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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工作

本章節 7784 字
更新於: 2023-10-01
  【序章】

  『醒來吧,起來吧,否則將永遠沉淪(註1)──』

  他聽見從海裡傳來的耳語聲如此說道。

  一雙皮鞋和襪子被留在岸上的礁石,男人捲起褲管,光著腳踏上沙灘。

  海風很涼,帶著特有的鹹腥味。向不遠處望去,透出藍光的藻類窸窸窣窣發出低語,隨著浪衝上沙岸,好像要碰到他的腿,又在即將觸碰時縮回,如此反覆。

  男人放慢步調感受沙子的粗糙與海洋的冰冷,黏膩的海草纏住腳趾頭,眼神流露出孩子般的喜悅。

  自從離開那個鬼地方後,他逐漸找回了感官,任何事物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體驗。有時候甚至過於刺激,令他難以承受。

  『你還記得路嗎?』

  「我⋯⋯我不確定。」他回應道,疲倦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困惑,期望海浪能將那些煩惱帶走,前往深深的海底。

  突然間,不遠處傳來燈光和汽車引擎聲,男人的表情從困惑轉變為驚恐,像是不願意被發現似的。

  「我不會讓他們把你帶走,再也不會了。」

  『你打算怎麼做?』

  「⋯⋯」面對這個問題,他沉默了。

  仰首望著漫無邊際的黑夜,男人閉上雙眼,將自己的視覺阻斷。髒兮兮的西裝外套被風吹起下擺,搖晃在夜影中。

  時間一秒一秒流逝,無數個腳步聲逐漸逼近。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吐氣,腦海中閃過無數種情緒,使他悲喜交加,唯一不變的是遺忘某樣東西的空虛感,如同陰霾般沉澱在心靈深處。他以為自己早就學會與它們共處,只是如今多了一些外力因素,將尚未癒合的傷口撕開。

  不可以再讓他們得逞了,他堅定地握拳。

  「打破系統,追尋那道光。」

  男人重新睜開雙眼,鼻血緩緩流下,但他一點也不在意,嘴角微微上揚,既僵硬又真誠,彷彿這是他第一次展露笑容。

  『那個女孩是一切的關鍵⋯⋯找到她,吉米⋯⋯』

  「我會的。」

  腳印隨著重力的影響留在沙灘上,然後被浪花沖走,抹去了所有他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註1:"Awake, arise or be for ever fall'n."出自英國詩人約翰·米爾頓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 1667年)一書。

  【第一章】

帝國由我們所造,我們為記憶所生。
  ──威斯曼公司創辦人 R.S.威斯曼──



  他清楚記得那天的咖啡難喝到爆,就像故意在跟自己作對。

  總是掛著假掰笑容的主管勸格雷格要樂觀思考,有著病態幽默感的同事聲稱他在咖啡豆裡加了「自製牛奶」,這些格雷格都不予理會,內心堅信那是來自上天的懲罰。

  也是在那樣的日子,他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女人。

  情緒極度不穩定。這是格雷格在筆記本寫下的第一句話,大多數甦醒的人確實會變得歇斯底里,但動不動就拿椅子砸玻璃、擺出一副要宰了所有人的兇狠眼神的案例還真少見。

  此刻,她正蜷縮在會議室的角落,屈膝環抱,彷彿這麼做就可以避開鏡頭,但坐在監視器另一端的格雷格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對方不需要說話,也能從四處飄移的眼神了解到她心中的想法。

  ──我他媽的該怎麼逃出這裡?

