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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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10
  排列在山林裡的,對著本特蘭虎視眈眈的霧民們。

  半完工的木牆就像前些年最後一次登上戰場的拒馬般,對著遠方的樹叢發出無力的威脅。

  你們不要過來——就好像霧民們真的能聽見並理解這些話似的。倘若它們能聽見,我們也犯不著蓋牆壁了。正因它們聽不見,我們才得一遍又一遍地將它們的腦袋劈開、燒掉、埋進土裡。

  我看著眼前失去半邊頭顱緩緩倒下的屍骸,默默地拿出了口袋裡的火柴盒。

  明明已經大半年沒有抽過菸,火柴卻不斷地消耗著。

  幸運的是,本特蘭的火柴儲備遠比香菸多得多。

  或許是因為它是日用品的緣故吧?

  點菸、點蠟燭、點柴薪、點燃屍體。

  要是不將走出山林的霧民們清理乾淨的話,本特蘭很快就會被白霧徹底吞噬。

  將火柴丟入挖好的大坑後,我就地坐了下來,看著屍體的皮膚在火光中慢慢燒焦。

  有次,在難得吃肉的日子裡,伏菈姆曾和我如此說過:任何帶皮的肉只要抹上摻糖的醬料進爐烘烤,全都會變得無比酥脆,就連人肉也不例外。

  她還說,烘烤霧民時散發的氣味之所以難聞,是因為我們往往是帶著衣服和鞋子等等非食用品一同點燃。如果在點火之前先將對方的衣服脫去,那其實將人類烤熟之後,氣味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我一邊想著烤製的瘦肉,一邊用土壤將火焰撲滅。看著眼前焦黑的屍體,我不禁心想,要是它們能夠溝通,那也不必這麼麻煩了。

  要是它們能溝通,它們便會知道,自己的存在究竟給我們帶來多大的不便,而一旦同理了,這場毫無意義地戰爭也就會自然而然地結束。

  我一邊感嘆著,一邊掄起鏟子,將土壤蓋上眼前這名剛被自己斬首的霧民。我的腦中浮現了一個模糊的想法:這些霧民,準確地說,是影響著這些人腦部的白霧,不難道也只是在遵循著它們的行為準則而已嗎?

  就如人類想要活下去一般,白霧也有自己的需求。指不定,它也只是想活下去罷了。

  如若真是這樣,那未免也就太好笑了。

  只要你們還活著,明天就不會到來,所以,為了那不會更美好的明天,你們必須得死。

  為了我的明天,我會將你們劈開、燒掉、埋進土裡。

  這時,屍首上的眼罩倏地脫落。它的眼球上蓋著泥土,就算這樣,仍沒有阻止它與我對上雙眼。

  「考森,我也想活下去,就和你一樣,你明白吧?」

  屍體凝視著我的臉,如此說道。我點頭回答:

  「我聽過類似的話,但與你不同,說出這話的人是個人類。」

  「那又何妨?你最近不是越來越習慣殺掉人類了嗎?」

  它的嘴角雖然朝下,但我卻仍感覺它在笑。我伸手撥去蓋在它脖子斷面處的土壤,然後說:

  「逝者已往,死去的人沒有人格,只是單純的物件罷了。」

  「真失禮啊,這又是誰教你的?」屍體的嘴角朝下,土壤蓋過眉心,出現了怒容,「你把我們視作物件,但我們何嘗不是生者?」

  「是這樣嗎?摔斷雙腿之後不但不喊疼,還繼續向前的人,真的有辦法算得上是活人嗎?」

  「算啊,總有一天,你也會明白的。」

  灰色的山風從後方側著掛過我的臉頰,感覺起來就像是撞過我肩膀的山腳邊的靈魂。遠方建築工地裡的吆喝聲斷斷續續地響起,四處瀰漫著翻動的土壤的味道。

  「是明白自己就要成為死人了,還是明白你們其實算是活人?」

  「是明白我們之間其實沒有什麼區別,你這呆子。就因為你不相信神佛,有的時候,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你反而看不見。」

  我忍不住哼笑一聲。你這呆子。伏菈姆說話時,就是這樣的語氣。她也說過,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先於生命的。

