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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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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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海藍最後的願望是和唐育哲一起搬回老家。
但沒想到最後是唐育哲帶著他的骨灰回家。
申海藍的奶奶哭得肝腸寸斷,誰能想到一個正值青年的二十多歲男兒會比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早走?
申海藍的遺體潰不成樣,只有一隻手是完整的,唐育哲連想帶著他的遺體回家讓奶奶見最後一面都辦不到。
那麼高大的一個人,最後只燒出了少少的骨灰,唐育哲一路上都抱著那壇骨灰不撤手,直到進了申海藍老家家門,將骨灰安置在早已布置好的靈堂上,唐育哲才發覺自己的手臂酸麻,幾乎動彈不得。
唐育哲頹然地坐在靈堂中,看著喪禮儀式進行。他和申海藍交往雖然有被奶奶認可,但他們畢竟沒有任何法定上的關係,在申海藍的喪禮上他甚至不能以喪主的身份為申海藍操辦,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坐在靈堂一角,看著鄰里以及那些八竿打不著關係的親戚站在前頭為申海藍主持喪禮。
他看著靈堂中央的照片,那是申海藍警大畢業那年,正式分發到單位時拍的,照片上的人看起來意氣風發,似有大好的前程,年輕的生命卻戛然中止在一場意外中。
如果早點聽申海藍的話回來就好了。
申海藍的奶奶沒有怪他為什麼把申海藍帶走,卻讓他這樣回來。但唐育哲還是止不住地自責愧疚。
是他把申海藍害死的……
「你還好嗎?」一隻大手按上了他的肩膀,低沈有力的聲音充滿關心。
唐育哲木然地抬頭,他在這裡除了申海藍和他的奶奶外沒有半個熟識的人,也想不到會有誰在這種時候不先去安慰哭得快要斷氣的老人家,而先過來關心他。
然後他的眼睛倏然睜大,不敢相信來關心他的居然是何駿銘?
想到以前高中和何駿銘不對盤的事,唐育哲很快地甩開他的手,冷冷地回道:「不用你管。」
他以為何駿銘會生氣,或是開口諷刺他個一兩句,就像以前高中總是挑釁他一樣。畢竟任誰被這樣不禮貌的對待都會不高興,唐育哲也知道自己態度很差,但他對何駿銘的厭惡從一開始就不想掩飾,他不需要這個人惺惺作態來關心他。
但何駿銘只是欲言又止了一會,才道:「你爺爺的那間房我幫你整理過了,你這幾天可以回去那裡休息,有什麼需要再跟我說。」
唐育哲一陣愕然。
看著何駿銘在申海藍的老家裡忙進忙出,雖然不是喪主,卻主動負擔起一切事務,而其他人也好似習慣聽從他的指揮,一起協助將喪禮順利做完。
那晚,申海藍的喪禮結束,唐育哲久違地回到爺爺家中。從高中畢業後他只有在爺爺的喪禮時短暫地回來一下,這房子雖然在他名下,但他也只是將其閒置,從未想過要回來。
他還以為裡面會髒亂到無法住人,但除了院子裡的植物長得有些自由外,屋子裡倒是被人好好打掃過了,床單被褥也都是新的,屋子裡的東西都還維持在堪用的程度,像是一直有人來關心一樣。
唐育哲莫名地就想到何駿銘,也想到申海藍生前說的那句「他其實沒那麼壞」。他以為那是因為他們是從小到大的好友,申海藍才會這樣說。畢竟高中時何駿銘欺負過他是事實,他不曾輕易忘卻這段過去,只是在他離開這裡那麼多年後,何駿銘居然還幫他照顧著,就連申海藍的喪禮也幫忙一手操辦,他不得不對這個人有些微改觀。
後來唐育哲把公司收了起來,搬回了爺爺家,那是申海藍最後的願望「回家鄉照顧奶奶」。
申海藍的奶奶在申海藍過世後受到打擊,原本還算硬朗的身體急速衰退惡化,清明的神智也因為打擊而變得痴呆,唐育哲沒有照顧老人的經驗,面對奶奶病情的惡化無計可施,就算出了錢請了24小時的看護,奶奶的神智還是退化到幾近瘋癲的程度,常常一整天喃喃自語地看著門外,叨唸著「海藍怎麼還不回來」。
唐育哲每天都會去陪伴奶奶,見到奶奶一天天惡化的樣子,唐育哲心中更加無力、自責。
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他?
