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殘翼(上)
本章節 3866 字
更新於: 2023-11-07
這是瑟列爾數不清第幾次夢到溫予夏。
他在灰暗的房內清醒,晨光透過窗簾隙縫若隱若現,卻不曾照入床上這黑暗的一隅。指尖拂過光滑的絲綢,他望著一室華貴的傢具,只是坐在床上發愣。
起初,這些夢只是一些瑣碎的片段,大多是溫予夏的日常生活。由於太過思念,他只當這些夢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慰藉。可不知何時,夢境的走向開始偏離掌控。
他看見進入職場後的溫予夏不斷遭逢挫折,被上司責難,工作出現意外。夜深人靜時,女子總會在窗邊低頭默念他的名。
他──瑟列爾˙伏列茲勒,伊茲爾帝國的皇帝,擁有一切,卻對自己的愛人無能為力。
這些夢境日夜侵襲著瑟列爾,他只能衷心期望這只是折磨自己的噩夢,與現實無關。可過度擔憂逐漸侵蝕著瑟列爾的生活,甚至幾度偷聽到民間對他的稱呼──暴戾的皇帝。
他並不否認自己是踏著鮮血登基,但這些狂躁使他無法心平氣和對待下屬,尤其是當年四大家族殘黨尚在的情況。於是當其中一名老臣想推銷女兒嫁給他時,直接被他當眾轟出門。
很快,他又獲得新稱號:孤寡的皇帝。
他的國家自有想要獻給的人,可這人卻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瑟列爾忍不住想起幾年前,當自己得以在諾瓦之塔短暫和愛人相見時光。
我們從未分離。
現在想起來,這段話就是笑話。
「如果從未分離,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無法觸碰到她,無法為她斬除障礙,排除一切分憂?「那個夏天也是,我差點救不了妳……」
諾瓦之塔事件後,他曾短暫再度因為某個陰謀來到現實世界,之後又被遣返回書中。那時的他們終於記得好好道了再見,會在各自的世界活得好好的。可這些夢境似乎都帶來了截然不同的結果。
瑟列爾閉上眼,看見站在陽台邊緣的少女。
他看見少女展開雙臂,如同一隻展翅欲飛的飛鳥。少女的身影和多年前塔頂的身影重疊,狂風撕扯著她的裙角。
風箏絲線斷裂,少女墜下。
瑟列爾一拳打在床鋪上。柔軟的床鋪分擔所有力道,他的憤怒消失於無聲息。
「如果有神……」
他知道,這會是自己最後一次夢見溫予夏了。
※
歸根究柢,神是什麼呢?
神並不愛世人,應允與拒絕之間毫無理由可言,人們因神蹟感激涕零,殊不知這對他來說只是彈指之間的消遣。
我知道自己不該再許願,畢竟人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無心之願會造成怎樣恐怖的後果。可當自己墜落,看著城市風景如跑馬燈掠過眼角的同時,這個念頭還是無法控制地冒了出來。
真想見見瑟列爾……
啪嚓。
一切歸趨於黑暗。
※
喀啦、喀啦,一開始,整個世界只有滾輪撞擊在鐵路上的聲響。
吃力地眨眨眼,終於發現自己身在一座由兩匹馬拉動的囚車上。揚起的塵土讓人鼻子發癢,欄桿早已紅鏽斑布。除了自己外,車內擠著不少衣衫襤褸的男女,車外則有騎在鞍馬巡視的士兵。
在那些士兵的肩上,繡著醒目的徽章:教會、薔薇、黑蛇、老鷹。
感覺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
深吸一口氣,我試圖整理眼下的狀況。
第一,我記得我跳樓了。
第二,我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囚犯。