  「我們之間有那麼多差異,反倒是你與死人之間才沒有那麼多區別。」

  「放心吧,儘管你終將一死,並不代表你就不能理解這些事情。」

  我點頭表示同意,不管它們究竟是死是活,我要做的便是將它們的腦袋劈開、燒掉、埋入土裡,不會有任何改變。

  「不聊了,有人來找你了。」

  軍靴踏步的聲音傳來,穩當地踏進泥地,飛濺的髒水就像為它讓路一般。我掄起鏟子挖起泥土。腳步聲漸漸靠近,維克多正朝著我走來。

  「下次再會了。」

  我將鏟子上的泥土灑入坑裡,向裡頭的屍體道別。

  屍體的手在徹底被掩埋之前,依然保持著揮手道別的姿勢。

  作業完畢後,我將鏟子上沾黏的土抖乾淨,轉頭向維克多打招呼。隨著我逐步離開那具屍體,埋著它的小土丘彷彿被遠處的白霧吃了進去,就好像它本就在那裡面似的。

  白霧離我越來越遠,反之,我則是越來越靠近本特蘭。

  從我把本特蘭原本的神父送出鎮子的那天,又或者是馬汀將白霧引入城鎮、屠殺了十數人的那天起,我睡不好的毛病便徹底根治了,取而代之的是,自那之後,我便經常夢到本特蘭的死者,它們會用不屬於自己的口氣,在睡夢中與我交談。

  就比如剛才,在我大發白日夢時,這具被我斬首的屍體就是用和伏菈姆大同小異的腔調在向我搭話,講起話來陰陽怪氣,簡直就像是她本人在當面挖苦我一樣。而兩者之間之所以會如此相似的原因,我當然也十分清楚——我並不認識這個人,所以,我那自作聰明的腦袋就順其自然拿個合適的聲音填補上了。

  令我驚訝的是,伏菈姆的聲音即使放在男人身上,居然也不會顯得太奇怪。

  不過,即使將馬汀的聲音填入那人的嗓門,或許也不會有太多違和感。

  這樣的話,也許那人是誰根本不重要吧?也許那具腦袋被劈開、燒掉、埋入土裡的屍體,就只是個隨處可見的霧民而已。

  只是條生命。

  如果它曾是本特蘭的居民,那也只是一號數字。

  既不是能夠左右本特蘭未來的伏菈姆和馬汀,更不是維克多那種英雄,只是百人裡的,微不足道的其中一人。

  正如肩扛鐵鏟,結束了一天工作的我,或其他的,還辛苦挖著圍牆地基的居民一樣。

  —— ——

  清晨,還不到天亮,本特蘭的大街上無預警地傳來一陣陣搖鈴聲。

  由於本特蘭的木質房屋不具備良好的隔音,尖銳的金屬鈴聲就像是在耳邊刮著鐵片般,令人十分不適。

  然而,這樣的聲音,卻使得居民無一不歡欣雀躍。

  「考森考森考森考森!」

  房間外,拍打著門板的聲音顯得十分興奮。

  我無視門外叫喊的聲音,先是伸了個懶腰,接著慢悠悠地整理好行頭。選衣服時,我先後換了兩件上衣,猶豫半晌,還是挑了件亞麻色的襯衫,這樣的衣服不僅體面,在上工時也不易弄髒。著裝後,我對著鏡子滿意地點頭,這才推開房門。