  「這次的新人精力旺盛啊。你說她對你做了什麼?」格雷格轉頭望向身後一副醫生模樣的男子,那人表情明顯透露出不耐煩。

  「別耍嘴皮子,趕緊帶她完成程序,你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遵命。需要去醫護室看一下傷口嗎?小心感染到破傷風。」

  女生的牙齒可要命囉。

  面對格雷格的調侃,白衣男子遮掩右手腕的傷口,上面有個齒痕。「搞定它,我們可沒有那麼多時間。」白衣男子將一份藍色資料夾扔在桌上,轉身便離開了。

  格雷格並沒有沉浸在成功惹火對方的喜悅中太久,他將資料夾與手冊抱在懷裡、拿出門卡打開會議室,深吸口氣後走了進去。

  那個女人一聽見門被推開,立刻從地板爬起來、舉起椅子當武器,兩眼惡狠狠地盯著格雷格。

  對方穿著微皺的襯衫跟及膝窄裙,臉頰稍微內凹,顴骨較突出,留著一頭不曉得是天生或染過色的金色捲髮,給人一種桀傲不遜的感覺。

  格雷格也沒有輕舉妄動,而是慢慢靠近中央的圓桌,拉一張椅子坐下。

  威斯曼員工準則第十條:『友情並非來自權威,而是信任』

  格雷格也曾在這個房間醒來,因此他知道那全是一堆狗屁,誰會隨便相信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他假裝在看手冊,實際上腦袋正思考著下一步。

  「手不酸嗎?」

  聽見這句話時,女人瞪大了雙眼,驚訝暫時蓋過了恐懼,但很快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你會說法語?」

  這是女人第一次開口沒提到半句髒話,帶著年輕人該有的好奇與活力,卻由於某些原因磨得幾乎只剩下疏離感。至少她不是靠扔椅子來回答,這對格雷格來說是一個好跡象。

  「我不會。」仍是故作輕鬆的語氣,格雷格試著擠出微笑來延長對話,「我們重新開始如何?不用緊張,我是負責來帶妳的員工,名字叫⋯⋯」

  「我死了嗎?」

  「呃,抱歉?」

  「死後的世界。」女人回答,聲音微微顫抖,「我是不是死掉了?」

  「這裡又不是地獄。」聽見這荒唐的答案,格雷格苦笑。起碼在某些層面上不是。

  看樣子她還沒準備好。格雷格默默闔上手冊,打算過一段時間再來嘗試,正要起身時卻被女人的細語吸引。

  「我什麼都記不起來⋯⋯」

  啊,終於出現了正常的反應。格雷格對寫在女人臉上的這份困惑感十分熟悉,於是他又坐了回去,用手指了指身旁的椅子,示意對方過來。女人猶豫一會兒決定照做,但她沒有選擇格雷格說的位置,而是距離最遠的地方。

  「我保證會向妳解釋一切,但首先,我需要妳回答幾個問題,協助我們瞭解本次的體驗心得。」

  「體驗心得?那是什麼鬼?」女人皺眉。

  「請保持耐心,這個環節很快就會結束。」格雷格用嘴巴沾濕食指,翻了翻手冊,輕咳幾聲後說:「替我從一數到十。」

  「什麼?」女人的神情從不解轉變為不滿,「這算哪門子問題?」

  為了防止咬人事件在自己身上重演,格雷格趕緊跳到下一個問題,「沒關係,我就當作妳會。第二個問題,麻煩告訴我妳喜歡在三明治裡加什麼餡?」

  「我沒心情陪你玩遊戲,混帳,快放我出去!」

  碰!女人大力拍桌,格雷格嚇到往後仰,眼神飄向角落的監視器,像是在擔心什麼。

  「我勸妳別那麼做。」

  「為什麼?你們這群搞非法監禁的變態,不是要割我的器官嗎?有種放馬過來!」

  「妳的想像力真豐富。看來我可以跳過一些問題。」

  「我不會再回答任何狗屁問題,除非你告訴我我是誰,為什麼我記不起我的⋯⋯」說著說著,女人的情緒瀕臨崩潰,下一秒突然趴在桌上啜泣起來,害格雷格不知所措。他早已把手冊背得滾瓜爛熟,裡面並沒有這個環節。