第三,我這輩子沒看過窗外的景色。
全部的線索都直指向一個結果,這裡恐怕是死後的世界。
為了求證更多資訊,我輕拍身邊眼神空洞的少女。「我們要去哪裡?」
原本以為對方會懶得回答我,沒想到我的話似乎開啟了什麼開關,她立刻嚎啕大哭起來。
「安靜!閉嘴!」一旁的士兵大聲喝道,用手上的棍子敲擊欄桿,惹得一半的人立刻退離邊緣。
少女的哭泣轉為嗚咽,抽抽噎噎道。「我們死定了……全都死定了……」
我放低音量,又問了一次。「妳知道現在是怎麼回事嗎?」
「被伊茲爾帝國俘虜的囚犯,從來沒人成功被放回家過。」然後少女又不理我了。
我捕捉到話語中的重要訊息。
伊茲爾帝國,現在我知道自己在哪裡了。
我穿越進了自己的小說作品裡。
好消息是,我對這個帝國瞭若指掌。
壞消息是,我現在身在敵國的俘虜群裡,並且正要被運往首都。
更壞的消息,伊茲爾帝國從來不對敵人仁慈。
少女說得對,我們死定了。
聽完她的話,我只是往欄桿一躺。
畢竟從一個地獄換到另一個地獄,並沒有什麼差別。
※
伊茲爾帝國真的很擅長利用多出來的勞動力。
儘管帝國已經統一,與鄰國的戰爭仍未結束,一來一往下,兩國都累積了不少俘虜,這些人口的運用便成了大問題。
囚犯一運送到首都,還有利用價值的人全都被送去做苦勞。我和身邊少女被分配到負責清洗士兵衣物的洗衣房,只能在壅擠的帳內打地鋪。所有人都被分配到囚犯編號,因此我還是不知道車上少女的名字。只稍微問問,就知道當今皇帝是瑟列爾,再稍微探聽,馬上知道他的別稱:暴君。
當然,我是俘虜,我不可能見到他,也不想讓他見到自己的樣子。
畢竟我的人生早就失敗了,輸得徹底,我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我也無法在他笑著問我人生過得怎樣時,違背自己心意說謊。
沒意外的話,我會在這裡活到終老,然後因利用價值耗盡被處死。
我瞄瞄身邊那個很認真在清洗衣服的少女,112。
少女很年輕,大概只有十五歲,臉上有一道結痂的疤痕。那是因為她不肯停止哭啼而被士兵劃下的一道傷口。
儘管我對於活著已經喪失熱情,但我並不想讓身邊的這些人和我承受一樣的苦痛。某方面來說,這些人都是我筆下的角色,也許作為彌補心態,我非常想要幫助他們。「112。」
少女轉頭看我,湛藍色的眼睛讓我看見清澈的海洋。「妳有筆嗎?」
這個世界早就脫離造物主的掌控,但我或許可以嘗試看看。
「我可以幫妳偷一支。」112氣音道。
112沒有在開玩笑,說是「偷」就真的是偷。隔天,一支從長官身上摸來的筆已經穩妥躺在我的枕頭下。
洗衣房的廢布料很多,因此紙張不是問題,趁著就寢前沒人注意的空檔,我窩在棉被裡靠著微小的燈光提筆書寫。這只是次小小的嘗試,就連我都沒把握有用,而想要改善眼前的境況,求助的人越高位越好。
「瑟列爾忽然覺得不該對俘虜來的囚犯太過殘忍,畢竟這些是之後與他國交換的籌碼。」儘管說過不想讓瑟列爾知道我在這裡,但關鍵時刻還是得求助對這個世界最有影響力的人。
簡短寫完之後,我把布條連著筆藏進枕套與枕頭之間的夾層。
此時的我並不知道短短一句話會造成怎麼嚴重的結果。
幾天後,所有俘虜的居住地忽然從簡陋會漏水的帳篷換成了能遮風擋雨的集體宿舍,甚至連士兵看我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現在的我們竟然和那些工作的普通市民沒有什麼區別,只差在沒領薪水。
起初,沒人相信這是皇帝直接下達的命令,畢竟這與瑟列爾給大眾的印象截然不同,但在皇帝的堅持下,所有俘虜都獲得了基本的尊重。
這一切實在是太過美好,導致我以為這樣的日子能一直持續到戰爭結束。
