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垃圾、丟進垃圾桶(6)

本章節 4192 字
更新於: 2023-09-29
  目送千蒔搭上前往另一個住宅區的公車,並看著它駛離視線後,我才轉身離開。
 
  轉開生鏽掉漆的黃鐵門,老舊但整齊的玄關印入眼簾,直到鼻腔內傳來二樓特別容易積累的潮濕氣味時,才算正式到家。
 
  千蒔成功完成上級交付的任務並凱旋歸去,對她而言真是可喜可賀。
 
  我脫掉鞋子走進家門,媽媽正在廚房準備晚餐,我進房前先走到廚房瞧了一眼。
 
  「你送小千上公車了嗎?」
 
  「嗯。」
 
  「幸好,如果她想留下來吃晚餐,家裡的米就不夠了。」
 
  「那就別邀請人家啊……真是的。」
 
  「你太久沒帶朋友來家裡玩了,害我開心得沖昏大腦,也不想想是誰的錯。」
 
  「抱歉抱歉,都是我的錯。」
 
  我隨口打發切著小黃瓜的媽媽,突然喀的一聲,菜刀紮實地切在砧板上。
 
  「下次可以帶小千來家裡喔。」
 
  我緩慢地回過頭,母親停下手邊的工作望向我的雙眼。
 
  「友情要珍惜才能經營得長久,要記得我說的話喔。」
 
  我注意到她馬尾的髮色似乎比記憶中更淺,多看兩秒才注意到纏繞在彈力髮圈內的髮絲,有幾根已經明顯發白。
 
  「……嗯,下次我再邀請她。」
 
  拎著被奇妙漂浮感壟罩的心情,我踩著不踏實的腳步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媽媽卻又出聲叫住我。
 
  「對了,這個周末我要去高雄跟爸爸妹妹吃飯,你要一起去嗎?」
 
  「嗯……」
 
  我想了一下──假裝想了一下。
 
  「最近有點忙,下次吧。」
 
  「這樣啊。」
 
  草草結束話題後,我總算能回到屬於自己的小房間。
 
  我連衣服都沒換,就躺在床上閉目養神,腦中閃過的畫面盡是最近所遭遇的種種事件,明明以前的生活更加跌宕,那些過去卻彷彿漸漸被新的人生洗掉。
 
  說實話,我的人生並不平凡,從小父母就因為大大小小的事情爭執,記憶中的童年大多都是和小自己一歲妹妹一同度過。
 
  我們的童年被侷限在三坪大的兒童房,如果要說有什麼能讓回憶添增色彩的事情,大概只有我在門外的爭吵聲中,對妹妹訴說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把這種經歷放在嘴邊,感覺就像把自己定位成悲劇男主角,想到這點不禁令我汗顏。
 
  雖然家中的時光不太幸福,我在學校卻有感情很好的朋友──而且還是異性。
 
  根本是個半調子的悲劇男主角。
 
  如今,曾經有著深厚羈絆的人們漸行漸遠,眼看悲劇男主角的進度條即將集滿之時──命運又給我安排意外的遭遇。
 
  我的人生居然照著館長喜愛的雞湯路線前進,讓他稱心如意總覺得有點不爽。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這是我的生活信條。
 
  反正不管難過好過,日子總要過下去,所以保持最低限度的努力,讓自己維持平均以上的情緒,這樣就足夠了。
 
  於是我從書包中拿出季瓔的作品《奇幻雪山之夜》,重新讀過一遍後,便撥通編輯的電話。
 
  「你居然會主動打給我,有什麼事嗎?」
 
  「我想請問一下,如果有人想寫小說,但是不管文筆還是劇情都……」
 
  我想了一下修飾的詞語,最後決定如實轉達。
 
  「……糟糕透頂,這種時候有什麼建議能給她嗎?」
 
  「你又遇到什麼事了嗎……」
 
  陳先生像是感到不妙般地小心確認,我如實轉達最近發生在社團內的事件,並避重就輕地帶過季瓔的童星身份。
 
  我期待身為編輯的他可以給出一些中肯或實用的意見,沒想到──
 
  「寫得不好也沒什麼關係吧。」
 
  他居然直接把問題否定。
 
  「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她不是把作家當成職業目標,就算寫得不好,只要創作的過程能讓她感到滿足,這樣就足夠了吧。」
 