  格雷格做好隨時有人衝進來帶走對方的心理準備,但過了好一陣子什麼都沒發生,高層似乎很重視這次進來的新人。無形中,這也給格雷格帶來極大的壓力。

  他決定稍微打破一下規矩。

  「要喝嗎?」

  女人抬起頭,哭得妝都花了,披頭散髮看起來就像住在森林裡的瘋女巫。她望著眼前的白色馬克杯,一陣陣熱氣竄起,鼻腔內聞到咖啡的香氣。

  「幫我一個忙,請不要把它當作武器。」格雷格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

  女人沒有笑,也不在乎裡面是否有下藥,迅速拿起杯子狂喝起來,格雷格來不及提醒她很燙,女人只花了不到十秒就將咖啡喝光。

  好厲害。格雷格在內心感嘆道,隨即啜飲一口自己的份,但立刻吐回杯子裡。

  老天,味道跟馬桶水一樣噁心。

  「我還是不相信你。」女人用毛衣袖口擦拭嘴角。

  「沒關係,妳不用跟我成為朋友。」格雷格放下馬克杯,試探性地坐在隔壁的位置。「事實上,就算不跟這裡的任何人建立友誼也無所謂,但妳需要明白一件事,威斯曼是妳的新家庭,我們今後還要相處很長一段時間,無論妳做什麼都不會改變這點⋯⋯至少現在在這間會議室裡的妳不行,只有外面的『妳』才可以。」

  女人面無表情,顯然完全聽不懂。

  「威斯曼是誰?外面的『我』是什麼意思?我是某種囚犯嗎?」

  「當然不是,沒有人強迫妳進來。」

  「胡扯,誰會自願參與這種詭異的實驗?」

  彷彿曾經聽過類似的話,格雷格忍住上揚的嘴角,「只要妳發誓不再動手,我就馬上帶妳去辦公區。」

  「所以我是員工?員工應該可以主動辭職吧,我要辭職!你們聽見了沒有?」女人再度大喊起來。

  格雷格捏著鼻樑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說:「不是這樣運作的,只有外面的『妳』才能決定。」

  「所以說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啊!?」女人憤怒地質問:「我就是我!但從剛剛醒來,我沒有任何關於自己的記憶,連家人朋友有幾個都不知道,被關在這個鬼地方回答問題,唯一能對話的對象還是一個穿著老土的怪咖,你叫我怎麼冷靜?」

  對方毫不避諱的說自己是怪咖,格雷格並沒有生氣,把藍色資料夾裡的訊息整理一下,唸了出來:「妳的名字叫麗芙,26歲,對花生醬跟甲殼類過敏,最喜歡的顏色為洋紅色。今天是妳接受AWD-230療程的第一天,也是妳新生活的開始。」語畢,只見女人愣在原地,如此唐突的把個人情報說出來確實不符合程序,如果讓高層知道又要挨罵了,但格雷格清楚對方很需要這個,因此願意承擔風險。

  「或許妳不相信,但我也曾經坐在那個位置上,對自己一無所知,甚至威脅要將當初問我問題的那個人的老二扯下來⋯⋯原諒我的無禮言詞。」施力直起腰身,格雷格走到會議室的門口,習慣性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根菸,「不過,我找到了方法來調適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要接受自己的命運?」

  「一直停留在過去,妳就沒辦法前進。我得坦承,這裡能給的好處不多,但抱怨也無法改變現況,不如從心態上開始做調整。」格雷格用手指把玩著那根菸。

  「一副冠冕堂皇的語氣,真希望這裡的老闆不是跟你一樣愛說教的混帳。」

  「那妳走運了,那些話全都寫在員工手冊裡,妳會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去讀它⋯⋯唉,妳肯定看得出來,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帶新人,所以如果有什麼地方做的不足,請多多包涵。」

  既來之則安之,這是格雷格目前能給出的最好建議。他們的工作是個團體項目,單靠一人不可能完成。

  麗芙起身在會議室裡來回踱步,大概是在思考要不要接受吧。格雷格在等待的同時叼著菸,假裝從嘴裡吐出白煙,同事常常笑他是在做秀,但格雷格也無可奈何,畢竟外面的「他」似乎有很嚴重的尼古丁依賴,再說辦公區域內禁止吸菸,只好用這種方式來緩解癮頭。