於是當某天夜晚集合,我被拖出隊伍時,甚至不曉得自己犯下什麼錯誤。看著我被抓走,112表情驚惶,我對她點點頭表示沒關係,因為就算她現在挺身而出也無法幫上什麼。
我被押入酷似教堂的建築,會選擇這裡恐怕是因為要讓遠道而來貴族休憩。除了平時看管的長官,他的後方站著一位身穿華美衣袍的貴族。之所以馬上認出對方身分,是因為我甚至為這名貴族取了名字。薔薇家族,道奇斯,瑟列爾尚未剷除的舊部餘黨。
我被強迫跪下,帶有我字跡的布條被丟到我面前。「這是妳寫的嗎?」
我知道他並沒有在詢問,畢竟這東西只能從我的床位搜出。
那位貴族緩緩上前,準備開始他的演講。「皇帝陛下的反常果然是因為有敵國妖女作怪!我現在就將妳斬首,阻止妳繼續危害帝國!」
貴族心想著自己立功後會獲得的功勳,臉上露出貪婪的笑容。我忽然驚覺自己可以使用這份貪婪。「闔下,如您所想,這個布條的確是我寫的。不過我既可以為自己所用,自然能為您所用。」
「你現在可是在跟妳高攀不起的人談條件。」帶我進來的長官抄起鐵棍便準備往我身上打。但被道奇斯阻止了。意料之中。
「妳的意思是?」男子撫摸鬍鬚,假裝出老謀深算的樣子,但笑顏逐開的神色根本沒費心隱藏。
「權力,金錢,還有您最想要的東西……」我勾起唇角。我知道他能聽出我的言外之意。
皇帝的位置。
「若是懷疑的話,我現在也能示範給您看。」我故作思索。「就從……憑空生出小東西開始。」
道奇斯被慾望蒙蔽了雙眼,很快便吩咐下屬拿來紙筆。
「闔下,萬一這個巫女使詐……」我的長官似乎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她一個人的能力絕對有限,不然早就以一人之姿毀滅掉帝國了。」道奇斯說道。「一切都在掌控之下,隨時都能殺她。」
雖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毀滅帝國的能力,但道奇斯的掉以輕心正合我意。
這次需要的字並不多,七個字,一個魔法召喚。
我想,愛他是無法違背的本能,因此自己也不需要再逃避了。
瑟列爾出現在此。
士兵第一個看文字,驚惶地奪過我的筆,可文字已經完成。「女巫,妳這只是把自己推進死路!」
瑟列爾是唯一能治得了道奇斯的人,道奇斯也知道。他們誤以為這是一場以一換一的自殺式攻擊,但我只是露出燦爛的笑容。
教堂大門被猛然拉開,最不該出現在此的男人大步踏入。
我抬起頭,望入那潭靜寂的雙眸。下一剎那,那潭死水掀起驚滔駭浪。
這一刻,我明白自己該怎麼做。過去總是他奔向我,現在,是時候角色交換一次了。
我邁開腳步,向著他奔赴。
因為這裡是小說,所有願望都可以被實現。
因為這裡是小說,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都會發生。
身為作者,我本該清楚這件事,卻被與瑟列爾重逢的喜悅沖昏了頭。
於是不明白眼前少女身分的道奇斯理解為皇帝正被巫女蠱惑,毫不猶豫擲出腰間的匕首。殺死巫女,保護皇帝,這樣恐怕可以得到豐厚的獎勵吧,他這樣想著──
劇痛在背部爆開,我撲倒在瑟列爾懷中。
時間好似回到最初在諾瓦之塔見面的那一刻,那雙異色雙眸中摻雜著尚未散去的驚喜與濃濃的恐懼。
不知道因什麼而流下的淚水模糊我的視線,我仍能確定眼前這個瑟列爾依舊是帶著所有記憶的瑟列爾。
屬於溫予夏的瑟列爾。
那雙堅實的雙臂將我環繞,是記憶裡的熟悉。「為什麼到了現在才想起要找我?」
這個問題有太多解答,可是已經來不及一一細數了。
我虛弱地衝著他一笑。「我就是想在死前,再看看你──」
我閉上眼,任由意識墜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