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日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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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7
   後日談,也就是之後的故事。

   我離開了本特蘭。離開本特蘭之後還能到什麼地方去呢?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本特蘭門口的那起事件之後,我便發覺自己的心裡好像缺失了什麼東西。

   維克多便說過,我似乎不再像剛認識時那麼尖銳了,現在看來,的確是那麼回事。現在的我似乎可以隨意地接受許多事情,就比如:維克多的死亡。

   若放在從前,我指不定已經殺回本特蘭,將馬汀揪出來毒打一頓了。

   ——仔細想想,對於以前的我是否會這麼做,我倒也不是十分確定,說不定,從前的我也不會太介意他的死亡。

   總而言之,就像我接受了維克多的死一樣,對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我也平靜地接受了。看著本特蘭的木圍牆一點點地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我竟意外地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於此同時,我也感受到了害怕。

   就在維克多去世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信件。

   信封上用著刻意扭曲過的字體,潦草與端正相互穿插。我猜想,這麼做的理由無非是讓我猜不出寄信者,不過,在我看來,這純粹是多此一舉,因為我壓根就不可能去記住每個人的筆跡。

   因此,我花了點時間才看出,這封信的收件人並不是維克多,而是我。

   打開信封後,裡頭放著張發黃的信紙,上頭用著同樣難看的字體寫了洋洋灑灑一大篇。而在閱讀完後,我也漸漸明白了自己收到了這封信的緣由。

   信中簡短地記錄了我入住本特蘭的這一年內,在我與幾位朋友身上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從大街上的對峙到教堂裡的鬧劇,再到那死了十數人的白霧入侵,全都被寫進了這封信裡。

當時我一邊讀著,一邊回味起這一年內發生的點點滴滴。我在腦海中重溫那些畫面,試著反芻自己在每起事件的感受,這才意外地發現,關於當時的種種情緒,我是一道也想不起來了。

   或許,從那時開始,我就已經察覺了自己的異樣了。

   若說我不害怕這種改變,那肯定是騙人的,但是在經歷維克多的死亡之後,這種害怕又有了不同的意義。

   越是閱讀這封信,我越是這麼覺得。信中的每段故事看著都像是虛構的,有些事情,若不是信上提及,我甚至都不記得它發生過。縱使讀過了,也只能勉強記起模糊的片段。

   旅行了這麼久,腳印也在我身後拖出了一道長長的痕跡,然而,若是將其與那些早已被風沙掩埋的記憶相比,也只是鳳毛麟角罷了。

   走得越遠,就忘得越多。事到如今,我甚至不記得幾年前發生過的事了。

   我想,總有一天,發生在本特蘭的這些事情,全都會從我的腦中徹底消失吧?

   如果失去神智就能被當作死亡的話,那麼失去記憶又何嘗不是呢?

   人格與意識——除肉體之外,這便是判斷一人是否具有生命的重要依據。而我這逐漸遠去的記憶,或許代表著我正一步步死亡也說不定。

   這副軀體終將化為空殼。

   這麼想著,我將信封從小包中取出,打算趁自己將其忘記之前,再重新讀一次。

   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拿出信封時,我不慎拿反了,這讓信紙從被撕開的封口中掉落,飄進了滿地泥水裡。

   這也導致了我先前漏看的,信紙的後方。

   上頭以用著扭曲的字體寫著一小段話,以及寄信人的署名:

   敬我們的衰亡——伏菈姆。

  —— ——
我已不記得上次參加友人的葬禮是在何時了。

   背部平靠在草率豎起的石堆上,讓雙腳隨意地踢濺地上鬆散的土壤;我將臉貼上維克多墳墓的一角,臉頰上冰涼的觸感如他的逝去一般,無比真實。

   維克多已經死了。

   我高舉雙手伸著懶腰,霧氣穿過鼻子與口腔,回到林中。林間的晨光將白霧穿透,沐浴其中,我久違地感到神清氣爽。

   「真是段不錯的旅途。」

   在墓旁用完早餐,我便到拉車處收拾行囊。離開了本特蘭之後,雖說也還沒決定要上哪去,但無論如何,此處也不宜久留。

   懷著悠哉的心情踏上漫無目的地旅程也不失為上策。

   正當我告一段落,準備束緊繩索時,突然有人從後方喊了我的名字。

   「伏菈姆!」

   想到獨自旅行絕對無法擁有這般樂趣,我不禁展開笑靨,向身後轉去。

   來者正是考森。此時,他對方捂著頭,步履蹣跚地朝我走來。

   「妳是伏菈姆吧?」

   「不錯,正是我本人,童叟無欺、如假包換。」

   看見腳步不穩的考森,我擺出浮誇的姿勢,隆重地介紹自己。

   「不可能……」

   他咳出兩口霧氣,難受地跪倒在地。

   仔細一看,他懷裡揣著手槍,抖動的槍口正對著我。我這才想起,自己的喉嚨早已破開,在他的眼裡,像我這樣若無其事地四處走動,簡直就和怪物無異。

   看著他驚慌的樣子,我心生一計。

   我席地而坐,與他對視,接著,在他好不容易從劇烈的咳嗽中緩過神來後,我將手指伸進了脖頸處的開口,使足力氣向外撕扯。

   一邊喊著「要死了、要死了」。

   在我一番掙紮下,考森才終於將手裡的槍收回腰際。他的表情由恐懼漸漸轉為不悅,再到百無聊賴,最後,他用了一聲乾咳結束了我的表演。

   「行了,我知道了,妳是伏菈姆沒錯,我沒出幻覺。」

   考森點起香菸,一屁股坐到我的身旁。

   「你接受得倒是挺快,是不是早就發現了?」我挖苦地問。

   「如果我沒發現,妳早被埋起來了。」

   他用香菸指向一旁的墳墓。隆起的土包上擺放著石頭,壓著底下沈睡的維克多。

   隨著時間推移,他的血肉也會土崩瓦解,流進本特蘭的山林之中。

   但我卻不會。

   取而代之的是,我的記憶正一點點流向虛空。

   「妳還會打呼。妳也真是厲害,腦袋都快掉下來了,居然還能打呼。」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搔抓著喉嚨,「你不會剛好帶著針線吧?」

   聽到這話,考森朝著我的脖頸處瞅了好一會兒,見我裝作害羞地遮住傷口,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難得見到他開懷大笑,我也跟著笑了。

   接著,如同事前商討過似的,我倆的笑聲在同一時間戛然而止。

   「所以說,妳到底為什麼不會死呢?」他從靴子裡拔出刺刀。

   「拿開拿開,上面全是腳臭。」

   「這次我可不能讓妳就這麼矇混過關。」

   考森將刺刀伸了過來,抵上我的臉頰上。

   他嘴裡的菸頭在白霧中顯得格外明亮,恰好和他手裡閃著寒光的刺刀共同構出一幅和諧的畫。畫裡,他銳利的眼神閃爍著豺狼般狡詰的光芒,正對自己的獵物虎視眈眈。

   被死死咬住了,這下跑也沒得跑。

   「正如你所見,我不會死,不僅刀槍殺不死我,白霧也對我起不了作用。」我勉強地勾起嘴角,「你拿我沒轍,考森。」

   「刀槍或許不行,但土可以。」他將刺刀挪至我的脖子上的裂口,「只要把妳切碎後埋起來,短時間內,我也不用擔心妳的問題了。」

   「太殘忍了,連我都不敢這麼過份。」

   我雙手一攤,難堪地笑道:

   「知道了,你把刀放下吧。我慢慢給你解釋。」

   考森沒有理會我的發言,而是以全身的力量壓了過來。不用說,以我這等身板自然不可能支撐他的重量,只能任由他將我壓倒在地。

   「真不解風情吶。」我調侃道。

   「最後,我再問一次,妳為什麼沒死?」

   刀身已經沒入身體內部,只等他稍加發力,連結我頭顱的那一小部分便會被他輕易地切開。與他認真的神情對峙數秒後,我也只能無奈地放棄。

   「我猜你八成不會喜歡我的答案。」

   「無妨,妳只管說就是。」

   我嘆了氣,以手指探入喉嚨處的裂口,捏住了考森的刀尖。

   這副身體有著兩種詛咒。

   一種是知覺的喪失。

   其二,則是無論怎麼損壞身體,我也不會死亡。

   在維克多剛認識我那時,也就是他還在軍中的那時候,他便認為,不會受到白霧影響的我就是破除白霧的關鍵,不過,我倒覺得,自己這副模樣和白霧一點關係也沒有——不會受到影響,單純只是個樂觀的巧合罷了。

