胸,對我的回答不甚滿意。
小姐,可妳忘記我是人類了啊……
「唉算了,我還得在晚餐時間把妳還給時輕才行。」映雪伸手往我肩上一點,全身的痠痛頓時舒緩了許多。「對了,妳可別對時輕有什麼非分之想,這是為了妳好。」
「什麼意思?」為什麼她會突然這麼警告我?「是因為他的未婚妻嗎?」
「沐曦還是小問題,主要是時輕的身世。唉,等他想告訴妳時自然會說了,我在他背後偷偷說也不好。」明明已洩漏了幾乎一半機密的映雪自言自語道。「總之,妳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映雪姊,可我從來沒說過我喜歡時輕,我喜歡時輕這謠言又是何處而起的呢?」我緩緩從石椅上坐起,深了個懶腰。
「哎?妳沒有嗎?」這下,瞠目結舌的竟換成眼前的女狐妖。「我還以為妳是因為喜歡時輕才死纏在狐之境不放呢。」
「我是想繼續待在狐之境沒錯,但我並不是因為喜歡上時。」應該說,這原本也不是我的目的。
「那好,妳快點離開吧,這樣對時輕比較好。如此一來,他才不會因為看到妳而痛苦。」
「他怎麼又會因看到我而痛苦了?」映雪小姐,妳可不可以不要什麼都透露一點點?
「因為,時輕不能喜歡上人類。」帶著嚴肅的目光告訴我這件事後,映雪便不再回答任何問題。「天色晚了,我們真的得走了。」
就這樣,映雪帶著一臉困惑的我回到了住處。
一如往常,時輕站在宅院內等著我們。「今日都還好吧?」
「你給的妹子很給力,和我比劍比得很爽快!」出乎我的意料,映雪說給時輕評價都是滿口好話。
「沒給妳添麻煩就好。」時輕看起來很是滿意。
映雪微笑,繼續開口:「明天──」
「明天不行。」時輕一口回絕。「我有別的安排。」
我豎起了耳朵。時輕剛剛是說明天他會帶著我嗎!
可惜的是,時輕沒有再透漏更多訊息,反而催我回去。「早點歇息吧,妳今天很累了。」
我悻悻然回屋,有些悵然。
而今夜,又是個不安穩的夜晚。
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中,細碎的聲音呢喃我的名字,溫柔而飄渺。
我身處在灰濛濛的霧霾之中,急於想了解自己到底在何處。
「白笙羽,來。」一道不同於低語聲的聲音劃破灰霧,直達耳中。
於是我邁開機械式的步伐,往未知走去。
漸漸的,四周的景物開始清晰。
最高及腰的曼佗羅花花朵一簇簇的在腿邊綻放,鋪墊出一條美麗的黑色小徑。小徑的盡頭,一位高大的男子好整以暇的站著等待我。
雖然是不相識之人,我卻覺得這男人有著一絲異樣的熟悉。
白色的長髮宛如稻草般鋪在頭皮上,長得不難看,卻帶著一股邋遢。身著黑裘,袖子尾端卻破破爛爛的。火焰般的眸子緊緊鎖著我,帶著愉悅。「終於和妳見面了。」
「你是……」眼前彷彿躍過狐狸的身影,但在須臾後又消失不見。
「靠近一點。」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伸出白白淨淨的手。
鬼使神差之下,我握住他的手,又走近了一些。
我能聽見男子重重的吐息聲,手臂則緩緩扣上我的身體。出乎意料的是,我並不感到害怕,反而還覺得有些溫暖。
「閉上眼。」在他的輕聲呢喃下,我照做了。
自己彷彿正在陷入溫暖的地方,和男子合為一體。
「白笙羽!」好像有人從很遠的地方叫喚我的名字,可我已經無力回應。
好睏,好舒服,意識彷彿正漸漸被化掉。
「醒來!」下一秒,劇烈的疼痛打入我的夢境。
眼前畫面消散,男人、花朵、白霧全都消失無蹤,只留下冷瑟的夜空。我就像一隻破開水面的旱鴨子,掙扎著呼吸。
時輕撐著我的身體,面色嚴肅。一步之遙外,是幽深不見底的水潭。我第一次在他眼裡捕捉到一絲恐懼,與平時波瀾不驚的他呈重大反差。「我這是……」
我這是在哪裡?