  良久,她終於停下腳步,眼神中的冷冽氣息少了幾分。

  「⋯⋯從一數到十。」

  「什麼?」

  「你剛才不是要我數數嗎?給你十分鐘,說服我為何要留下來,否則你們就得打斷我的腿才能阻止我離開。」

  突然冒出的威脅讓格雷格愣了幾秒。不過,腦筋動很快的他想到應對方法,從藍色資料夾的最後一頁取出某樣東西。他老早就該這麼做了,誰管流程是什麼。

  那是一張用紅筆寫著「獻給我」的磁碟。

  「要來打賭嗎?」格雷格的視線轉向麗芙,晃了晃手中的磁碟,說:「五分鐘,我們來看個影片,看完之後保證妳會打消離開的念頭。」

  「⋯⋯要是我依然想走呢?」

  「公司會尊重妳的意思。至於賭輸的代價,妳得幫忙掃廁所一個月,還有把獎品貢獻出來。」

  「獎品?」

  格雷格把磁碟跟香菸都收進口袋,接著打開了會議室的門。

  「妳真該好好回答三明治那一題的。」


  01


  訪問者:「好的,請告訴我妳的姓名。」

  受訪者:「開始了嗎?天啊,我也不曉得我為何這麼緊張,太久沒講英文了,希望不會聽起來太奇怪⋯⋯咳咳,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奧莉維亞(Olivia),朋友都直接稱呼我為麗芙(Liv)。」

  訪問者:「請不要向裡面的妳提到這些訊息,謝謝。」

  受訪者:「噢,我很抱歉⋯⋯」

  訪問者:「妳是透過什麼管道認識到威斯曼公司?」

  受訪者:「那還用說,當然是那則廣告啊。」

  訪問者:「抗工作憂鬱療程(Anti Work Depression),簡稱AWD-230。」

  受訪者:「沒錯,當我聽到它能帶來的好處,我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會有如此棒的東西。我的意思是⋯⋯拜託好嗎!每天只需要踏進辦公室一秒鐘,睜開眼就是下班時間,不必再面對嘮嘮叨叨的上司或逐漸逼近的死線,這根本是美夢成真!」

  訪問者:「哈哈,我很高興妳這麼想。容我冒昧問一下,我們知道妳之前的工作環境相當不人道,這是妳自願報名的最大誘因嗎?」

  受訪者:「我已經受夠那種生活了,不對,那根本不能稱作生活,而是一種痛苦折磨。」

  訪問者:「對於療程產生出的第二個人格,也就是工作人格,妳有何想法?」

  受訪者:「新聞每天在吵的什麼人權議題我不是很懂,但我只想說⋯⋯去他媽的反對派!八成是一群沒出過社會的小鬼頭在胡鬧,他們憑什麼剝奪人們找尋幸福的權利?能加入療程的我很幸運,『她』也很幸運。要是人生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這麼好的良心企業底下服務,我感激都來不及了。」

  訪問者:「所以妳不認為另一個『妳』會想離開威斯曼公司?或是選擇辭職?」

  受訪者:「辭職?我還能去哪?回到那個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的垃圾地方?聽著,我有我的人生,她在裡面也有她的人生,或許我的自由度稍微高一些,但她身邊會有很多熱心的同事陪伴,沒有人會感到孤單⋯⋯老天,我幾乎有點羨慕她了呢!總之,我想不到任何辭職的理由,就算真的有,我也絕不會同意。」

  訪問者:「很好。最後的環節,今天是療程正式開始的日子,妳有什麼話想對自己說?」

  受訪者:「麗芙,我知道這聽起來有多麼荒謬,我居然在跟幾個小時後的自己講話,但現實是很殘酷的,好好珍惜我為妳爭取到的一切,努力撐下去吧!或許在未來的某天,等我們賺夠錢,可以一起住進那間小時候總是夢想的海邊別墅。喔,對了,試著別在第一天就惹毛同事跟老闆,好嗎?不要讓我們出糗。」

  訪問者:「做得好極了,我相信妳一定能融入威斯曼這個大家庭。」

  受訪者:「不,我才要感謝你們提供給我這次機會,所以那個薪水的部分──」


  【影片播放完畢】
  【歡迎加入大家庭,麗芙】
  ———————————━● 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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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喚醒她的是一道光。

  不是溫暖的太陽,也不是舞廳裡的絢爛光線,睜開眼,迎接麗芙的是一種冰冷的無機質燈光。她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以白色系為主題的房間,單純的顏色讓環境顯得十分開闊、孤寂。

  這裡是醫院嗎?

