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一切都已經太遲
本章節 7123 字
更新於: 2023-09-11
舉辦在李家宅邸的聚會，客廳集結眾多來自龍西堂與南嬴幫，還有代表各方勢力的有力人士。
今晚的潘玉莉經過精心打扮，頭髮整整齊齊地綁成公主頭，身上穿著家人認真挑選，特別為了今天添購的小洋裝，把最好的一面呈現給外人欣賞。
『叔叔好，阿姨好。』
站在門口的潘玉莉一一跟賓客問好，旁觀李仁皓招呼那些穿著體面服裝，實際上跟自己一樣都是異種人後代，體內流著異類血脈的客人們。
媽媽在廚房裡幫忙張羅食物，其餘親朋好友則是作為爸爸的助手，協助招待前來此地的賓客。
年紀尚幼的她或許不必上戰場，在這種場合仍需要全副武裝，時時刻刻把笑容掛在臉上，不能露出任何一點破綻。
然而，或許認為潘玉莉是小孩子，不懂得太複雜的事情，一些大人總是在她能夠聽到的地方，毫不留情地竊竊私語著。
『真是沒想到，李前少主的女兒，長得還滿人模人樣的。』
『那還用說，他們蛇族一代不如一代，至少表面工夫要做好，不然肯定給人看笑話。』
『一代不如一代……哦，你指那個吧！能夠改變身體的一部份，變成祖先的模樣。』
『這次更糟糕，前任少主以前只是沒有獸化能力，他女兒連一個像樣的異能都沒有。』
『果然是因為和外族的女人結婚，才會生出不完美的後代，不然至少生個男的，好歹還能繼承李家的香火。』
『不然她怎麼會跟媽媽姓，我看就是怕砸了李家的招牌吧？哈哈！』
現在絕對不能破壞氣氛，更不能夠造成別人困擾，否則只會丟爸爸媽媽的臉。
潘玉莉緊握雙手，即使指甲幾乎要插進肉裡，還是努力維持著笑容，不讓附近的賓客看出一絲異狀。
那些不中聽的話語，只要當作沒聽到，當作自己不在這裡，也跟自己沒有關係，忍一忍就過去了。
反正沒有人在意她的想法，沒有人會注意到這點小事，更或許潘玉莉直接消失比較好……
『玉莉，妳在這裡啊。』
突然被人叫喚名字，潘玉莉急忙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穿著晚禮服，臉上帶著溫和笑容的杜佑臣。
『我覺得客廳有點悶，要不要一起去透透氣？』
『可是……』
『沒事的，我等等跟大哥大嫂說，妳是為了陪我才會離開的。』
這樣真的可以嗎？身為東道主的女兒，沒有留在現場招待賓客，甚至還跟人跑出去。
潘玉莉還在猶豫之際，那些口無遮攔的客人看到杜佑臣，又開始在旁邊嚼起舌根。
『那不是杜家的孩子嗎？雲豹一族的恥辱，竟然有臉出現在這裡！』
『嘖嘖，我看前任少主唯一做對的事，就是把這傢伙趕出李家，讓他在外面自生自滅。』
『可我怎麼聽說，李前少主還是常常找他辦事？』
『肯定是有把柄被握住，不得不聽話嘍。』
他們到底在自以為是什麼？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少在那邊吱吱喳喳說個沒完！
潘玉莉氣到發抖，不料一隻手按上她的背，帶著安撫意味地輕輕拍了幾下。
被杜佑臣提醒，潘玉莉這才發現，李仁皓不知何時回到現場，皮笑肉不笑地走向那些客人。
『歡迎來李家作客，各位如果有意見，不妨當面直說？我李仁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隨時恭候指教。』
『這……我們怎麼會對您有意見？』
『就是說嘛，哈哈哈！』
大概是自知理虧，嚼舌根的賓客不再逗留，就地鳥獸散。
李仁皓隔了段距離，向女兒和杜佑臣點頭示意，接著便回去接待其他客人。
潘玉莉看向緊鄰自己而立，臉上猶存欽佩之情的杜佑臣，後者在察覺視線的同時，回了小姪女一個溫婉的笑容。
『還想出去走走嗎？』
『不用，我沒事了。』
『好，如果需要透透氣的話，隨時都可以說，妳永遠都不用和我逞強。』
杜佑臣說完，摸了一下潘玉莉的頭，轉身退回他原本的位置，跟所有人保持在不遠不近，得以觀察全局的牆角。
自己再怎麼掩飾，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杜佑臣都會看在眼裡，每一次都是這樣。
他們無法選擇出身，總是因為自己沒有犯下的罪過，遭到周圍指責與輕視，杜佑臣才會成為最了解她，知道潘玉莉在想什麼的人。
但是在外人看起來，杜佑臣是被李家終止收養，恢復舊姓的棄子，不同於自己跟隨母姓，爸爸李仁皓也陪伴在身邊，他才是那個真正落單的人。
（對了，只要我跟佑臣哥哥結婚，問題就解決了。）
即使不是原本的親屬稱謂，杜佑臣跟自己結婚的話，就可以再次跟李仁皓成為家人，理所當然效忠他仰慕的對象。
杜佑臣背負父親罪過，無法回歸故鄉山林，像風一樣飄泊不定的身分，也能隨著他與潘玉莉締結婚姻關係，真正在這裡落地生根。