為什麼會是善良的申海藍先離開了?
他明明是深愛著他,為什麼不能早一點答應他,陪他回到他的家鄉?
為什麼他要堅持那些無意義的面子勝負,而不好好地聆聽申海藍對他說的話?
是不是他這個人本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上天才會把唯一愛著他的申海藍收走。
「你多少天沒睡了?你有好好吃飯嗎?」
何駿銘拎著一袋東西一腳踏入申海藍的老家,一眼就看見坐在屋內弱不禁風的唐育哲。
除了唐育哲以外,何駿銘也是每天來探望奶奶的人,他繼承了家裡的海鮮餐廳,都是趁著中午到晚餐前的空檔來看奶奶,還會順道帶上一些奶奶能吃的東西,唐育哲覺得比起他整天待在奶奶身邊,何駿銘的出現對奶奶更有幫助。
他顯然比他更有照顧老人家的經驗,他會陪奶奶說話,幫奶奶按摩肌肉,因為他和申海藍一樣都是學校的游泳校隊,所以他比他更清楚要如何復健奶奶萎縮的肌肉。他還會幫看護做一些粗重的工作,也會幫忙修理壞掉的東西。
唐育哲看得出來,比起他整天無所事事地來陪伴奶奶,看護和奶奶更期待看到的人是何駿銘。
面對何駿銘的關係,唐育哲已不似一開始那樣嫌惡,但仍是沒有好臉色地回答:「與你無關。」
何駿銘皺了皺眉,先去幫看護做了幾件先前答應過來處理的事,再回來將唐育哲一把扛上肩頭。
「你幹什麼?放我下來!」唐育哲嚇了一跳在何駿銘肩上瘋狂掙扎,但自申海藍過世後,從未好好睡過一覺、吃過一頓的唐育哲,身體早已虛弱不堪,他的那些掙扎像小貓一樣無力,身強力壯的何駿銘根本不放在眼裡。
「奶奶,我先帶阿哲回去,明天再來看你。」何駿銘對著坐在門口曬太陽的奶奶道別,扛著唐育哲像扛著米袋一樣,輕輕鬆鬆地將人一路扛了回家。
「放我下來,該死的,何駿銘,你有沒有聽到?」唐育哲一路罵咧咧地抗議。
何駿銘完全不睬不理,挖了挖耳朵,只當有蟲在叫,氣得唐育哲險些昏了過去。
他被他頭下腳上扛得頭昏眼花,放下來時還一度腳軟差點跌倒,幸好何駿銘眼明手快地將人扶住,才免於出糗。
「你去找地方坐著,我幫你煮一頓吃的!」何駿銘命令完,便捲起袖子走進廚房。
「不用管我,你可以回去了!」唐育哲跟在何駿銘背後進了廚房,氣沖沖地下達逐客令。
何駿銘沒理他,擅自打開他的冰箱和米缸開始作飯,冰箱和米缸的東西都是之前何駿銘補上的,可他今天打開來一看卻發現唐育哲動都沒動過那些東西。
「明天開始我會盯著你的三餐,你最好給我乖乖吃飯。」何駿銘邊威脅邊手腳俐落地洗米備料。
他人高馬大,唐育哲趕不走他,沒好氣地說:「你管我這麼多做什麼?」
「申海藍交代的。」何駿銘頭也不回地說。
唐育哲瞬間就沈默了,在何駿銘煮好前,他沒再開口說任何一句話。
何駿銘考量到唐育哲的狀況,為他煮了碗菜肉粥,放在他面前。
「吃吧。」何駿銘把湯匙塞進明顯失神的唐育哲手中,催促著。
眼前的菜肉粥,香味十足,米粒粒分明,軟而不爛,絞肉和青菜平均分佈其中,看起來營養均衡又美味可口。
可唐育哲卻遲遲沒有任何動作,他就只是拿著湯匙看著那碗菜肉粥發呆。
何駿銘嘖了聲,明顯不耐煩地威脅道:「快吃,再不吃我餵你!」
大概是威脅起了作用,唐育哲這才慢吞吞舉起湯匙,小小地舀起一口粥,在放進嘴巴前突然又停了下來。