  「好慢啊,你是女人嗎?」伏菈姆蹲坐在門邊,不滿地抱怨道。

  「我可不是禽獸,不會一看到維克多帶了東西回來就興沖沖地跑出去。」

  「但我是,我想吃肉。」她擺出動物般的姿態張牙舞爪,「況且,這次可不一樣。」

  從本特蘭出發,沿著道路,一路向不諾桑特的山腳下走去,便會抵達雷頓鎮。那是我本要去,卻再也到不了的地方,環繞的白霧阻擋一切去路,如今,也只有維克多能自由出入那裏。

  山下的物資彌足珍貴,也不怪居民們會如此興奮,跨越霧海好比越過大洋,無論帶回了什麼,都會像舶來的奢侈品般新奇。

  我隨著伏菈姆的牽引穿過人群,鑽到了街上的大桌前。每到這種時候,本該死氣沈沈的本特蘭往往會熱鬧得和市場似的,原先不善言詞的將開始交談,交惡的也會打破嫌隙。

  物資,也就是生命。生命的力量果真不容小覷。

  「啊,工頭,快瞧瞧這都是些什麼!」一旁的老人使勁拍打我的肩膀,「你年輕,或許你不瞭解,但這對我而言就是性命啊!」

  在老人的慫恿下,我打開桌上擺放的木桶,忽然間,一陣刺鼻的尖銳氣味直鑽腦門,衝得我向後退了幾步。

  是葡萄酒,距離我上次喝酒已經過了整整一年。嗅著那不容接近的難聞氣味,我一邊心想:大概是被雷頓鎮的餐廳淘汰的劣等酒,就這麼在倉庫裡堆著,才形成了如此嗆鼻的味道。

  起霧前一文不值的東西,放到今天,也成了人們簇擁的寶物。

  「啊哈哈,得救了,我這都一年沒喝酒了,真的想死它了。」

  我賠笑著給木桶封上蓋子,接著悄悄退出人群,躲至街邊,捂住暈乎乎的腦袋。若是吸進白霧,想必便是這樣的感受吧?我一面喘著氣,一面蹲了下來。

  「你可真愛逞強。」

  伏菈姆腳步搖晃地朝我走來,只見她的胸前端滿食物,嘴上更是叼著兩塊肉乾,不用說也知道,這全是她趁著眾人將注意力全放在酒水上時偷偷拿的。

  從她的手裡接過肉乾後,我蜷縮著身子,小口地啃了起來。

  「我就不明白,裝成酒鬼對你是能有什麼好處?」她歪著頭問:「你想證明什麼?」

  「我至少得比他們能喝。」

  我指向圍著木桶起鬨的人群,他們個個面帶笑容,交頭接耳地聊著,而剛才與我搭話的老人,現在也正與其他人交談甚歡,不時舞動起手臂。

  自我來到本特蘭也已經有段時日,卻未見過這地方如此朝氣勃勃。

  「這幾桶酒,該不會是妳的主意吧?」

  「什麼主意?」

  伏菈姆裝傻似地擺擺手,接著頓了會,又心虛地笑了出來。見她表示得這麼明顯,我也懶得再追問下去。

  「也對,馬上就要過冬了,不弄點酒水給大家取暖怎麼行呢?」

  我點頭讚許了伏菈姆的決定。

  「不過,妳可別讓維克多太操勞了,他已經夠累了。」

  「那你晚點可得和他喝一杯,犒勞他一下。」她彎下腰,吐出舌頭,「我還是個孩子,就不奉陪了。」

  雖然伏菈姆一副挑釁的樣子,但由於酒精作祟,實在無力搭理她,我只能向她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看我這樣,伏菈姆也收住了聲。茬沒找成,她心有不甘地原地坐下,別過臉看向街上來往的人群。

  「等等還去不去工地了?」她改變了話題。

  「去。」我揉捏眉心,艱難地回應。

  眼下,防禦工事的完成近在眼前,身為工頭的我不到現場去簡直天理難容。一想到這,我便卯足全力支起身子,扶著牆壁一步步挺進。

  沒走幾步,伏菈姆又叫住了我。她將攥在懷裡的食物小心地放下,並從裏頭掏出個白色小盒,拋了過來。

  白色包裝、用醒目字體印著廠牌名字的紙盒,上頭還畫著農夫採收植物的圖片——還沒接到前,我就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了。

  「我想這個應該比較適合你。」伏菈姆聳起雙肩。

  打開紙盒,果不其然,裡頭散亂地排放著數根香菸。若說葡萄酒是本特蘭的生命,那麼這盒香菸就是我的靈魂。

  「有沒有少?」伏拉姆探頭問,「維克多一定有偷偷抽掉一些。」

  「少了兩根。」

  「啊哈!」

  她揚起笑容,將放在一旁的食物收拾好後,興致沖沖地跑向維克多找碴去了。

  待會兒我也得向他道謝才行,總覺得來到了本特蘭,我便一直在虧欠這名軍人。

  —— ——
用過早飯,我一如既往地來到了工地。現在,我出入工地已有數月之久,也不像剛開始那般手足無措。很快,我便在自己的工位上安頓下來,按著事先畫好的設計圖向周圍的眾人發號施令。

  兩層木牆加上不透氣的帆布,以及每隔四十公尺設立的巡邏哨站——這是我與維克多在無數次商討下得出的結論。

  在接到指令的居民們各自動身之後,我便拿起圖紙和測量工具,丈量起哨塔間的距離。在牆壁完成之後,我們還得加上一架能在白霧來襲時起到阻擋作用的機關,這樣,當白霧來襲時,本特蘭才能真正地高枕無憂。

  看著即將完成的牆壁,我忍不住感嘆起來。遙想數個月前,每當霧民走出山林,我們便只能躲進屋裡,眼睜睜地看著白霧湧入本特蘭,可現在,我們不僅不用擔心霧民的問題,再過段時間,就連白霧都能阻擋在外。

  我們或許就要贏了。

  這會兒,維克多正推著板車搬動木材,見到我之後,他便放下手中的工作,朝我走了過來。

  「謝謝你的菸。」我拿出紙盒,向他遞菸。

  他推開我的手,並指向一旁的圖紙,說:「三區的樑木歪了,地基不穩,這樣用久了結構會鬆,得想想辦法。」

  「這樣的話,先用繩索吊起來,再加幾根柱子……」我在圖紙上添了幾筆,一邊道:「你還真是認真呢,維克多。」

  說罷,我便轉過身子,繼續手邊的工作。並不是我不想與維克多攀談,但面對這樣一個正兒八經,宛如機械一般的軍人,我實在想不到適當的話題,一想到這,我突然羨慕起伏菈姆的能說會道。

  現在想來,這兩人之所以能處得來,乃至在起霧前便結成旅伴,想必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吧?