   「所以他才帶著你旅行?」

   「是啊,跟著他就能吃好喝好,何樂不為呢?」

   「妳都這樣了,真的有必要吃飯嗎?」

   「老實說吧,我也不知道。」

   我艱難地聳起雙肩。

   「這副身體是什麼樣子,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之所以這樣四處旅行,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尋找自己的來頭。」

   說完,我便閉上雙眼,等候他的發落。心想著只要埋得不深,且腦袋還在,就算得花些時日,總能靠著翻動土壤重回地面。

   想到這裡,我又盤算起破土而出後的事情,比如回到地表後的第一餐,及如何拼接四散的軀幹等等。

   「念在我們一起逃出本特蘭的革命情感上,你就把我的手腳埋在我找得到的地方如何?」我小聲地提議道:「這樣,我也不會找你報仇。」

   片刻後,我悄悄睜開隻眼。

   只見考森已經離開了我的身上,重新坐回原本的位置,他嘴裡叼著燒去一半的香菸,斜眼看著仍躺在地上的我。

   「沒想到妳還能露出那樣的表情呢。」他得意地笑道。「妳說的對,世間果真無奇不有。」

   「我也沒料到你會這麼強硬。」

   我側過身,以手臂支起搖搖欲墜的腦袋,向收拾著裝備的考森打趣道:

   「我們才剛死裡逃生,你居然就給我整這麼一齣。」

   「誰叫妳老是壓我一頭?現在維克多死了,我當然要報仇。」

   聽完他的理由,我實在忍俊不禁,再次大笑起來。

   「好爛的笑話。」我邊笑邊說,「你也太小心眼了,要是維克多聽到了,說不定會爬起來揍你喔。」

   「他才不會。」

   「說的也是,他才不會。」

   我朝墳墓瞥了眼,輕嘆一聲,說:

   「逝者已往,歸塵歸土。」

   火堆在白霧中又燒了好一陣。

   片刻喘息之後,用過早餐的考森也開始整理起自己的行李。拉車上載滿了物資,上頭除了斧頭和鏟子等工具外,多半是醃漬的食物。

   在維克多倒下之前,我便備好了這輛拉車,為的就是終有一日離開本特蘭時,上頭的物資能讓我過的快活些,然而,若要離開本特蘭,就得沿著坑坑窪窪的泥路穿過山林,對於木輪的拉車而言,這顯然是不合理的要求。

   才想著要不要放棄拉車,就看到考森乾脆地將小包從車上拿起,儘管留下了許多物資,卻也不見他露出半分不悅。

   果然,旅行就是得這樣才對。

   肆意到來、隨風而去。這種時候要是太在意得失才是本末倒置。

   「你想好目的地了嗎?」

   「還沒,不過我倒有個主意。」

   考森豎起手指,朝著遙遠的西方指去。

   「往西走的話,距離海岸沒有多遠。要是我們能找到艘好船,說不定離開這裡。」

   他所指的方向是一片樹林,言下之意便是,要到達他所說的地點,我們至少得要翻過這座山。

   一想到路途遙遠,我不禁感到雙腿發軟——當然,那只是錯覺,即使我的雙腿真的發軟,我也感覺不到。

   即使日夜兼程,我也不會感到絲毫疲累。

   就像遊蕩在白霧裡的人們一樣。

   「你覺得自己能支撐得到那時候嗎?」

   我問考森。或許是因為,在見到維克多也沒能撐過白霧時,我便隱約覺得,憑藉意志力抵抗白霧這事,絕非他說的那般輕描淡寫。而考森搖搖頭回答:不,我不覺得。

   「吸進這東西後,我感覺自己的內臟都燒起來了,要是每天都這樣,我想我肯定會受不了。所以說,我不覺得自己能走完全程。不過,能走多遠是多遠吧。」

   他在臉上擠出道難看的微笑,說:

   「至少會撐得比維克多久的。」

   不用想也知道,他這是在逞強。看他臉色蒼白的樣子,或許連第一個月都熬不過去。我忍不住笑了,就算是為了讓人安心,用這麼粗劣的謊言,也只會起到反效果而已。

   不過,謊言也挺好的。

   說不定,他的謊言也能超越真實。

   「那就出發吧。」

   我朝他投以笑容。

   朋友啊,你有所不知,如今正向死亡大步邁進的,可不只有你一人而已。

   我束緊行囊,踏著濃濃白霧踏步前行。穿過不諾桑特的山林後,我慶幸地暗想,至少自己還沒忘記,之前待的地方叫做本特蘭。

  

   山城本特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