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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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01
放眼所及,能見到的只有一望無際的純白。
白銀的大地在看不見盡頭的另一端與雲朵交融為一體,幾乎分不清彼此的界線。
而我,則是這片單調的景色中唯一的異物。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是先打掃過了,供人行走的小徑上只覆蓋著薄薄的一層雪,勉強還能看出原形。
但這條路本來就簡陋的難以讓人行走,更何況路面因為融化的雪水變得濕漉漉的,我只能緩慢而謹慎地踏出每一步。
雖然我不是沒有想過要等到積雪融化後再來造訪,但真的了結一切後,我卻壓抑不住躁動的情緒,心中只想著要盡快把消息傳達給「他們」。
我甚至沒有好好睡上一覺,結果只能拖著疲憊的身體在雪中步行。
「糟糕,這樣下去我會不會凍死啊……」半開玩笑的話語不經意地溜出嘴裡,但隨即又想到這玩笑可能成為現實,根本是觸自己的霉頭。
我將視線投往白色海洋的彼岸,那裡果然什麼都沒有,前方的道路像是無窮無盡般一直延伸下去,但我知道我的目標就在另一頭,為此我只能一次次邁開沉重的腳步,並祈禱有積雪以外的其他東西出現在我的視線中。
一步、兩步、三步……
我開始覺得身體不是依照自己的意識在行動,只是像機械一樣重複執行著相同的動作。
曾聽人說過,強韌的精神足以使肉體超越限制,但可笑的是,現在反倒是我那健壯的身軀勉力維繫著我的意識。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周遭依然毫無變化,一成不變的景色實在令人感到沮喪。前進的步伐越來越僵硬,眼皮也越來越沉重,我甚至想要當場倒臥在雪地之中,就這麼永遠的沉睡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皚皚白雪的盡頭終於出現了像是影子的東西,我的精神瞬間為之一振,迫不及待的想要接近那道影子,我努力鞭策著自己凍僵的雙腿加速,顧不得腳下的路面如何難行。
回過神來,我已經在雪白的路面上跑了起來,途中似乎摔倒了兩三次,能感覺到臉上沾滿了泥巴和雪水,隨著與黑影間的距離漸漸縮短,它的輪廓也愈加清晰。
那很明顯的是一個人。
當我認知到這件事時,我忍不住困惑了起來。
我並非對人影的身分毫無頭緒,但我想像不出他造訪此處的理由。
對方好像察覺到我的接近,將原先側著的身子轉了過來,露出了既像是驚訝又像是困擾的表情。
令人熟悉的紅褐色短髮與銀邊眼鏡,細緻的五官給人一種知性的印象,錯不了,這個面孔我絕不可能忘記。
「加尼爾!」我用盡全力呼喚他的名字,同時一個踉蹌直接摔倒在雪地上,這一下可真是夠疼的。
我抬起臉來望向加尼爾那張悠哉的面容,他也就維持笑容俯視著趴在地上的我,絲毫沒有幫助我起身的意思。
「你的臉色很糟。」依舊是沒什麼緊張感的聲音,聽了讓人忍不住有點生氣。
「你就沒別的話好說了嗎?」我用手撐起身體,縮起雙腿並用力蹬向地面,像彈簧一樣瞬間站直了身體。
「不,我說真的,你看起來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那又怎麼樣?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總不會說你大老遠跑來就為了嘲笑我的窘態吧?」
「嘲笑?怎麼可能!我不過是臨陣脫逃的宵小之輩,而你如今已是人盡皆知的國民英雄啊!看哪,我甚至為你準備好了一頓豐盛的大餐。」加尼爾退開了一步,我這時才發現,他的身後早就堆好了柴火,旁邊還放著不知道裝了什麼的鍋子,我有點傻眼的將視線移回他那張瞧不起人的臉,他竟然還嘻皮笑臉的說道:「不過你出現的比我預想的還早,等我一下,我現在立刻生火。」
「我……我說你,你真的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當然知道啊!」見著我目瞪口呆的樣子,加尼爾優雅而又從容的,像是在展示物品一般伸展出了左手,若順著指尖的方向看過去,可以見到六座間距相等的石碑。
「這裡……是墳墓嘛!」
「你不怕遭天譴嗎?」
「要是有那種東西我早就死了不知道幾萬次了。」說完,這傢伙居然真的蹲下身去升起火來了。
好一個沒常識的傢伙。
「喂!火已經升起來了,快靠過來啊!你要是凍死在這裡,會讓未來替你寫傳記的作者很為難的。」
「呃……等等,讓我先獻個花吧。」
一直抱在懷裡的花束早就被擠壓得看不出原形了,我捧著壓扁的花束走近並列的石碑,這才想到自己竟然蠢的只買了一束花,這下該供在哪裡啊?