  麗芙試圖坐起身,卻像被釘在床上似的無法動彈,掀開被子發現雙腿打了石膏。她連忙檢查全身,衣服完好無損,妝容也十分精緻,手臂上卻有一些擦挫傷,包紮的人非常細心,還在她的石膏上寫了「早日康復,來自格雷格的祝福」。

  誰他媽的是格雷格?

  她觀察起四周,翻看床鋪、枕頭底下,都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倒是床頭櫃上放著一個小盒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拿起盒子仔細檢視,分不清楚是什麼材質,也沒有寫任何字,只覺得它很輕。稍微搖晃一下,裡面傳來清脆的聲響,似乎裝了什麼。

  麗芙打開一看,瞬間愣住。

  牙齒。

  人的牙齒。

  為什麼裡面會裝這個鬼東西?正當麗芙感到疑惑之際,「噢不,你肯定是在跟我開玩笑。」她忽然感覺門牙的地方空空的,用舌頭去碰,果然和她的擔憂一樣。

  櫃子上有個小折疊鏡,麗芙張開嘴巴照了照,少了一顆門牙。

  這下好極了,她晚點還要陪朋友去吃飯耶。

  麗芙忍不住嘆了口氣。雖然腦袋暈暈的,但她大概猜到發生什麼事,自己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就意味著⋯⋯

  就在這時,一名身穿白袍的護士拿著點滴走進房間,她注意到床上的麗芙正在跟自己揮手。「不要亂跑哦,我去找人過來。」她用的是英文,說完就朝著外頭跑去。

  再度瞥了眼打石膏的腳,麗芙苦笑了笑。

  過沒多久,兩名體格結實的光頭男出現,似乎是雙胞胎,臉長得很像。他們帶著禮貌笑容把麗芙攙扶起來,剛才的護士則是推著金屬輪椅到床邊,麗芙小心翼翼地坐在輪椅上,接著被推出房間。一行人快速穿過如迷宮般的走廊,顯然自己所在的建築物非常巨大,這裡只不過是其中一小個部分,途中她看見各式各樣的房間,裡面的病患有小孩也有老人。真不愧是以一流醫療水準著稱的公司,從剛剛到現在都沒有感受到半點不適。

  不過,他們要帶自己去哪呢?麗芙沒有頭緒。

  又拐過幾個彎,來到電梯前。其中一個男人用胸前的識別證貼在面板上,感應器發出「嘟嘟」兩聲,電梯門向兩旁開啟,然後載著所有人冉冉上升。

  電梯的牆並不是實心的,而是玻璃,讓乘客能360度無死角觀賞外面的景色。麗芙看著眼前的景物不斷發生變化,從原先的水泥地基、辦公室,逐漸拓展成看似無邊無際的龐大園區,其中有許多綠地、池塘、太陽能板,在空中鳥瞰的形狀就像是一艘三角形飛船。麗芙搞不懂有錢人的思維,因此她只覺得是一塊多力多滋。

  來到頂樓,電梯緩緩停止,兩名男子謹慎地將麗芙推到走廊上,只留下那名護士,其餘的人沿著原路回去。護士繼續不發一語的推著她前進,一路來到比剛才所有空間都更寬闊的大廳,接著關上門離去,麗芙又回到孤身一人的狀態。

  大廳採取鳥巢狀結構,陽光透過不規則排列的窗戶灑進來,高度甚至可以跟雲層相比。這裡給人的感覺像是龐德電影裡反派的基地,因此麗芙原本期望會看見一些雷射激光砲或機器狗之類的東西,然而這裡除了辦公桌和一張蛋形椅子外,沒有其他可疑的東西。