「差一步,妳就掉下去了。」時輕把我扶好。「我看見妳一個人在狐之境遊蕩,並直直往潭裡去。妳平時有夢遊的習慣嗎?」
「沒有……」接著我赫然想起夢中那個男人。「我夢到一個白色長髮的男人,他召喚我過去!而且四周還有很多曼佗羅花……」
說到這裡,連我都有個底了。
「是王洛。」時輕輕聲開口。
彷彿天地都在這一剎那約好,一道光暈破開雲層,照亮了整個湖畔。
我在那浸染著黑夜的雙眸中捕捉到了半弦月光。
由髮根開始,月色的光芒將原本漆黑如墨的髮絲漸漸染為銀白。
妖異的尖耳與髮絲顏色相仿,幾乎一模一樣。
眼前的男子,既熟悉卻陌生。
苦味在我嘴中化散,最終化為乾澀。「時輕?」
他絕對不是王洛,可我卻覺得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詭異。
眼前的男子還是白天時的那個時輕嗎?他究竟是誰?
男子的指尖輕輕抵上我的唇。「噓。」
時輕露出一抹罕見具威脅性笑容,可其中竟讓我感到一絲絲的哀傷。「既然這個祕密被妳知道了,就得保守住。」
直到這時,我才終於明白時輕願意留我下來的原因。
是因為內疚及可能根本不屬於他的責任感。
「白笙羽。」非常輕柔地,我聽見自己的名字在風中飄散。
「王洛曾經是我的哥哥。」
§
這個事實來得太過突兀急促,讓我一時之間不曉得該如何應對。
時輕會殺了我嗎?應該是不會,否則他也不會將我救起。
「嚇傻了?」時輕見我不答話,繼續開了口。
「我……」月光下的狐妖全身散發著力量充盈的光芒,在具危險性的同時卻又讓我想要不顧一切靠近。
我無意識伸長了手,然後──
捏上了那蓬鬆柔軟的尖耳。
……
時輕臉上還是那副笑容,但似乎多了好幾條線。「妳做什麼?」
「果然跟想像中一樣好摸……哇!」查覺到自己在做什麼的那一刻我連死的準備都有了。我連忙鬆開手。「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舉動似乎超出了他的意料,使他臉上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怕下一秒就小命不保,我趕緊找個話題來轉移。「那、那個!你的髮色很漂亮!為什麼白天要染成黑色呢?」
「妳比我想像中還要遲鈍。」我的話竟把時輕逗笑了。「不過,這樣才是妳。」
等等,後面那句話好像有點貶意?
「不然也不會有人傻到在山林中跪一晚等山神來接她了。」
原來你都看見了嗎!那為什麼那時候不來救我!
「明天,和我一起下山可好?」他突兀的轉移話題,讓我再度愣住。
「下山?可你不是說我可以留在這裡七天……」別離來得太快,快到讓我措手不及。
「妳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見到我會錯意,時輕似乎更開心了。「兩個小鬼頭很想下山玩玩,正巧可以趁著幫妳找新居住地的時候去逛逛。」
他果然,最後目的還是要送走我啊。
我壓抑住心底的失落,強撐起燦爛的笑容。「當然好。」
「那便先謝謝妳了,我對山下不熟,屆時可能需要多加麻煩妳。」時輕再度恢復早上那個彬彬有禮的模樣,剛才的親近感彷彿只是曇花一現。「時間晚了,快回去睡吧。」
「哦……好。」眼見似乎也打探不出什麼消息了,我只好悻悻然在他的目光下回去。走了幾步後,我危顫顫回頭。「不好意思。」
「又怎麼了?」他的臉色一如往常平靜,看不出一絲不耐。
「我不知道我在哪裡。」
我見他糾結著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過了半晌才隨手變了一個香囊給我。「這會指引妳回去。」
當香囊被放到掌心,一句話像是觸電般竄過我的意識。
「跟著香囊的煙走就可以出山,切記不要回頭,也不要再回到山中。」
我抬頭望向男人,而後者神色自若。「你剛剛有說話嗎?」
「沒有。」時輕如實回答。
總覺得,這香囊異常熟悉,好似不是第一次拿著了。可十年前的記憶如一地破碎的琉璃,除了燕石關於狼的那段,其餘的都模糊不堪。
為了避免時輕反悔,我快速謝過時輕,快步離去。
同時,我也暗自感謝這個夜晚,讓我與時輕有更多接觸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