「笨蛋到死都是笨蛋。」
聽到這句低喃的瞬間,我猛力回瞪了他一眼,但他只是裝作沒事的繼續忙著擺弄他的廚具。
既然這樣也沒別的選擇了,就把這束花放在正中間吧。
我挺直背脊,注視著面前的六座石碑,明明在來此的路途中有很多想說的話,但我現在卻一個字句都擠不出來,這一定是我背後那個沒神經的傢伙害的。
「喂!我打了一場大勝仗喔,如果覺得感激的話就去那傢伙家裡作祟一下怎麼樣?」我用拇指比了比身後正忙著觀察火候的加尼爾,耳朵裡彷彿聽見他喃喃說著:「關我什麼事?」
「你少牽拖別人了,有什麼想說的就快說!」
「吵死了,背後有人看著,不管想說什麼都覺得很難為情啊!」
「哈哈!那表示你的覺悟不過如此而已!」
或許真的是太過勞累了,我竟然被這樣一句話激的動了肝火,忍不住大吼了起來。
「好啊!既然這樣我就不客氣了。」
依照順序,我用力指向左邊數來的第一個石碑。
「首先是你!自顧自地扮演起領導者的角色,結果第一個就死了,你還有沒有責任感啊?」
「再來是你!大家都還沉浸在悲傷中的時候,你明明是那麼冷靜,為什麼最後卻要那樣蠻幹啊!」
「還有你!明明平常是那麼討人厭的,就一直維持那副樣子到最後就好了嘛!」
「你!你不是最沒主見的人嗎?緊要關頭才那麼積極做什麼?」
「你也是!明明一直說不想死,結果卻硬是要跟到那種危險的地方,你腦袋是不是有問題啊?」
「最後是你!受到那種重傷,為什麼還要硬撐?你這個死要面子的傢伙!」
對了,還有他。
我轉過身子,雖然明知道遠在數百公里之外的他絕不可能聽到,但我還是用力扯起嗓子。
「我最痛恨的就是你!這幾年來你給我添了多少麻煩!你抗命多少次了你自己數啊!活該你只能躺醫院啦!」
「說的真是太棒了。」我這才想起背後還有一個惹人嫌的傢伙。
「喔,我都忘了你了。」
「我也有分?」
「去死!」
「簡潔明瞭。」
或許是顧慮到我,加尼爾收斂起了那副張狂的表情,又或許他也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哀悼。
「對了,把那邊那瓶酒拿過來吧!」
「那不是供品嗎?」
「反正還不是我帶來的,就這麼擺著也是浪費。」
我把酒瓶遞給加尼爾,當他接過的瞬間,才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一樣,抬頭像我確認。
「你會喝酒嗎?我沒看你喝過。」
「一點點的話還行啦。」
我學著他蹲坐在柴火前,出神地盯著熊熊燃燒的火焰,不隻身體暖和了起來,心情上也真正得以放鬆。
「好啦!把眼淚跟鼻涕擦一擦吧,看的我都覺得不舒服了。」
要不是加尼爾的提醒,我甚至沒有發現自己的臉上早已滿是淚水,簡直難堪極了,只好一面用手帕抹臉一面轉移話題。
「對了,我有收到你的請帖,聽說你要結婚了?」
「已經登記啦!只不過是還沒辦婚禮而已。」
「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
「好啊!你這混帳!居然選我在桑諾邊境的雪地中拚命的那一天,幸好我足夠努力,才沒有讓你們的結婚紀念日和我的忌日變成同一天。」
「哈哈!我這是信任你肯定能活著回來啊!」
「聽你鬼扯!」
加尼爾並沒有直接說出口,但我猜想,他特地將婚禮延後,會不會是想等到我們在心態上有足夠的餘裕呢?
不可能吧。那傢伙才不是這麼體貼的人,你們說是吧?
再次回頭瞄了六座墓碑一眼,我盡可能放鬆臉頰,企圖擠出最完美的笑臉。
雖然有很多的話想要對那群夥伴們抱怨,但與此同時也有數不盡的感謝想要表達。
他們在短暫的生命當中燃燒自己的意志,綻放出最絢麗的光彩,並且,這道光輝沒有隨著生命的逝去所消散,而是在然燒成灰燼之前,如同薪火相傳一般傳遞給下一個人。
對於追逐著他們背影的我來說,他們無疑是「英雄」一般的存在。
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自信地說出自己繼承了那些英雄們的遺志,但親眼見識他們散發出的光輝的我,或許能說是他們活過的證明吧。
我的腦中突然響起一陣旋律,我憑著模糊的印象跟著旋律唱了起來。
這樣也好,比起直接的言語,這首曲子更能代表我的心情吧。
歌詞中描述著長年征戰的戰士,在戰勝後終於得以回到故鄉的情景,戰士首先見到闊別已久卻仍然熟悉的土地,接著出來迎接的是年邁的父母,回到家中,深愛的戀人正哄著早已長大的孩子……
這不是那種慷慨激昂的曲子,但很適合為我波瀾的人生劃下休止符。
我雖然無法像他們那般華麗的燒盡,但我還有能做的事情。
我只是一個中繼點,或許將來的哪一天,也會有某個人透過我,再次接下這小小的火苗,然後再度傳遞下去……
「這是獻給英雄的凱歌?」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加尼爾沒頭沒腦的丟下了這麼一句疑問。
「他們不會喜歡被稱做英雄吧……順帶一提,我也不喜歡。『」而我也給了一個不成答覆的答覆。
「是嗎?」加尼爾感覺也不是很在意,並將斟滿了酒的杯子交給我。
我輕輕搖晃起杯中的液體,晶瑩剔透的,非常美麗,難以想像這東西是會削弱人類自制力的危險物品。
「那首歌……應該是獻給白銀的大地吧。」大概是被酒香迷惑了,我想也不想的便將這句話脫口而出。
「獻給誰?」應該是沒想到我會這麼說吧,加尼爾像是嚇了一跳,猛然抬起頭來,這次他的臉上真的充滿了困惑。
「我說,這是獻給白銀的凱歌。」我又重複了一次,但這次有點口齒不清。
「說的好。」加尼爾再次綻放笑容,並舉起手中的酒杯。
「敬白銀的大地。」
在朦朧的意識中,我似乎也跟著舉起了酒杯。
「敬白銀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