有生以來第一次，潘玉莉慶幸自己是作為女性而生，更不用為了傳承百步蛇族的血脈，必須跟指定的對象孕育後代，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等我長大了，一定會把你帶回這個家的，佑臣哥哥。）
正因如此，潘玉莉必須跟上爸爸的腳步，讓自己變得更強大。
就像李仁皓主動出面維護家人，她必須跟那些魑魅魍魎打交道，學會如何與異類打交道。
然而卻是，怒極攻心的自己別說溝通了，竟然直接往同學的肚子揍了一拳──
「醒了嗎？小姑娘。」
稍顯低沉的女性說話聲，喚醒短暫陷入昏迷，不知身在何處的潘玉莉。
當她試圖翻身而起，發現自己身處不知名處的小屋，然而卻陷入坐在椅子上，雙手被人反綁在背後的窘境。
儘管對方仍然戴著兜帽與面罩，不妨礙潘玉莉從身形與情境，判讀出那名女性的身分。
「妳是上次在拇指山的虎族異種人，在桃英里設下陷阱抓我，是有什麼目的嗎？」
「判斷力不錯，我喜歡聰明的女孩兒。」
虎族女子脫下兜帽，露出頭上那對深橘色的獸耳，黑暗中的黃綠色虎眼閃爍著精光。
「那麼，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只要肯乖乖配合，我保證不會傷妳一根寒毛。」
「姊姊可以說說看。」
至於要不要配合，就根據內容而定了，潘玉莉暗自補上一句。
眼見潘玉莉不動聲色，毅然回話的態度，虎族女子輕笑出聲，隨即接續話語。
「傳聞中鄭成功用來斬妖除魔，插在地上就能從裂縫處噴出泉水，還能用來封印妖魔鬼怪的寶劍，聽說就在妳父親手上。」
「爸爸沒跟我說過這些，妳是不是搞錯人了？」
「咱們是不會搞錯的。」
既然她會自稱咱們，表示虎族異種人另有同夥，最好搞懂跟她合作的人，或者背後是否有什麼勢力在幫忙撐腰。
潘玉莉才動了這個念頭，小屋外面傳來輕微風聲，提前讓她知道救兵已然趕到，緊接著便是小屋的大門被人踹破，旋風般的身影闖入室內，跟虎族女子扭打成一團。
「佑臣哥哥！」
同樣藉由獸化能力變形的杜佑臣，操持雙刀作為武器的他，頭頂上同樣長著類似老虎，實為雲豹的圓形獸耳。
論異能強度，雲豹一族遠遠不及有山林王者之稱，一出手非死即傷的百步蛇族，但他們同樣有自己優勢──速度。
砍一次無法得手，那就砍更多次，雲豹異種人向來倚仗埋伏，憑藉遠遠超過其他異類的速度，暗中伏擊與己為敵的獵物。
至於杜佑臣比任何人更快趕到這裡，則是他發揮超乎常人的嗅覺，運用在追蹤索敵的成果。
「區區雲豹也膽敢跟我鬥，真虧你有這個勇氣，英勇的小貓騎士。」
虎族女子拔劍應戰，武術而言不及杜佑臣精巧，但她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伴隨氣勢驚人的勁風，長劍朝人直劈而下，杜佑臣縱然使用雙刀抵禦，也只能勉強接住攻擊，算準時機就抽身跳開。
貓科的異種人大多是與風為伍，在戰鬥中操控空氣為己所用的種族，而杜佑臣的異能用來提升速度，虎族女子則是運用風壓強化劈砍的力道。
就像野生叢林之中，雲豹遇上體型遠遠大於自己，先天上便占盡優勢的老虎，一對一的情況下根本沒有勝算。
心知杜佑臣是來拯救自己，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逃跑，潘玉莉試著想要掙脫束縛，無奈對方使用的並非尋常繩索，而是好幾層的鐵鍊，就算自己的體能超乎人類也束手無策。
這下怎麼辦？難道她只能呆坐在旁邊，眼看杜佑臣在戰鬥中居於下風嗎？潘玉莉正焦躁地想著，就在這時候聽見窸窸窣窣，有人悄悄靠近自己背後的聲音。
（！……石定宣？）
潘玉莉的目光對上來者，熊族男孩繃著一張臉，舉起手指示意她安靜。
儘管不明所以然，潘玉莉保持不動，而後石定宣深吸一口氣，頭頂隨之冒出了黑色熊耳，兩隻手臂也變成巨大熊掌。
石定宣高舉熊掌，朝束縛潘玉莉的背後狠狠揮下，鐵鍊便在利爪之下應聲而斷，鏘然落在地面。
不等潘玉莉應聲，石定宣變身完整的黑熊形態，用嘴叼起她扔到背上，隨後運用四隻前後足全速衝出小屋。
黑熊穿過森林跑到公路上，騎乘對方背部的潘玉莉避免被顛下去，只能緊緊抱住石定宣的脖子，試著在風聲中向人探問。
「為什麼跟著佑臣哥哥過來？石定宣，我剛才明明打了你。」
『哼，就妳那點花拳繡腿，想打倒我還早得很。』
「我記得你倒在地上起不來？」
『偷襲不算啦！』
石定宣惡狠狠地回應，怒吼混雜在風聲之中，反倒顯得沒有平常那樣咄咄逼人。
『剛才說得太過分了，抱歉。』
「……」
『我跟妳爸解釋過，所以那個……不只我的問題，妳也要回去被罵，這樣才公平。』
叫人回去挨罵，算得上安慰嗎？不過以石定宣一板一眼的個性，這很像他會說的話。
掌心傳來毛茸茸的觸感，即使隔著一層毛皮，依稀能感覺到黑熊的體溫，證明眼前黑熊是生物而非大型玩偶。
潘玉莉內心百感交集，當下能做的是盡量湊近石定宣耳邊，避免話語在風中變得破碎。
「我是真的很生氣，但是剛剛打了你，對不起。」
見到黑熊彈彈耳朵，悶聲回了句沒關係，潘玉莉稍微鬆了口氣，得以接續話語。