  比起實用性,這裡更偏向展示──用來凸顯自己多麼有格調。

  「歡迎。」

  麗芙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她整個人抖了一下,轉過頭去看向聲音來源。

  房間的中央不知何時升著篝火,白煙緩緩竄起,自己卻沒感受到刺鼻的濃煙或熱度,原來那是虛擬投影。麗芙這才注意到篝火的旁邊站著一個人⋯⋯不對,他也是虛擬投影。那是個長髮飄逸的亞裔男子,約莫四十歲左右,戴著有點宅的方框眼鏡。

  麗芙認識他,更準確的說法是,對方僱用了自己。

  「沃倫先生。」麗芙叫出他的名字,然後看了眼牆壁上的復古擺鐘,「為什麼我被喚醒了?現在應該還是上班時間。」

  男子用單手調整鏡框,語氣輕柔的答道:「我想妳很清楚原因。」

  「該死,我試著離開對不對?」

  「錯不在妳,奧莉維亞,是我們這邊的準備不周,可能在與裡面的妳溝通時產生了一點誤會。」

  「我應該沒傷害到任何人吧?」

  「沒有。」沃倫先生毫無遲疑地回答,來到麗芙面前,眼神充滿憐憫,緩緩蹲下來觸碰她的手,但因為是虛擬投影所以什麼都感覺不到。「倒是妳,把自己傷得不輕。」

  「所以我被開除了嗎?」

  「當然不會,我們威斯曼絕不懲罰無辜之人,相信我,真正該為此負責的人已經受到懲處。」

  麗芙望著鏡子中彷彿剛跟一頭熊搏鬥的慘樣,以及腳上的石膏,抑制不住內心的好奇。

  「格雷格是誰?」

  聽見這個問題,沃倫先生的和善表情首次出現一點破綻,像是很討厭提到這個人似的。

  「他是妳的同事,妳肯定不記得他,畢竟⋯⋯」

  「我知道,任何工作時的記憶都不會被帶到公司外。」

  沃倫先生點頭。接著,他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彈了下手指,「差點忘記,這是我們的一點小心意,用來補償妳負傷期間的各種不便。無須多說,醫藥費及相關支出全都由威斯曼給付。」

  麗芙抬起頭,順著對方眼神的方向看過去。

  在溝火內部放著一朵白玫瑰,花瓣層層堆疊將花芯包裹在內,宛如沉眠一般。儘管她知道這不是真實的火,伸手進去拿的時候仍有些猶豫。

  莉芙注意到花裡似乎藏了什麼,於是一片片剝開花瓣,找到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免費植牙,僅限使用一次」。

  「如果有人問妳發生什麼事,就說是從樓梯間摔倒,懂了嗎?」沃倫先生面帶微笑,隨即補充一句:「我們過幾天再來嘗試,相信『她』一定會改變心意的。」

  叮咚──

  離開沃倫先生的辦公室,電梯下降,外頭正飄著雪。公司派了專車給她,一輛價值好幾百萬的高級轎車突然出現在普通社區裡肯定很顯眼,所以莉芙要求司機停在不遠處,自己慢慢回家。

  「謝謝你。」莉芙朝著司機說,但對方只是瞄了她一眼,隨即關上車門,揚長而去。

  多麼友善的態度啊,莉芙心想。她推著輪椅緩緩前進,這時,一枚雪花落在她外露的肌膚上,傷口隱隱作痛。不管他們先前給自己施打什麼藥物,效果正在漸漸消退。

  她輕輕撫摸腿上的石膏,回想起沃倫先生在面試自己時說過的話。

  「心靈是一個特別的地方,在那裡可以把天堂變地獄,把地獄變天堂(註2)。」

  威斯曼明明在造福世界,為什麼有些人就是不理解這一點呢?

  註2:"The mind is its own place, and in itself can make a heaven of hell, a hell of heaven."出自英國詩人約翰·米爾頓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 1667年)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