何駿銘本來一直盯著他的動作,見他又把湯匙放下,眉頭瞬間皺了起來,差點動手搶過湯匙。
幸好在他動手前,唐育哲先開口了:「海藍他……跟你交代了什麼?什麼時候交代的?」
何駿銘想了想,又看了眼他手中的湯匙,那口粥遲遲不進他嘴裡,看得扎眼,便道:「如果我跟你說了,你會乖乖吃東西嗎?」
唐育哲瞪了他一眼,要說也不乾脆點說,居然拿他吃不吃東西來威脅?但他實在太想念申海藍,想念到所有關於他的事情、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想知道。
於是他點頭,「你說,我會吃。」
「要吃完喔。」何駿銘得寸進尺地說道。
唐育哲看著那一大碗粥,皺起了眉頭,申海藍過世後,他每每憶起當時的場景便覺得恐慌想吐,尤其心裡存著對活下來的罪惡感,對於吃東西來維持生命這件事更是感到噁心。
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吃完這一大碗東西,但為了想聽到申海藍曾經說了什麼,他還是臉色蒼白地點頭:「好。」
那樣子叫何駿銘於心不忍,但人是鐵、飯是鋼,總不能都不吃東西。他看唐育哲終於將那匙舀出許久的粥放進嘴裡,心裡總算鬆了口氣。
唐育哲很努力地將口中的食物嚥了進去,然後催促道:「我吃了,你快說。」
何駿銘用眼神催促他再多吃一口,但唐育哲卻堅持要先聽他說完才肯再吃,他只好道:「大概在一個禮拜前,申海藍打過電話給我……」
何駿銘和申海藍其實一直有在聯絡,意外發生的前兩天他們才通過電話。
申海藍說:「我想帶阿哲回去。」
何駿銘笑了一下,說:「他會想回來嗎?他不是常常嫌這裡什麼都沒有?」
申海藍也苦笑:「但我想勸他回去,他在這裡不快樂……」
何駿銘多少有從申海藍那裡聽說他們這些年發生過的事,聽得出申海藍話裡的認真,於是他問:「那你需要我幫你什麼?」
「幫我對他好一點。」
「那也要他態度好一點。」何駿銘搖頭,「老是跩個二五八萬,像大家都欠他似的,誰會想對他好啊?」
「不是,他……欸……」申海藍本想為唐育哲說話,但想了一秒也就放棄了,無奈地笑說:「你說的對,他的個性是傲氣了點,但他也有他的原因……總之他不是是非不分的人,誰對他好,他都會記在心上。」
「最好是。」何駿銘嘴裡雖然不信,目光卻是溫柔地像在回憶往昔,「他就不記得那次他在泳池被欺負,差點溺水是誰幫他告訴老師的……」
「喔……那次他以為是你指使的。」
「我哪會做那種事啊!」何駿銘冤枉道。
「我幫你解釋了,他不信,誰叫你平常總沒給他好臉色。」
「是他先對著我臭臉的,我又不像你對誰都可以笑。」
「好了,我不是來跟你說這些事的。」申海藍打斷他的話,免得兩人話題愈扯愈遠。「我是希望你能幫他。」
何駿銘安靜了下來,不再扯開話題,問:「幫他什麼?他怎麼了嗎?」
「一言難盡,總之我希望我把他勸回去之後,你能多幫他適應家鄉的生活,我也很久沒回去了,村裡的人可能都不認識我了,你的人面比我廣,到時請你拜託大家多幫他,對他好一點。」
「好,我知道了。」何駿銘點頭答應了。
那時他怎麼也沒想到這竟會成了申海藍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