「還有謝謝你，跟佑臣哥哥一起來救我，石定宣。」
潘玉莉直到剛才為止，都認為石定宣跟那些無禮的客人一樣，就是看她和杜佑臣不順眼。
然而，石定宣不惜冒著生命危險，趕到小屋把她救出來，代表他應該是不同的吧？
過去不愉快讓潘玉莉築起高牆，阻擋任何可能傷害自己的人事物，拒絕讓外人跨越雷池一步。
雖然未來還有變數，至少之後回學校的時候，或許可以對石定宣溫柔一點，試著相信不是所有異類都想傷害自己。
「好了，捉迷藏玩到這裡吧。」
破風聲伴隨女低音襲來，儘管石定宣試著閃躲，仍是不小心中了招。
石定宣發出一聲獸吼滾倒在地，無法維持變身狀態的他恢復人形，潘玉莉蹲在熊族男孩身邊查看傷勢，只見數枚飛刀穿透毛皮刺進肉裡，汨汨滲出的殷紅叫人怵目驚心。
就在不遠處，虎族女子悠然現身，而潘玉莉左顧右盼，遲遲沒有見到熟悉的身影，努力鼓起勇氣開口。
「佑臣哥哥……跟妳打鬥的那個人，他怎麼了？」
「比起擔心別人，小姑娘先擔心自己如何？」
緊握手中帶血的長劍，虎族女子踏著輕盈的貓步，逐漸逼近兩位孩子。
「乖乖不抵抗的話，我就放那隻小熊離開，如何？」
敵方占盡優勢，潘玉莉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何況石定宣身受重傷，這時候談的條件沒有意義。
石定宣同樣明白這點，緊緊拉住潘玉莉的衣服一角，阻止她離開自己身邊。
潘玉莉微歪腦袋，對著熊族男孩微笑，隨即從石定宣身邊站起來，從懷中掏出護身用的短刀。
「明明沒有勝算，妳還想要抵抗？」
「不，我不會跟妳打的。」
潘玉莉竭力保持平靜，旋即把刀刃掉轉方向，對準了自己的喉嚨。
「虎族的大姊姊，先讓我朋友離開，否則妳再靠近一步，我死也不會成為人質。」
從很久以前，潘玉莉就已經設想過，假如哪天不幸落入仇家手裡，要怎麼避免自己成為絆腳石。
而今面臨生死關頭，至少自己的性命是有價值的，就算只有保住一個人離開，也比全軍覆沒來得好。
「你傷口比較好了吧？快點離開這裡，石定宣。」
「潘玉莉妳開什麼玩笑！」
「我沒開玩笑，你快走啊！」
眼看虎族女子不受威脅，依舊朝自己和石定宣走來，潘玉莉心下一慌，差點連短刀都握不住。
連杜佑臣都打不贏的敵人，他們兩個小孩即使聯手也沒有勝算，更別說石定宣還是傷兵，跑不過火力全開的虎族異種人。
現在的她，不只保護不了別人，恐怕已經是自身難保……
『妳的身體，借我一用。』
「咦？」
不知名女聲在腦中迴響，隨之而來的是身體失去控制，受到他人掌控的未知感覺。
眼前的虎族女子高舉長劍，準備朝石定宣砍下──潘玉莉以為自己看到了，實際上是發生在數秒之後，即將發生的未來。
搶在虎族女子動手前，不知名的存在控制潘玉莉，讓她重重對石定宣踹了一腳，硬生生把他踢出敵人的攻擊範圍。
「喂！妳幹什麼……！」
『閉嘴，乖乖站在旁邊不要礙事，熊族的小鬼。』
正面對上錯愕的虎族女子，擁有潘玉莉臉孔的女孩微揚嘴角，用手撥開額前礙事的瀏海。
『我叫伊菈，是巫人族的祖靈，人稱黑巫之女，巫人族的血月。』
隨著女孩道出話語，她的雙眼瞳孔變為血色，泛著詭異而危險的紅光。
與此同時，被烏雲蒙蔽蒙蔽至今，天上高掛的明月探出頭來，映照她原本該是褐色，此時變得月光一樣皎潔銀白的長髮。
『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只要與我為敵，那塊土地註定要被血祭，連潔白月光都能被染成紅色。』
之後發生的事，當事人的潘玉莉就像旁觀者一樣，目睹伊菈使用未知異能，甚至召喚出精靈，運用自然界的力量對抗虎族女子。
在伊菈的幫助之下，虎族女子主動撤退，公路只剩下傷口逐漸癒合的石定宣，還有銀髮赤瞳的女孩。
確定解除危機，伊菈轉頭看向公路邊目瞪口呆，完全不知作何反應熊族男孩。
『熊族的小鬼，有本事就把話講清楚，畏畏縮縮的難看死了。』
「什、什什什麼講清楚？」
『我就不多說了，你自己看著辦。』
伊菈冷哼一聲，將手按在心臟之上，在腦海中對著潘玉莉低語。
『繼承巫覡之血的後代，我會一直在這裡，直到妳不需要守護的時刻。』
伊菈一說完，潘玉莉感覺自己就像浮出水面，強制跟對方的意識進行切換，拿回身體的控制權，頭髮變回本來的顏色。
不過，有別於伊菈能向她搭話，潘玉莉嘗試呼喚對方，存在體內的祖靈遲遲沒有回應。
（這就是我的異能嗎？）
歷經波折，李仁皓跟潘曉郁，還有石定宇的父親都親自趕來，迎接他們風塵僕僕的子女。
短短一個晚上發生了太多事情，潘玉莉不曉得該從哪裡說起才好，直到看見家人的瞬間才覺得後怕。
得知杜佑臣身受重傷，送到桃英里接受救治，她終於忍不住把頭埋在母親胸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需要煩惱的問題還有很多，未知異能更等著自己去釐清，但現在的潘玉莉只是個害怕無助，一股腦兒想要跟爸媽哭訴的孩子，不敢也沒有能力繼續深思下去了。
※※※
