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我不愛你

身後的蒸氣越過她，自敞開的浴室奔逃至臥室瀰漫，然後消散；溼漉漉的腳掌踩上踏墊，印出了些她的腳型，從輪廓鮮明到邊際模糊的水漬。繚繞香氣地出浴，林予昕頂著一頭被旅館的廉價壁掛式吹風機吹得半乾的烏絲，一出浴室，面朝她正躺在床，已經呼呼大睡的張皓軒映入眼簾。

時光飛逝，又到了一個月後，Omega規律、週期的標記日。此次開誠布公，不具隱匿情事，沒再有什麼「把某知書達禮的資優生騙去風月場所」之類的行徑。原班人馬順利開會：提案、附議、討論、表決，使得這次旅行的四人，明明荒謬的計劃依舊，心裡卻或多或少抱有一股出外郊遊的愉快……雖然約星期天一大早實在很難讓人精神澎湃，男男女女先後不約而同在客運上補眠。
抵達一面之緣的宮廟牌樓，行經各式各樣、不可名狀的店面，行雲流水，自然而然，進旅館彷彿行灶跤一樣家常便飯……是也沒到那種程度。

至少劉辰翰就沒有。

仍然免不了在路途中如履薄冰，進入餘光的男女床笫他越是想視而不見，加劇顯眼的面紅耳赤就越是出賣了他。

再度適逢假期或許是該值得慶幸，這讓他們還不用去思量：如何在學校──作育英才的神聖殿堂──進行這般寡廉鮮恥的悖德情事。

張皓軒像是在歷經香豔銷魂的巫山雲雨，心靈滿載暢快下，又被暖烘烘的熱水洗濯，疲勞盡數被沖滌，只存留最精粹的充實。即使想在第一時間迎接她，和她說點什麼感受溫存，他依舊抵擋不了排山倒海的睡意，很快就舒適得不省人事。

拉下掛在後頸的毛巾，晾至椅背陰乾，林予昕一如往常發揮她的審慎周延，收拾行李每一物件完還得檢查再三，深怕有漏網之魚。確認無虞後，她靠近床邊，和那頻率固定的鼾聲隔了半個床位的距離。

緩慢地調整姿勢跪坐地毯，雙手鴻毛般覆上床緣，她凝視他，不敢任意妄動。

他粗短的髮絲，被日光燈映照出點點未乾的水光，好似繁星；那刺蝟頭的茂密挺立，乍看之下好比鬃刷的剛硬，實際上卻很柔軟。

她的指尖還記著觸感。

額前過長的瀏海，已隨他整體被修剪過的髮型回復清爽。

……

真的怎麼樣都很好看。

那天，終於回校的她，還沉浸在審視那些被大手大腳整理過的書卷，一本本翻閱它們，因裡頭填滿各處空白，狂放遒勁的字跡，不知不覺笑得會心，甚至驚喜發現前面章節亦有他到此一遊的塗鴉──混入人聲鼎沸的一聲重擊自她後座響得清晰，她還來不及查找聲音底細，就被剛到位隨即扔下行囊的張皓軒拉出教室，倉促得沒讓她撿起那些被她身軀推落的題紙。

他的步伐很快、很急，周遭的熙來攘往如飛車般疾馳而過。當紛至沓來的人們如常──鬱悶著假期的消逝，嗟嘆投入工作日的再開，一早要不世故地噓寒問暖，或打屁聊天得真摯。他們在不會有人留心的一樓樓梯下，各種打掃用具堆疊，很狹窄，很滯礙。

他抱住許久不見的她，雙臂幾次猛力地將她摟得更緊，揉皺了她的制服上衣。她僅能透過貼近她鬢角的溫熱面頰，感受到他的忍耐，已經被蹉跎光陰折磨得窮途末路，直至他可以觸及她的剎那，理性就一發不可收拾地脆化崩塌，任憑不能自已的思念，和害怕失去的恐懼漫溢。

連稍許退開都依依不捨，她的臉龐被他托捧於大掌間顯得小巧。鼻息的吹拂令她容顏漸變燒燙，她仰望他的瞳孔隨著眼瞼的顫動逐步失焦，視線不由自主低垂，而後輕閉……

「……妳就要這樣讓我親嗎？」

被打回現實，她微睜眼眸，看見他的薄脣傾訴。

「妳這麼明顯……」
「妳還說妳想我……」
「是要跟我說：妳喜歡上我了對嗎？」

但完全不是篤定，不再拘束她的手，只敢最後輕牽她的指尖挽留，惴惴不安。

像是乞求。

拜託。

快說妳喜歡我……

──

傳統型日光燈維持不住安定無虞的假象，終是被日久天長消磨得吐露孱弱的低鳴，幾乎渺無聲息地滲透室內，積壓出失衡的不協和感。

這樣的嘈雜，正好。

如今她才願意鬆懈──自那天起的始終緘默。洪流般的世道是紛擾，很喧鬧，煩囂得誰都無暇對她刨根究底。在這猶如全世界只剩她在的角落──
「妳喜歡我嗎？」
「妳喜歡上我了嗎？」

