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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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12
  金墨獎校內選拔那天,林靖意外發現兩邊的老師都來了。

  正常來說,指導老師需要避嫌,無法進入選拔教室,因此校內選拔幾乎不會看到老師的身影,但今年恐怕就是那個例外中的例外。

  走廊瀰漫著看不見卻仍舊嗆辣的火藥味。

  蘇老師與季老師背對背,分別朝著葉雪瑤與林靖說話,可林靖仍能看見無形的火花正在兩人之間迸發。

  這裡儼然就是個戰場,她與葉雪瑤是戈,宛如棋盤上待宰的玩物。

  「保持平常心就好。」蘇老師一派輕鬆說道,但僵硬的背脊顯示出他的緊張。「正常來說妳不會輸。」

  「葉雪瑤,讓輕敵的他們嘗嘗敗北的滋味。」季老師那邊同樣也在進行著喊話激勵。

  林靖從來沒看過一個淑女可以同時優雅又狠戾,神色從容卻明顯扭曲。這大概可以去領奧斯卡最佳演員了吧。

  教室響鈴,林靖與葉雪瑤各自告別指導老師,走入考場。

  兩張分隔一公尺的桌面上已經放好書法用具、兩張宣紙和題目卷,葉雪瑤逕直走向右邊那桌,林靖當然就走向左邊。

  她拿起早就分岔掉毛的毛筆,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雖然已經有被季老師暗算的心理準備,但林靖萬萬沒想到她還能這麼明目張膽。要判別毛筆好壞,多是從尖、齊、圓、健來觀察,而她拿到的考試用筆,一個都不全。

  先是分岔讓筆頭無法收攏成為尖端的模樣,再者掉毛也使攤開的筆毛無法齊平。接近木桿的部分更不用說,因為掉毛而沒了豐潤的圓弧模樣。林靖沾沾水,在題目卷上壓了幾下,立刻感受到差勁的彈力。嗯,連健都沒有。

  身旁傳來毛筆的刷刷聲,顯示葉雪瑤已經開始動工。

  林靖轉開墨水瓶,將墨汁倒入硯台。太好了,至少墨水是有的。

  面對十足的劣勢,林靖一點都沒有退出比賽的想法。足夠專業的人,無論使用什麼道具,都能寫出一張張美字,她也不例外。之前閒暇時,她早就嘗試用過各種筆材寫書法,甚至能用樹枝在沙地上勾勒出楷字的形狀,而現在只是拿到壞一點的毛筆,根本不足為懼。