等到潘玉莉冷靜下來，已經是睡過一覺，隔天早上醒來的事情。
因應她的強烈要求，李仁皓和潘曉郁帶著女兒，前往杜佑臣療傷的地點，位於日月潭龍脈幻境中央的光華島，被人類稱作「拉魯」的那座聖山。
儘管不允許潘玉莉落單，明白她需要自己靜靜，李仁皓上島後就帶著潘曉郁退開，讓女兒可以跟杜佑臣獨處一段時間。
（……佑臣哥哥……）
杜佑臣躺在由植物編織而成的床上，臉色在晨光中顯得更加蒼白，所幸土地之力化作煙霧籠罩小島，讓他得以受到龍脈能量的治療，加快身體康復的速度。
知曉對方沒有生命危險，潘玉莉還是忍不住趴在他胸前，聆聽穩定的心跳聲，這才稍微定下心來。
從以前到現在，杜佑臣一直身兼護衛的任務，每次都能化險為夷，這是他第一次為了保護潘玉莉，受了如此嚴重的傷。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如果自己可以更早覺醒異能，事情就不至於演變至此，杜佑臣也不會身受重傷。
潘玉莉深陷罪惡感，導致她直到聽見蹄聲，才發現鹿王走到自己附近。
「鹿王，祢什麼時候來的？」
『就在剛剛喔。』
氣宇軒昂的白色雄鹿，搖身一變成為穿著民族服飾，頭戴花冠的妙齡女子，在潘玉莉身旁席地而坐。
「來自豹族的年輕異種人，他昨天即使送來這裡，一直撐到聽見妳平安無事，才乖乖到這座島上接受治療。」
「佑臣哥哥還有說什麼嗎？」
「除了擔心妳的安危，他沒有特別說什麼。」
「這樣啊……」
看在杜佑臣的眼裡，潘玉莉還是個需要人保護的小女孩，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份對於晚輩的關愛，反而給杜佑臣帶來殺生之禍，還差點讓他們天人永隔。
往後潘玉莉有了自保能力，好好運用自身異能，就不需要這樣讓人賭上性命，總是給喜歡的人帶來困擾。
唯一的問題是潘玉莉需要多久，得花費多少心力，才有辦法真正跟伊菈溝通，運用那份潛在的力量？這次杜佑臣在鬼門關繞了一圈，下次是否還能夠有這種好運？
自己給人增添困擾而已，根本沒有能力回饋喜歡的人，還有資格繼續喜歡對方嗎？
「莉莉，喜歡或者愛這種情感，本來就不完全是好事，可能讓人付出代價，甚至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
「呃……我說出來了？」
「呵呵，妳眼前的是鯊鹿兒一族的王，這點心事瞞不過妾身的。」
鹿王看向風平浪靜的水面，以一種格外悠遠，懷念什麼似的口吻說道。
「很久以前，妾身愛上某個鬼怪，想被祂稱讚才打扮成女孩子。」
「為什麼要特別打扮？」
「妾身偶然看到，住在附近的高山族男人，稱讚穿著這套衣服的女人，非常的漂亮。」
鹿王揮了揮衣袖，臉上帶著些許無奈，苦笑著說了下去。
「之後妾身才真正想通，男人稱讚的不是衣服，而是他眼前的女人，衣服不過是表象而已。」
「那，鹿王喜歡的鬼怪，祂後來有沒有稱讚祢？」
「怎麼可能！那傢伙再活一千年，都學不會稱讚人吧。」
打從彼此認識以來，鹿王第一次顯露出情緒，但祂馬上就收斂自己，將諸多不滿化作一聲嘆息。
「無所謂，妾身已經報復回去，讓祂得到教訓了。」
「咦？什麼教訓？」
對於潘玉莉提出的疑問，鹿王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默默轉過頭來看著她。
鹿王微瞇雙眼，露出一個不可言說，盡在不言中的笑容，格外嬌滴滴地開口。
「如果得不到愛，至少讓對方恨之入骨，一輩子永遠都無法忘記，當年的妾身只求這件事情。」
「可是，鹿王不是喜歡祂嗎？為什麼要讓人家恨自己？」
「愛有很多種形式，妳以後就會懂了。」
摸摸潘玉莉的腦袋，鹿王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等在不遠處的男女。
「時間差不多，爸爸媽媽在等妳回去，該走了喔。」
「好吧……下次我再問鹿王，祢說的愛到底是什麼。」
潘玉莉站起身來，拍掉沾附在短褲上的塵土，最後看了杜佑臣一眼，接著往爸媽的所在位置跑去。
鹿王在原地停留片刻，頭也不回對著附近的一棵樹，輕聲呢喃。
「您在那裡吧？龍神使者。」
回應鹿王的問句，留著一頭暗金色長髮，身穿華服的少年現身島上。
華巳瞥了一眼被植物包圍，沉睡中的豹族異種人，平靜無波的目光轉向鹿王，輕啟嘴唇。
「祢的衣服很漂亮。」
「哦？妾身就不漂亮了？」
「祢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麼，您也知道事到如今，早就太遲了。」
幻境中的日月潭，依舊保持在水庫尚未建立於此，一如昔日的原始樣貌。
景物依舊，人事已非，對人類來說是如此，即使妖魔鬼怪也不例外。
「沒錯，一切都已經太遲……」
譬如花朵含苞待放，在寒冬即將來臨的時刻，沒有人知道它們是否可以熬到春回大地，暖陽再次普照萬物的時節。