「……喜歡啊。」

她用脣語悄聲回答──直到現在，才敢讓出防備底線地坦白。

「我喜歡你。」

回過神切斷通話逃難，她轉眼似是落入失重的海洋。大腦錯覺她快缺氧、會窒息，要她立刻淺短密集地呼吸。要去床上……舉步維艱，費力跨上床鋪，在摸到棉被一角，她瞬間就撲上那寬大的厚重結實，把自己捲埋起來。嬰兒般跪趴著，逐步屈指，成拳，下意識地──重置她節律紊亂的心臟並從新構築──捶打床墊。

砰。

砰。

砰。
「我也是！」

砰。
「我好想你。」

砰。
「我真的……好想你。」

『……妳──』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

哈……

這竟然不是夢啊……

勉強直起身子後無力地癱坐，沉甸甸的被毯還層層在身下包裹，探出頭的她，神思萎靡而疲軟。

……算了。

就這樣吧。

我已經──
覺得累了。

要一直，一直，不停地努力催眠自己：我沒有動心，我不是真的對你動心，那只是本能在作祟，費洛蒙在作祟，荷爾蒙在作祟，所以我才對你的一舉一動目不轉睛，對你的一言一行魂牽夢縈，那不是喜歡，不是愛情。

我不會對你動心，我不能對你動心。
不可以。

「我喜歡上妳了，林予昕。」

但你又偏偏講出這種話，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說呢？為什麼要表現得那麼誠懇，那麼迫切，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強調──喜歡。

我喜歡。

我很喜歡。

我真的很喜歡。

就像是──
你真的期望我的回應。

真的希望我回應你的感情。

真的渴望我接受你。

盼望我們真的一起。

你真的是──僅憑自己的心意，喜歡上我這樣──
一無是處的人。

……哈……

你這樣的話，我不就很難繼續說服自己──你不過是因為生理本能才如此。

不就很難再一直……

假裝我沒有喜歡你，以為我沒有愛你了嗎？

──

他撇向她的臉龐蹙眉，身軀啟動機制從平躺翻至側睡，左手順勢挪移肩頸之間的枕頭角度，隨即又酣然入夢。朝她伸出的右掌拍到她面前，和她的雙手僅隔了兩掌的距離。

如果我那天，就這樣跟你告白了，你是不是會很開心？

是不是會……要我們真的交往，真的在一起？

可是──
「醫生，你要不要再檢查一下啊？我們這個女兒是女生耶，怎麼可能會是那什麼A的！」
「她又不像人家電視上那種很壯，還可以當運動員有個一技之長，這麼普通還很難生孩子，以後要怎麼嫁人哪……」
「啊如果一不小心搞大別人肚子，我是要叫我女兒把人家娶進來嗎？」
「醫生啊，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變成其他的啊？那個什麼B的也好啊！」

「你說啊……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生出一個不男不女的小孩……」

你知道──

……

你知道……
Omega只要還沒被永久標記，都可以接受其他Alpha的暫時標記，而且也會在被另一個Alpha暫時標記後，漸漸地因為本能被對方吸引。

我會幫你，我會幫你──在你遇到喜歡、有好感、或者是覺得還不錯，處得來的Alpha，請他幫你暫時標記。

那一定會是經過你同意的對象。

並且只要一次，你就會本能地，願意再多幾次。

就像我們一開始那樣。

漸漸地，你就能夠淡忘對我的感覺。

就不會在之後，我和你分開的時候感到痛苦。

也不要感到愧疚，因為我會表現得像是沒有喜歡上你一樣。

……

對不起。

我太晚發現。

我應該要這樣處理我們兩個之間。

在學期末之前，我會盡我所能地打聽，留意有沒有這樣的Alpha存在。

懂得在人際上取捨的你，一定能選擇和你適切、般配的人。

一定。

……

一定……

他須臾間的高吟難受得真切，舉起的右手在空中好似慌亂地比劃、揮舞，不停地──宛如覓索著依託，苦尋無果，幾度落空將要放棄──她兩手握住了他的焦急，誠摯、珍愛地。

眶裡的點滴悄然無聲地沾溼了床單一處。

盈溢淚波的她抬起肩膀，抹拭掉那些逐漸在臉上恣肆的涕泗。

對不起。

對不起……

我真的……

好自私，對吧？

不回應你，左右你的感情，把你變成移情別戀的壞人。

明知道你會生氣，還是執意這麼做。

所以──

所以你……

千萬不要感到難過。

不要覺得痛苦。

不要因為我而受傷。

每一言不由衷，都紮實在她抽痛的心上扭擰，狠狠掐出淒入肝脾的酸楚。

拇指們抵住額面，她虔誠地祈禱。

我繼續假裝就好了。

假裝不愛你就好了。

對，我不愛你。

我不愛你。

我不愛你……

……

我不愛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