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目療法研究社(6)

本章節 2754 字
更新於: 2023-09-29
  每天吃完晚餐後,我都會坐到電腦桌前開始工作。
 
  這部作品是《漿果松鼠殺人事件》的前傳,講述漿果松鼠在成為偵探前,他的裏人格實施完美犯罪的故事。
 
  目前進度已經完成八成,這次的故事比起推理更接近犯罪小說,是以《沉默的羔羊》為寫作目標的作品。
 
  幾天前,被千蒔把我的小說評價為「普通」後,我更加認真地撰寫這本與以往不同調性的作品,想突顯出自己的文風與特色。
 
  我把新章節的稿子傳到編輯的LINE,洗完澡後,剛好接到他的電話。
 
  『整體而言還不錯,不過懸疑感不太足夠。如果漿果松鼠在裏人格狀態變成左撇子,而表人格剛好因為這點被排除在嫌疑名單內的情節,你覺得如何?』
 
  「稍等一下,我做個筆記。」
 
  「沒關係,我等一下會傳文字檔給你。我確認一下那把殺了瑞士卷河馬的刀子……」
 
  雖然他說不用,我還是打開擴音功能騰出雙手,坐到書桌前寫下編輯提出的建議。
 
  第一次投稿時,我本來沒抱太大的希望,沒想到只過了兩個星期,就收到他想電話詳談的要求。
 
  我跟他在一年左右的時間內出版了三本書,照他所說銷量還算不錯,一切看起來都走在完美的道路上。
 
  唯一的問題……小小的一個問題。
 
  「差不多就這樣,辛苦你了,羽漪老師。」
 
  「謝謝你……陳先生。」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只有在高一暑假時到編輯部跟他見過一次面,之後就只用通訊軟體聯絡。
 
  初次見面時他有說過他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怎麼寫,所以剛踏出編輯部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當時沒有準備名片給我,我後來唯一找到有關他名字的文字只有LINE上面的暱稱,Tony Chen。
 
  一但錯過剛認識的時機,「如何稱呼」就會變成一個難以提起的話題,導致我直到今天都只用陳先生來稱呼他。
 
  這件事沒有對我的工作造成具體影響,因此我一直以「這就是社會人的相處方式」來說服自己,但果然還是有點奇怪。
 
  就算是社會人,也有像班導那種努力經營社團,甚至熱情到私下發獎學金給學生的人。
 
  相較之下,陳先生的性格穩重很多,我們的相處在相仿的個性下完美契合。
 
  「陳先生,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抱歉,我講太快了嗎?」
 
  「不是啦,我是想問你,工作對你而言是什麼?」
 
  「啥?」
 
  他用一個音節道盡所有狐疑,我感覺臉頰有點發燙。我跟他的對話基本上沒跳脫小說的範疇,誰都沒有提過其他的話題。
 
  僅有工作上的聯絡,這是我們的默契。
 
  陳先生緩緩吐氣,聽筒傳來沙沙的聲音。接著,他說出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回答。
 
  「總之,你以後千萬不要來當編輯。」
 
  「啥?」
 
  「我也不知道這種現象是怎麼產生的,很多有寫文經歷的人,常常在學生時期就把『編輯』納入他們的生涯考量裡,然後在搞不太清楚編輯到底在幹嘛的情況下,就把中文系當成第一志願,入職後卻馬上被現實胖揍一頓……」
 
  「等等,我沒有想當編輯啊。」
 
  「嗯?」
 
  「是這樣的,我最近在學校……」
 
  我趕緊把話題拉回來,避免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雖然我跟班導沒有很熟,但他在當「班導」跟「館長」時的態度差異太大,就連我都看的出來。
 
  身為班導的他,面對我這個不受教的學生,並沒有認真勸我走回念書的路上,頂多基於職責念個一兩句。
 
  身為館長的他……在我看來,他是想支持我當作家的,否則不會拿著買簽名書的名義硬塞紅包給我。
 
  在我的觀念中,不管是班導還是館長明明都是工作,他卻說出:「沒領錢不算工作,而且工作之外才是人生」這番話,根本就像腦袋有問題。
 
  「館長這份工作不是沒領錢還被強迫勞動嗎?為什麼沒領錢的工作反而幹的比較開心啊?」
 
  「嗯……」
 
  陳先生沉默許久,讓我不由自主期待他說出大人的獨特觀點,沒想到──
 
  「抱歉,我的時間基本上都是被工作填滿的,不太能體會他的想法。」
 
  「我們出版社這麼血汗的嗎?」
 
  「不然我現在在幹嘛?」
 
  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現在的時間是平日晚上十點整。他不只看完我的小說,還馬上打給我討論劇情。
 