對比彰顯身分階級的華服，少年的表情帶著重重陰霾，低語有如冬天呼出來的白霧，轉瞬消散在空氣之中。
今晚的潘玉莉經過精心打扮，頭髮整整齊齊地綁成公主頭，身上穿著家人認真挑選，特別為了今天添購的小洋裝，把最好的一面呈現給外人欣賞。
『叔叔好，阿姨好。』
站在門口的潘玉莉一一跟賓客問好，旁觀李仁皓招呼那些穿著體面服裝，實際上跟自己一樣都是異種人後代，體內流著異類血脈的客人們。
媽媽在廚房裡幫忙張羅食物，其餘親朋好友則是作為爸爸的助手，協助招待前來此地的賓客。
年紀尚幼的她或許不必上戰場，在這種場合仍需要全副武裝，時時刻刻把笑容掛在臉上，不能露出任何一點破綻。
然而，或許認為潘玉莉是小孩子，不懂得太複雜的事情，一些大人總是在她能夠聽到的地方，毫不留情地竊竊私語著。
『真是沒想到，李前少主的女兒，長得還滿人模人樣的。』
『那還用說，他們蛇族一代不如一代，至少表面工夫要做好，不然肯定給人看笑話。』
『一代不如一代……哦，你指那個吧！能夠改變身體的一部份，變成祖先的模樣。』
『這次更糟糕，前任少主以前只是沒有獸化能力，他女兒連一個像樣的異能都沒有。』
『果然是因為和外族的女人結婚，才會生出不完美的後代，不然至少生個男的，好歹還能繼承李家的香火。』
『不然她怎麼會跟媽媽姓，我看就是怕砸了李家的招牌吧？哈哈！』
現在絕對不能破壞氣氛，更不能夠造成別人困擾，否則只會丟爸爸媽媽的臉。
潘玉莉緊握雙手，即使指甲幾乎要插進肉裡，還是努力維持著笑容，不讓附近的賓客看出一絲異狀。
那些不中聽的話語，只要當作沒聽到，當作自己不在這裡，也跟自己沒有關係，忍一忍就過去了。
反正沒有人在意她的想法，沒有人會注意到這點小事，更或許潘玉莉直接消失比較好……
『玉莉，妳在這裡啊。』
突然被人叫喚名字，潘玉莉急忙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穿著晚禮服，臉上帶著溫和笑容的杜佑臣。
『我覺得客廳有點悶，要不要一起去透透氣？』
『可是……』
『沒事的，我等等跟大哥大嫂說，妳是為了陪我才會離開的。』
這樣真的可以嗎？身為東道主的女兒，沒有留在現場招待賓客，甚至還跟人跑出去。
潘玉莉還在猶豫之際，那些口無遮攔的客人看到杜佑臣，又開始在旁邊嚼起舌根。
『那不是杜家的孩子嗎？雲豹一族的恥辱，竟然有臉出現在這裡！』
『嘖嘖，我看前任少主唯一做對的事，就是把這傢伙趕出李家，讓他在外面自生自滅。』
『可我怎麼聽說，李前少主還是常常找他辦事？』
『肯定是有把柄被握住，不得不聽話嘍。』
他們到底在自以為是什麼？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少在那邊吱吱喳喳說個沒完！
潘玉莉氣到發抖，不料一隻手按上她的背，帶著安撫意味地輕輕拍了幾下。
被杜佑臣提醒，潘玉莉這才發現，李仁皓不知何時回到現場，皮笑肉不笑地走向那些客人。
『歡迎來李家作客，各位如果有意見，不妨當面直說？我李仁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隨時恭候指教。』
『這……我們怎麼會對您有意見？』
『就是說嘛，哈哈哈！』
大概是自知理虧，嚼舌根的賓客不再逗留，就地鳥獸散。
李仁皓隔了段距離，向女兒和杜佑臣點頭示意，接著便回去接待其他客人。
潘玉莉看向緊鄰自己而立，臉上猶存欽佩之情的杜佑臣，後者在察覺視線的同時，回了小姪女一個溫婉的笑容。
『還想出去走走嗎？』
『不用，我沒事了。』
『好，如果需要透透氣的話，隨時都可以說，妳永遠都不用和我逞強。』
杜佑臣說完，摸了一下潘玉莉的頭，轉身退回他原本的位置，跟所有人保持在不遠不近，得以觀察全局的牆角。
自己再怎麼掩飾，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杜佑臣都會看在眼裡，每一次都是這樣。
他們無法選擇出身，總是因為自己沒有犯下的罪過，遭到周圍指責與輕視，杜佑臣才會成為最了解她，知道潘玉莉在想什麼的人。
但是在外人看起來，杜佑臣是被李家終止收養，恢復舊姓的棄子，不同於自己跟隨母姓，爸爸李仁皓也陪伴在身邊，他才是那個真正落單的人。
（對了，只要我跟佑臣哥哥結婚，問題就解決了。）
即使不是原本的親屬稱謂，杜佑臣跟自己結婚的話，就可以再次跟李仁皓成為家人，理所當然效忠他仰慕的對象。
杜佑臣背負父親罪過，無法回歸故鄉山林，像風一樣飄泊不定的身分，也能隨著他與潘玉莉締結婚姻關係，真正在這裡落地生根。
有生以來第一次，潘玉莉慶幸自己是作為女性而生，更不用為了傳承百步蛇族的血脈，必須跟指定的對象孕育後代，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等我長大了，一定會把你帶回這個家的，佑臣哥哥。）
正因如此，潘玉莉必須跟上爸爸的腳步，讓自己變得更強大。