  沾好墨水,她扶著宣紙便直接落筆,一絲猶豫都沒有。

  正常的書寫者會事先將宣紙折成一格一格來方便對齊,但經驗充足的林靖直接省略了這個步驟。一筆、一劃,字字如電腦般列印在她想要的位置。

  本來因為不想介入蘇老師與季老師的戰爭,林靖對於這場比賽是沒多大幹勁的。可季老師對她用的小手段成功燃起了她的鬥志,更堅定她此仇非報不可的決心。

  她將會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光明正大贏下這場。

  勾勒完最後一筆,她直接拿起宣紙和題目卷繳交。身後的競爭對手仍在努力奮鬥,林靖也懶得觀察她的反應,拿起黑板前的背包便走出教室。

  看來季老師還是不夠聰明,若要真的妨礙她,把毛筆換成樹枝還比較有機會。

  季老師和蘇老師正坐在距離教室不遠處等待,原本似乎正在起爭執,可一看見林靖出教室馬上便閉上了嘴。

  「還順利吧?」蘇老師笑吟吟轉過身,立刻把季老師當空氣。

  「嗯。」想著被換筆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怕蘇老師擔心,林靖便索性不說。

  不料下一秒,身後的教室傳來巨響,葉雪瑤甩門而出。「季老師!」

  「好孩子,怎麼了?」季老師有些錯愕,因為自己的門生幾乎是直接怒氣懟臉。

  「我說過不需要妳的幫忙!」葉雪瑤厲聲說道。「我離開時經過林靖桌子時看到了。」

  蘇老師眨眨眼,看向一臉雲淡風輕的林靖。「看到什麼?」

  「林靖拿到一隻壞掉的筆!」少女喘著氣說道。「你讓我挑右邊那桌時我還只是覺得有點不對勁,沒想到妳竟然做這種事。」

  季老師拍拍少女的肩。「我不知道什麼筆的事情,妳先冷靜下來,我帶妳去辦公室坐一下。」

  因為太過激動,葉雪瑤從哽咽轉為啜泣。「我告訴過妳我要憑自己的力量贏,而不是各種邪門歪道。」

  儘管少女一臉抵抗,還是被季老師扶著走了出去。

  走廊很快又剩下了蘇老師與林靖。

  林靖尷尬著和蘇老師四目相對,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以表慰勞,我請妳一杯咖啡?」看見林靖冷靜的模樣,蘇老師也知道不太需要關心比賽內容。「然後我們可以討論一下全國金墨獎的內容。」

  「老師,初賽結果還沒出來。」林靖提醒。

  「嗯,但除非天上下紅雨,我不覺得妳會輸掉。」蘇老師聳聳肩。

  十分鐘後,兩人站在三口煮咖啡館的門口。

  「蘇老師真的很喜歡這間店呢。」看著仍舊空無一人的店內,林靖忍不住說道。

  「對啊,這邊很隱密,是翹課的好去處。」蘇老師笑著推開門。

  「老師學生時代竟然會翹課嗎?」對於大學教授也會翹課這種事林靖大感意外。「翹課的時候都做些什麼?」

  「都翹來我這打電動。」不知何時,老闆已經雙手抱胸,站在吧檯後看著他們。「蘇同學,好久不見了。」

  「現在可是蘇老師了。」蘇老師看起來很驕傲。「我就說吧,愛打電動的學生也能出人頭地。」

  「出什麼頭地,你說電玩系老師嗎。」魁梧的老闆白眼,但並沒有感受到絲毫惡意。「最近讓學生跑腿跑得很勤啊。」

  「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得意門生,林靖。」蘇老師嘻皮笑臉道。進到店裡後,蘇老師彷彿年輕了十歲,宛若又回到學生時代,成為那個春風得意的小子。「這是墨老闆,真名不詳,金盆洗手的黑道大哥,我有事情都找他坦。」

  「現在負責整治翹課小鬼頭。」老闆舉起引以為傲的大花臂和他的拳頭。

  蘇老師知道老闆不會真的拿他怎樣,一點也沒驚恐退後,倒是林靖默默往蘇老師背後挪動了一點。

  「你是熱拿鐵全糖,林同學呢?」老闆直接轉向林靖,忽視非常具有存在性的蘇老師。

  「我……熱奶茶半糖吧,謝謝。」林靖禮貌退到一旁,讓蘇老師有空間掏手機付錢。當她看見蘇老師動也沒動,才想起蘇老師已經預存錢在這裡。

  「你們找位子坐吧,飲料我會端過去。」話一說完,老闆便回頭到咖啡機前忙了。

  林靖找了靠窗的位子,如此一來才不會被陰暗的店內弄得太壓抑。「老師的興趣果然不同於常人。」

  「嗯?」蘇老師疑惑。

  「會來這種和老師風格完全不像的咖啡店。」不知怎地,她又想起蘇老師在咖啡店被學生簇擁的那幕。

  「你別看老闆凶神惡煞,他人好得很哩。」蘇老師恍然大悟。「而且他也打電動。」

  「你拉他一起打?」林靖猜測。

  「對啊,他反應神經很好,才玩一週就有模有樣。」蘇老師完全不覺得自己誤人子弟。「好了,來聊一下金墨獎吧。」

  身為對金墨獎有高度興趣的林靖早在大一時就將比賽流程摸得一清二楚。這是個媒合實體創意的書法比賽,書法不只能寫在紙上,更能寫在各種物品上。參賽者報名後,必須要在比賽前準備好可以寫上書法的媒介,舉凡是面紙盒、矮凳、甚至是假山,只要是能單人扛進比賽場地的都能帶。比賽當天,眾多選手會在有監考官監督的禮堂中,將帶來的物品寫上書法。並在第二階段逐一來到評審面前介紹作品,接受提問。