  「等等……編輯的工作不是協助作家精益求精嗎?」
 
  「她又不是我負責的作家。」
 
  陳先生兩手一攤,我卻無法反駁他。
 
  「不過被你這樣一講,我反而有點好奇她到底寫得多糟糕,居然能讓你用這麼尖銳的詞來評價。」
 
  「呃、很尖銳嗎?」
 
  「如果要我在負責的作家裡做出一份彬彬有禮的排行榜,你毫無懸念會排在第一名。」
 
  「謝謝?」
 
  「……雖然我覺得有點禮貌過頭就是了。」
 
  「嗯?」
 
  「沒事,回到那位菜鳥的小說吧,你可以跟我說一下大致的劇情嗎?」
 
  「哦……首先,她的故事應該算是推理向的,不過……」
 
  我開始講述那部小說的劇情,盡量用客觀的方式簡述劇情,避免造成他先入為主的觀念。
 
  其實我有聽見那句咕噥,卻選擇洋裝不知,莫非這就是他所謂的禮貌過頭嗎──我不禁這般猜想。
 
  「……大致來講是這樣的劇情,你覺得怎麼樣呢?」
 
  「……」
 
  聽完我的轉述,陳先生沒有馬上回應,但電話那頭仍有呼吸的聲響,能確定他還在電話前。
 
  「哈囉?」
 
  「會窮。」
 
  聽筒間的沉默宛如把空氣固化,凍結我們的氣管。
 
  率先取回理智的是對方,他支支吾吾地回話,似乎對自己的簡短惡評感到不好意思。
 
  「呃、抱歉,我一時沒忍住……」
 
  「沒關係,我見過反應比你更嚴重的人。」
 
  莫非季瓔的小說是文字界的魔戒嗎?除了我以外看過的人無不迷失心智,變成不屬於自己的模樣。
 
  「啊……這問題很嚴重呢,再加上你轉述的那種類似劇本的文筆,幾乎可以說她完全沒有足以成為作家的直覺跟品味。」
 
  「有什麼意見可以回饋給她嗎?」
 
  「我們已經收到您的稿件,審稿期約四到五十六周,請您靜心等待,如未通過不另行通知。」
 
  「這會等到作者自己都忘了吧!」
 
  「反正我也沒打算回信,就讓時間沖淡垃圾故事吧。」
 
  「作者如果聽到這種話大概會哭到斷腸吧。」
 
  「這和跟你跟同社學妹做出的反應差不多吧?只是表現方式不同。」
 
  我啞口無言,不久前才消退的罪惡感再次被挑起。
 
  寫得差是一回事,對別人造成傷害則是另一回事。季瓔不是業界人士,甚至只是個初學者,沒必要讓她承受這些。
 
  實話總是傷人的話,就算不誠實──就算說謊也無所謂,反正小說家最會說謊了。
 
  更何況,許多人會拒絕接受實話,在話語中藏著適度的謊話,有時更利於溝通。
 
  「無論如何,還是請你提供一些意見吧。」
 
  「這可真難辦啊……我社普通暢銷的老師都還沒完成自己的工作,居然還想浪費寶貴的時間去幫助學妹。」
 
  「請不用擔心,我會準時交稿。」
 
  突然從責任編輯口中得到跟千蒔一樣的「普通」評價,有點傷人呢。這肯定是實話吧。
 
  「準時交稿恐怕不夠啊,幫那位學妹提意見,公司又不支薪。」
 
  「呃……」
 
  難不成要跟我討諮詢費嗎?談錢很傷感情欸。
 
  「不如這樣吧,《漿果松鼠殺人事件》前傳上市時我想搞一個活動,你幫我準備三十本簽名書,如果辦得到,我們再來詳談那位學妹的故事。」
 
  「哦,這沒問題。」
 
  「咦?」
 
  「怎麼了?」
 
  「無論我如何央求都不肯簽書的你,這次怎麼……」
 
  關於「羽漪」這個筆名,我有些不能退讓的原則,所以一直很排斥用自己的手簽下這兩個字,更別說拿來當成商品販售。
 
  不過……唉,我的原則在遇到千蒔與她的黨羽後,一項一項都被破壞了。
 
  「前陣子因為某些理由稍微練了一下簽名,現在一本或三十本好像沒有差別了。」
 
  「這樣啊。」
 
  「話說回來,三十本不會太少嗎?」
 
  「哈哈……我可不希望負責的作家因為書賣不完信心受創。」
 
  「三十本會賣不完嗎?」
 
  「……」
 
  「在這種問題選擇沉默,對我的信心才是最大的傷害喔。」
 
  「請相信著相信自己的你吧。」
 
  他用這句話做出總結,便草草結束話題。
 
  「好了,接下來談正事吧──」
 
  接著,我們開始討論一部不屬於我們的小說。
 
  說實話,這一個多小時的談話獲益良多。雖然《奇幻雪山之夜》慘不忍睹,但這是我第一次以「編輯」的角度去看一部作品,能看見許多身為讀者見不到的細節。
 