就像李仁皓主動出面維護家人，她必須跟那些魑魅魍魎打交道，學會如何與異類打交道。
然而卻是，怒極攻心的自己別說溝通了，竟然直接往同學的肚子揍了一拳──
「醒了嗎？小姑娘。」
稍顯低沉的女性說話聲，喚醒短暫陷入昏迷，不知身在何處的潘玉莉。
當她試圖翻身而起，發現自己身處不知名處的小屋，然而卻陷入坐在椅子上，雙手被人反綁在背後的窘境。
儘管對方仍然戴著兜帽與面罩，不妨礙潘玉莉從身形與情境，判讀出那名女性的身分。
「妳是上次在拇指山的虎族異種人，在桃英里設下陷阱抓我，是有什麼目的嗎？」
「判斷力不錯，我喜歡聰明的女孩兒。」
虎族女子脫下兜帽，露出頭上那對深橘色的獸耳，黑暗中的黃綠色虎眼閃爍著精光。
「那麼，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只要肯乖乖配合，我保證不會傷妳一根寒毛。」
「姊姊可以說說看。」
至於要不要配合，就根據內容而定了，潘玉莉暗自補上一句。
眼見潘玉莉不動聲色，毅然回話的態度，虎族女子輕笑出聲，隨即接續話語。
「傳聞中鄭成功用來斬妖除魔，插在地上就能從裂縫處噴出泉水，還能用來封印妖魔鬼怪的寶劍，聽說就在妳父親手上。」
「爸爸沒跟我說過這些，妳是不是搞錯人了？」
「咱們是不會搞錯的。」
既然她會自稱咱們，表示虎族異種人另有同夥，最好搞懂跟她合作的人，或者背後是否有什麼勢力在幫忙撐腰。
潘玉莉才動了這個念頭，小屋外面傳來輕微風聲，提前讓她知道救兵已然趕到，緊接著便是小屋的大門被人踹破，旋風般的身影闖入室內，跟虎族女子扭打成一團。
「佑臣哥哥！」
同樣藉由獸化能力變形的杜佑臣，操持雙刀作為武器的他，頭頂上同樣長著類似老虎，實為雲豹的圓形獸耳。
論異能強度，雲豹一族遠遠不及有山林王者之稱，一出手非死即傷的百步蛇族，但他們同樣有自己優勢──速度。
砍一次無法得手，那就砍更多次，雲豹異種人向來倚仗埋伏，憑藉遠遠超過其他異類的速度，暗中伏擊與己為敵的獵物。
至於杜佑臣比任何人更快趕到這裡，則是他發揮超乎常人的嗅覺，運用在追蹤索敵的成果。
「區區雲豹也膽敢跟我鬥，真虧你有這個勇氣，英勇的小貓騎士。」
虎族女子拔劍應戰，武術而言不及杜佑臣精巧，但她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伴隨氣勢驚人的勁風，長劍朝人直劈而下，杜佑臣縱然使用雙刀抵禦，也只能勉強接住攻擊，算準時機就抽身跳開。
貓科的異種人大多是與風為伍，在戰鬥中操控空氣為己所用的種族，而杜佑臣的異能用來提升速度，虎族女子則是運用風壓強化劈砍的力道。
就像野生叢林之中，雲豹遇上體型遠遠大於自己，先天上便占盡優勢的老虎，一對一的情況下根本沒有勝算。
心知杜佑臣是來拯救自己，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逃跑，潘玉莉試著想要掙脫束縛，無奈對方使用的並非尋常繩索，而是好幾層的鐵鍊，就算自己的體能超乎人類也束手無策。
這下怎麼辦？難道她只能呆坐在旁邊，眼看杜佑臣在戰鬥中居於下風嗎？潘玉莉正焦躁地想著，就在這時候聽見窸窸窣窣，有人悄悄靠近自己背後的聲音。
（！……石定宣？）
潘玉莉的目光對上來者，熊族男孩繃著一張臉，舉起手指示意她安靜。
儘管不明所以然，潘玉莉保持不動，而後石定宣深吸一口氣，頭頂隨之冒出了黑色熊耳，兩隻手臂也變成巨大熊掌。
石定宣高舉熊掌，朝束縛潘玉莉的背後狠狠揮下，鐵鍊便在利爪之下應聲而斷，鏘然落在地面。
不等潘玉莉應聲，石定宣變身完整的黑熊形態，用嘴叼起她扔到背上，隨後運用四隻前後足全速衝出小屋。
黑熊穿過森林跑到公路上，騎乘對方背部的潘玉莉避免被顛下去，只能緊緊抱住石定宣的脖子，試著在風聲中向人探問。
「為什麼跟著佑臣哥哥過來？石定宣，我剛才明明打了你。」
『哼，就妳那點花拳繡腿，想打倒我還早得很。』
「我記得你倒在地上起不來？」
『偷襲不算啦！』
石定宣惡狠狠地回應，怒吼混雜在風聲之中，反倒顯得沒有平常那樣咄咄逼人。
『剛才說得太過分了，抱歉。』
「……」
『我跟妳爸解釋過，所以那個……不只我的問題，妳也要回去被罵，這樣才公平。』
叫人回去挨罵，算得上安慰嗎？不過以石定宣一板一眼的個性，這很像他會說的話。
掌心傳來毛茸茸的觸感，即使隔著一層毛皮，依稀能感覺到黑熊的體溫，證明眼前黑熊是生物而非大型玩偶。
潘玉莉內心百感交集，當下能做的是盡量湊近石定宣耳邊，避免話語在風中變得破碎。
「我是真的很生氣，但是剛剛打了你，對不起。」
見到黑熊彈彈耳朵，悶聲回了句沒關係，潘玉莉稍微鬆了口氣，得以接續話語。
「還有謝謝你，跟佑臣哥哥一起來救我，石定宣。」
潘玉莉直到剛才為止，都認為石定宣跟那些無禮的客人一樣，就是看她和杜佑臣不順眼。
然而，石定宣不惜冒著生命危險，趕到小屋把她救出來，代表他應該是不同的吧？