  「編輯本來就不是那種朝九晚五的幸福職業,你也沒辦法在上課的時候跟我討論吧。」
 
  「一直以來都麻煩你了,對不起。」
 
  「這沒什麼,大部分的作家平常都有正職,編輯的上班時間跟作者的寫作時間基本上是完全錯開的,全職作家反而才是珍稀動物。總之啊……你千萬不要產生想當編輯的念頭。」
 
  我鄭重地向他表達感謝,同時也把他的叮囑放在心裡。
 
  「有時候人類很奇怪,他們不願意承認自己做了壞選擇,或是正在被人欺壓,所以他們會逼著自己轉念,告訴自己『我喜歡現在的生活,必須更加努力才行』,但實際上他們不一定『喜歡』,只是不願承認自己正在做不喜歡的事。」
 
  「也就是說,我那位班導只是在自欺欺人,讓自己的心情好過一點嗎?」
 
  「或許吧,但實際情況我不清楚,說不定他真的打從心底喜歡這份工作也不一定。」
 
  「是嗎……」
 
  班導到底是喜歡還是討厭,我分不出來,如果照陳先生所說,當事人連自己都騙過了,我一個外人要怎麼看穿他心底的想法?
 
  就算不是小說家,也很會說謊。
 
  只要是人類都很會說謊,而且真正擅長說謊的大人,不會讓人知道自己在說謊,連自己都能騙過自己。
 
  不管是館長、童星小姐、甚至是此刻正在與我對話的編輯大人……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人類都內建著說謊的應用程式,就像微軟內建的防毒軟體一樣,沒辦法用正規手法刪除,而且一但把它刪除,脆弱的心就會暴露在風險之下。
 
  越是純粹、不會隱藏自己內心的人,越容易受到傷害。
 
  我指的正是那位千蒔小妹妹。
 
  「對了,回到你最一開始的問題……工作對我而言算是什麼。」
 
  陳先生換上一種像是釋懷與哀怨混雜在一起的奇妙語氣,緩緩說道。
 
  「工作對我而言,是為了換取職災賠償金的義務勞動。」
 
  我無法判斷這番話參雜多少謊言的成分,但至少在我耳中聽來,他的語氣無比真誠。
 
  掛斷電話後,我立刻收到陳先生寄來的電子郵件,洋洋灑灑寫滿小說的修改建議。
 
  把筆電帶到學校用太過招搖,所以我平常都會把討論的內容抄到筆記本上,再趁著上課的時候悠閒地思考。
 
  內心的警鐘悄然響起,我抱著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抽出那個長方形的紙袋,一股過年時才會聞到的香氣撲鼻而來,實實在在地驗證我的不安。
 
  紅包袋中,裝著兩張千元大鈔。
 
  眼眶頓時一熱,我連忙抬起頭深深呼吸。
 
  「那傢伙……也對工作熱情過頭了。」
 
  大概是在我跟千蒔為了「嗯,你說的沒錯」的話題上打轉時,偷偷放進來的吧。
 
  自從昨天與千蒔相遇的那刻起,各種性格鮮明的人在24小時之內在我的人生中接踵而至,或是重新認識。
 
  嘴巴誠實過頭,想學會說謊的孤僻學妹。
 
  夢想很大,卻連一個字都還沒下筆的前童星。
 
  沒領錢的工作反而更認真去做的班導師兼圖書館長兼書目療法研究社負責老師。
 
  突然發現自己的責任編輯是個把工作當成職業災害、用戲謔方式調侃慘狀的人。
 
  我的人生,你到底在演哪齣啊?在天堂遇見的四個人嗎?別跟我說你已經安排好第五個人出場了喔。
 
  我撐起沉重的身體,從書架抽出《漿果松鼠殺人事件》的公關書,再坐回書桌前。
 
  自從決定捏造出「羽漪」這個人設時,我就沒想過要開簽書會之類的活動……或許說「不能開」更加準確。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為了某個擅自把溫柔塞到我心中的長輩,提筆練起「羽漪」的第一次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