  舉例來說,文句的段落與空行,能輕易左右閱讀的節奏。想寫出宛如慢動作畫面的文字,最好拉長空行、再多使用單詞。
 
  描寫一個場景時,至少擠出「四樣」場景內的人、事、物,就能撐起畫面感。
 
  如果創作前沒有完整規劃劇情與大綱,至少在完稿後要把劇情一段段分開審視,確保故事的發展合乎邏輯與起承轉合。
 
  「這些你以前怎麼都沒跟我說過啊?」
 
  「你已經會的事情,沒必要再講第二次吧?」
 
  「你講的手法、技巧之類的,我全都沒有學過耶。」
 
  「就算沒有學過,你也掌握得很好,這就是我剛才提到的『作家的直覺跟品味』。」
 
  聽到這番話,我不知怎麼地雙頰發燙,最近我的作品跟人動不動就被評價為普通,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適合寫故事了。
 
  「這種品味通常要靠從小的大量閱讀才有辦法養成,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成的。」
 
  「你的意思是,我學妹的小說在短時間內很難救嗎?」
 
  「不對,品味沒辦法一朝一夕培養,但只要從專業課程或寫作教學書中學習,勤勞也能把拙劣補上。」
 
  他停頓半晌,意有所指地補上後話。
 
  「如果身旁有一位老師的話,效率更是不用提。」
 
  他在暗示我去幫助學妹完成她的小說,不用特別解析話語就能聽出來。有疑問的點是……
 
  「你不擔心我因為幫學妹,導致《漿果松鼠殺人事件》前傳開天窗嗎?」
 
  「你不是答應我會準時交稿嗎?」
 
  「是沒錯、但是──」
 
  「在幫別人看稿時,你自己一定也能得到許多意外收穫,實力也能進一步提升。」
 
  其實談了這麼久,感覺已經學到很多了。
 
  「你就再加把勁吧,說不定過個十年,我們出版社還要靠你吃飯呢。」
 
  「我哪有那麼厲害。」
 
  「你可是我們出版社普通暢銷的作家喔。而且你似乎常常忘記,你今年才十七歲,在台灣幾乎找不到跟你有同等成就的高中生喔。」
 
  「……我的人生已經有一個雞湯教師了,請不要連你都這樣稱讚我。」
 
  「那我就繼續當個毒舌編輯吧。」
 
  談完小說的創作技巧後,我們又像這樣聊了一會兒,害得陳先生這個月又多了兩個小時的加班時數,我也從對話間漸漸感受到他明顯的疲倦。
 
  「啊、對了對了……」
 
  在準備掛電話時,他突然叫住我。
 
  「《漿果松鼠殺人事件》前傳的推薦序,一樣交給松梓可以嗎?」
 
  「咦?還能再麻煩他嗎?」
 
  「這種事讓我去煩惱就好,你只要給出YES跟NO的答覆就好。」
 
  「那就拜託你了,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當面謝謝他。」
 
  「……嗯,有機會的話。」
 
  陳先生頓了一下才給我答覆,似乎已經累到恍惚。看來這間公司真的很血汗,整天要應付我們這種問題一堆的作家,還不能報加班費。
 
  掛斷電話後,我把《奇幻雪山殺人事件》放在閱讀支架上,再次審慎地閱讀。
 
  跟編輯談完後,果然能用更寬廣的視野閱讀這部作品,不像下午單純覺得頭暈目眩,能比較有系統地觀察出不好的地方。
 
  稍微看出一點心得後,我打開筆電的文書軟體,紀錄下自己認為可以改進的地方,寫得比季瓔放在書內的註解更加詳盡。
 
  雖然偶爾遇到困難,有些地方怎麼看都覺得怪,卻不知有什麼寫作公式能參考,也想不到能舉例的反面教材,讓人搔破頭皮。
 
  總之,我的努力持續循環兩天,直到週日晚間。
 
  晚上九點三十五分,我好不容易為《奇幻雪山殺人事件》寫出一份完整的檢討報告。
 
  我呼出一口氣,心滿意得地望著這份五千字的報告。
 
  我這才回過神,擔心起千蒔那邊的狀況,不確定她是否確實挑選好用於書目療法的書籍。
 
  忽然,放在桌面旁的手機傳來震動,我趕緊拿起手機。
 
  不用想也知道,是千蒔,除了她以外也很少有其他通知。
 
  點開後,只見她傳來一條連結。
 
  預覽的縮圖是把比熊犬泡到水裡,讓蓬鬆的毛浸濕塌扁的影片。我想起她的原則:做不到的事情不會說出口。擔心肯定是多餘的吧──我忍俊不禁地點開千蒔傳來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