過去不愉快讓潘玉莉築起高牆，阻擋任何可能傷害自己的人事物，拒絕讓外人跨越雷池一步。
雖然未來還有變數，至少之後回學校的時候，或許可以對石定宣溫柔一點，試著相信不是所有異類都想傷害自己。
「好了，捉迷藏玩到這裡吧。」
破風聲伴隨女低音襲來，儘管石定宣試著閃躲，仍是不小心中了招。
石定宣發出一聲獸吼滾倒在地，無法維持變身狀態的他恢復人形，潘玉莉蹲在熊族男孩身邊查看傷勢，只見數枚飛刀穿透毛皮刺進肉裡，汨汨滲出的殷紅叫人怵目驚心。
就在不遠處，虎族女子悠然現身，而潘玉莉左顧右盼，遲遲沒有見到熟悉的身影，努力鼓起勇氣開口。
「佑臣哥哥……跟妳打鬥的那個人，他怎麼了？」
「比起擔心別人，小姑娘先擔心自己如何？」
緊握手中帶血的長劍，虎族女子踏著輕盈的貓步，逐漸逼近兩位孩子。
「乖乖不抵抗的話，我就放那隻小熊離開，如何？」
敵方占盡優勢，潘玉莉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何況石定宣身受重傷，這時候談的條件沒有意義。
石定宣同樣明白這點，緊緊拉住潘玉莉的衣服一角，阻止她離開自己身邊。
潘玉莉微歪腦袋，對著熊族男孩微笑，隨即從石定宣身邊站起來，從懷中掏出護身用的短刀。
「明明沒有勝算，妳還想要抵抗？」
「不，我不會跟妳打的。」
潘玉莉竭力保持平靜，旋即把刀刃掉轉方向，對準了自己的喉嚨。
「虎族的大姊姊，先讓我朋友離開，否則妳再靠近一步，我死也不會成為人質。」
從很久以前，潘玉莉就已經設想過，假如哪天不幸落入仇家手裡，要怎麼避免自己成為絆腳石。
而今面臨生死關頭，至少自己的性命是有價值的，就算只有保住一個人離開，也比全軍覆沒來得好。
「你傷口比較好了吧？快點離開這裡，石定宣。」
「潘玉莉妳開什麼玩笑！」
「我沒開玩笑，你快走啊！」
眼看虎族女子不受威脅，依舊朝自己和石定宣走來，潘玉莉心下一慌，差點連短刀都握不住。
連杜佑臣都打不贏的敵人，他們兩個小孩即使聯手也沒有勝算，更別說石定宣還是傷兵，跑不過火力全開的虎族異種人。
現在的她，不只保護不了別人，恐怕已經是自身難保……
『妳的身體，借我一用。』
「咦？」
不知名女聲在腦中迴響，隨之而來的是身體失去控制，受到他人掌控的未知感覺。
眼前的虎族女子高舉長劍，準備朝石定宣砍下──潘玉莉以為自己看到了，實際上是發生在數秒之後，即將發生的未來。
搶在虎族女子動手前，不知名的存在控制潘玉莉，讓她重重對石定宣踹了一腳，硬生生把他踢出敵人的攻擊範圍。
「喂！妳幹什麼……！」
『閉嘴，乖乖站在旁邊不要礙事，熊族的小鬼。』
正面對上錯愕的虎族女子，擁有潘玉莉臉孔的女孩微揚嘴角，用手撥開額前礙事的瀏海。
『我叫伊菈，是巫人族的祖靈，人稱黑巫之女，巫人族的血月。』
隨著女孩道出話語，她的雙眼瞳孔變為血色，泛著詭異而危險的紅光。
與此同時，被烏雲蒙蔽蒙蔽至今，天上高掛的明月探出頭來，映照她原本該是褐色，此時變得月光一樣皎潔銀白的長髮。
『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只要與我為敵，那塊土地註定要被血祭，連潔白月光都能被染成紅色。』
之後發生的事，當事人的潘玉莉就像旁觀者一樣，目睹伊菈使用未知異能，甚至召喚出精靈，運用自然界的力量對抗虎族女子。
在伊菈的幫助之下，虎族女子主動撤退，公路只剩下傷口逐漸癒合的石定宣，還有銀髮赤瞳的女孩。
確定解除危機，伊菈轉頭看向公路邊目瞪口呆，完全不知作何反應熊族男孩。
『熊族的小鬼，有本事就把話講清楚，畏畏縮縮的難看死了。』
「什、什什什麼講清楚？」
『我就不多說了，你自己看著辦。』
伊菈冷哼一聲，將手按在心臟之上，在腦海中對著潘玉莉低語。
『繼承巫覡之血的後代，我會一直在這裡，直到妳不需要守護的時刻。』
伊菈一說完，潘玉莉感覺自己就像浮出水面，強制跟對方的意識進行切換，拿回身體的控制權，頭髮變回本來的顏色。
不過，有別於伊菈能向她搭話，潘玉莉嘗試呼喚對方，存在體內的祖靈遲遲沒有回應。
（這就是我的異能嗎？）
歷經波折，李仁皓跟潘曉郁，還有石定宇的父親都親自趕來，迎接他們風塵僕僕的子女。
短短一個晚上發生了太多事情，潘玉莉不曉得該從哪裡說起才好，直到看見家人的瞬間才覺得後怕。
得知杜佑臣身受重傷，送到桃英里接受救治，她終於忍不住把頭埋在母親胸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需要煩惱的問題還有很多，未知異能更等著自己去釐清，但現在的潘玉莉只是個害怕無助，一股腦兒想要跟爸媽哭訴的孩子，不敢也沒有能力繼續深思下去了。
※※※
等到潘玉莉冷靜下來，已經是睡過一覺，隔天早上醒來的事情。
因應她的強烈要求，李仁皓和潘曉郁帶著女兒，前往杜佑臣療傷的地點，位於日月潭龍脈幻境中央的光華島，被人類稱作「拉魯」的那座聖山。