  金墨獎歸根究底還是一個書法的比賽,因此才只堅持讓書法在現場寫,攜帶比賽物品入場的規定也更改多次,其中僅限個人攜帶的規定就是因為有人嘗試開法拉利入場而遭阻止。還有一年其中一名選手帶蛋糕入場,利用巧克力擠花在糕面寫書法,於是又多了一條僅限毛筆和墨水的規定。

  直到現在,林靖還是最佩服那位試圖開法拉利入場的選手。

  想要既有創意又能在全國選手前突出,讓林靖陷入了數個日夜的苦思。「老師,我暫時還想不到要做什麼。」

  「沒關係,算一算你還有……」蘇老師扳著手指計算。「大概一個月多一點。沒什麼靈感就打打遊戲,我的靈感都是這樣打出來的。」

  雖然不知道靈感要怎麼從遊戲裡打出來,但可能這就是電玩系老師的誠摯建議吧。

  氣氛很快又陷入凝滯,林靖小口啜飲著奶茶,邊思索著該怎麼開口。這是她第一次喝三口煮咖啡館的飲料,偏甜,但入口滑順。「老師,您和季老師……」

  「被妳發現了嗎?我和她的確處得不好。」蘇老師好像早就準備著要回答她,很快就把話接了過去。「但林靖,妳要相信我並沒有把妳做為和她競爭的棋子。」

  「嗯……」終於聽到蘇老師親自澄清,林靖心裡仍舊不太舒坦。

  「但我想為讓妳成為她針對對象這件事道歉。」蘇老師垂下眉眼。「林靖,我真的很喜歡妳的字。」

  被一個書法老師,甚至是年輕書法家一輩中的權威稱讚絕對是一件極度光榮的事,可林靖卻忍不住臉一紅。

  她差點就把蘇老師的稱讚聽成告白。

  喜歡她的字,能不能也喜歡她的人?

  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林靖的思緒仍像脫韁野馬般不受控制。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蘇老師的身影又與遊戲中那名衣袂飄飄的身影重疊了起來。

  太像了,他們兩個實在是太像了。

  她發現自己開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歡一塵不染還是蘇老師。為了轉移話題,她決定把目標放回季老師身上。「老師和季老師大學時期曾經交往過嗎?」

  「雖然早有料到,但還是沒想到陳年往事到現在還會被挖出來。」蘇老師一點也沒生氣,談起話題時甚至有點雲淡風輕。「我們交往過,但不是和平分手,這就造成了妳現在看到的樣子。」

  這些回答,全都在林靖的意料之中。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妳離季老師遠一點,不讓她有傷害妳的機會。」蘇老師喝了一口咖啡,然後蹙起眉,一旁正在擦拭桌面的老闆抬起頭,於是蘇老師眉頭的皺褶馬上又撫平了下去。「季老師這個人……對於自身利益以外的東西,都漠不關心。」

  為了達到目標,可以捨棄所有東西。

  「剛才初賽時妳也看到了,雖然她不承認,但她會毫不猶豫替換考試用筆只為了讓葉雪瑤晉級。」蘇老師放下咖啡杯。

  「……她就不擔心被抓包影響到葉雪瑤嗎?」

  「噢,我向妳保證,如果真的出事,葉雪瑤會擔下所有責任。」蘇老師嘆息道。「季老師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所有東西失去利用價值,就會毫不猶豫棄之。」

  林靖明白蘇老師想表達的事情,蘇老師沒有把她當作棋子,可季老師是。

  「林靖,之後要是在季老師那裡受到什麼委屈,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不要再自己扛著。」那雙看似散漫的眼睛忽然認真倒映在林靖眼中。「我是妳的指導老師,我會保護妳。」

  有什麼悸動在胸口因為這句話破殼而出,滿滿佔據住林靖心房。熟悉又陌生的脈動在溫熱的血液中翻捲,好似要將她吞噬一般。在自己心中的野獸作出無法挽回的悲劇之前,林靖斷開所有的知覺,木訥開口:「老師,我該走了。」

  「路上小心。」

  林靖機械著從座椅上起身,緩步挪向門口,她回過頭,看見蘇老師依舊坐在椅子上。零星細碎的光影在他眸中躍動,似乎像要遏止呼之欲出的情緒,林靖卻無法讀懂。

  她只覺得,此刻的蘇老師,很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