儘管不允許潘玉莉落單，明白她需要自己靜靜，李仁皓上島後就帶著潘曉郁退開，讓女兒可以跟杜佑臣獨處一段時間。
（……佑臣哥哥……）
杜佑臣躺在由植物編織而成的床上，臉色在晨光中顯得更加蒼白，所幸土地之力化作煙霧籠罩小島，讓他得以受到龍脈能量的治療，加快身體康復的速度。
知曉對方沒有生命危險，潘玉莉還是忍不住趴在他胸前，聆聽穩定的心跳聲，這才稍微定下心來。
從以前到現在，杜佑臣一直身兼護衛的任務，每次都能化險為夷，這是他第一次為了保護潘玉莉，受了如此嚴重的傷。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如果自己可以更早覺醒異能，事情就不至於演變至此，杜佑臣也不會身受重傷。
潘玉莉深陷罪惡感，導致她直到聽見蹄聲，才發現鹿王走到自己附近。
「鹿王，祢什麼時候來的？」
『就在剛剛喔。』
氣宇軒昂的白色雄鹿，搖身一變成為穿著民族服飾，頭戴花冠的妙齡女子，在潘玉莉身旁席地而坐。
「來自豹族的年輕異種人，他昨天即使送來這裡，一直撐到聽見妳平安無事，才乖乖到這座島上接受治療。」
「佑臣哥哥還有說什麼嗎？」
「除了擔心妳的安危，他沒有特別說什麼。」
「這樣啊……」
看在杜佑臣的眼裡，潘玉莉還是個需要人保護的小女孩，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份對於晚輩的關愛，反而給杜佑臣帶來殺生之禍，還差點讓他們天人永隔。
往後潘玉莉有了自保能力，好好運用自身異能，就不需要這樣讓人賭上性命，總是給喜歡的人帶來困擾。
唯一的問題是潘玉莉需要多久，得花費多少心力，才有辦法真正跟伊菈溝通，運用那份潛在的力量？這次杜佑臣在鬼門關繞了一圈，下次是否還能夠有這種好運？
自己給人增添困擾而已，根本沒有能力回饋喜歡的人，還有資格繼續喜歡對方嗎？
「莉莉，喜歡或者愛這種情感，本來就不完全是好事，可能讓人付出代價，甚至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
「呃……我說出來了？」
「呵呵，妳眼前的是鯊鹿兒一族的王，這點心事瞞不過妾身的。」
鹿王看向風平浪靜的水面，以一種格外悠遠，懷念什麼似的口吻說道。
「很久以前，妾身愛上某個鬼怪，想被祂稱讚才打扮成女孩子。」
「為什麼要特別打扮？」
「妾身偶然看到，住在附近的高山族男人，稱讚穿著這套衣服的女人，非常的漂亮。」
鹿王揮了揮衣袖，臉上帶著些許無奈，苦笑著說了下去。
「之後妾身才真正想通，男人稱讚的不是衣服，而是他眼前的女人，衣服不過是表象而已。」
「那，鹿王喜歡的鬼怪，祂後來有沒有稱讚祢？」
「怎麼可能！那傢伙再活一千年，都學不會稱讚人吧。」
打從彼此認識以來，鹿王第一次顯露出情緒，但祂馬上就收斂自己，將諸多不滿化作一聲嘆息。
「無所謂，妾身已經報復回去，讓祂得到教訓了。」
「咦？什麼教訓？」
對於潘玉莉提出的疑問，鹿王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默默轉過頭來看著她。
鹿王微瞇雙眼，露出一個不可言說，盡在不言中的笑容，格外嬌滴滴地開口。
「如果得不到愛，至少讓對方恨之入骨，一輩子永遠都無法忘記，當年的妾身只求這件事情。」
「可是，鹿王不是喜歡祂嗎？為什麼要讓人家恨自己？」
「愛有很多種形式，妳以後就會懂了。」
摸摸潘玉莉的腦袋，鹿王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等在不遠處的男女。
「時間差不多，爸爸媽媽在等妳回去，該走了喔。」
「好吧……下次我再問鹿王，祢說的愛到底是什麼。」
潘玉莉站起身來，拍掉沾附在短褲上的塵土，最後看了杜佑臣一眼，接著往爸媽的所在位置跑去。
鹿王在原地停留片刻，頭也不回對著附近的一棵樹，輕聲呢喃。
「您在那裡吧？龍神使者。」
回應鹿王的問句，留著一頭暗金色長髮，身穿華服的少年現身島上。
華巳瞥了一眼被植物包圍，沉睡中的豹族異種人，平靜無波的目光轉向鹿王，輕啟嘴唇。
「祢的衣服很漂亮。」
「哦？妾身就不漂亮了？」
「祢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麼，您也知道事到如今，早就太遲了。」
幻境中的日月潭，依舊保持在水庫尚未建立於此，一如昔日的原始樣貌。
景物依舊，人事已非，對人類來說是如此，即使妖魔鬼怪也不例外。
「沒錯，一切都已經太遲……」
譬如花朵含苞待放，在寒冬即將來臨的時刻，沒有人知道它們是否可以熬到春回大地，暖陽再次普照萬物的時節。
對比彰顯身分階級的華服，少年的表情帶著重重陰霾，低語有如冬天呼出來的白霧，轉瞬消散在空氣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