  就在我想著這些事情時,本該就此離去的維克多突然喊出我的名字,嚇得我一時不敢亂動,呆站在原地。

  「依你看,這牆能多快完成?」他也不管我有沒有轉頭,直接提問。

  「還要兩……不、三個月吧?」我提出了保守的數字。

  「這樣啊。」

  儘管並不明顯,但他的雙肩確實稍稍垂下了。他搔抓起長臉上的大疤,悶哼著低下頭去。在我看來,那模樣表現了失望,再搭配上他的嚴肅態度,不禁讓人打起寒顫。

  然而,就在這時,我再次想起了伏菈姆的嘴臉。

  「很失望嗎?」模仿著腦內的印象,我嘗試抬起嘴角,「這也沒辦法,哪怕再急,建築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蓋成。」

  「可是時間緊迫……」他清了清嗓子,吐出口寒氣,「冬天要來了。」

  看見維克多掩蓋破綻的小動作,我意外地產生了成就感。模仿伏菈姆的方法奏效了!這張蠟黃的長臉並非牢不可破,只要用對方法,維克多的銅牆鐵壁也能被一點點地拆除。

  「你儘管放心,冬天之前,牆壁一定會蓋好。」我拍打圖紙,信誓旦旦地道:「反倒是你,維克多,你做得足夠多了,在完工前適當休息一下吧。」

  「我當然相信你們,在這幾個月裡,你們都很配合,沒有做過蠢事,」他指向工地裡的人群,「可是,你們畢竟不是軍人,沒有在前線和那些東西戰鬥過。」

  我感到有些訝異,並開始在腦內反芻他剛才說過的話。他口中的「那些東西」指的自然不可能是人類,從眼下的情況判斷,我立刻就聯想到了霧民。

  時過境遷,我幾乎忘了,他在起霧前便已經知道了白霧的存在。

  「你說前線……難道你們不是在和鄰國戰鬥嗎?」

  「原本是的,但在戰爭中途,一切全都變樣了。」他伸出手,朝山林裡的白霧比了比,「打到一半,它們就出現了。」

  他的嘴角低垂,語氣也隨之沉了下來。

  「海上泛起大霧,然後,原本的敵人也不是敵人了。前一日還互相拿槍掃射我們的鄰國士兵,隔幾天卻若無其事地和我肩並肩,一起拿槍掃射霧裡的自己人。」

  說著,他一邊從前胸口袋裡拿出香菸。不用說,那自然是從送我的菸盒中先行取出的,不過,現在也不是介意這種事的時候。他高聳的身軀微微前傾,朝我彎下腰來,而我也划亮火柴,為他點上。

  「在戰場上,我可以將敵人殺死,或為瀕死的朋友送上最後一程,可是,要我和敵人並肩作戰,和他們一起殺死曾經一起談笑風生的朋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些吸進了白霧的,早就已經喪失心神,沒有救了。」

  「是啊,這話明明是我自己說的。不只和你們說過,在前線時,我也是這麼和其他人說的。」

  維克多背倚著護欄,嘴邊的香菸燒得發紅。他長吁一口,白霧般的煙霧從他的鼻腔和嘴中噴出。

  「說起來,考森,你可曾聽過屍體說話?」

  他轉過頭,以那隻傷眼直對著我。雖然他的口氣平緩,但我嚇得連連擺頭,趕緊回答道:

  「沒有,從來沒聽過,屍體怎麼可能會講話呢?」

  「是嗎?」

  維克多低下頭,可以見他下垂的眼角邊閃過了一絲落寞。

  屍體說話,那是聞所未聞的事情。縱使白霧讓我所熟知的世界變了樣子,但也不至於打破那些萬年不變的自然法則。也就是說,屍體絕不會說話,會說話的只有生者。

  「沒錯,它們是不該說話,但是,在戰場上的屍體堆裡,我就見過屍體開口說話。」

  「那隻不過是你的妄想罷了。」

  「次數一多,妄想就不再是妄想了。」

  維克多露出了疲累的神情。他吐出煙霧,隨後便將香菸丟到地上踩熄。我看見他別在腰際之間的手斧左右晃蕩,鏽跡斑斑的斧刃發紅,彷彿凝固的乾血漬。

  將腦袋劈開、燒掉、埋進土裡——這樣的動作,維克多肯定比我還要熟練。我不僅開始好奇,若是面對屍體的盤問,他究竟會說些什麼話?

  「維克多——」

  我試著叫了聲他的名字,可當他抬頭看過來時,我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結果,我只能改口問道:

  「你覺得等到明年,我們能夠走出本特蘭嗎?」

  「別說笑了!」

  他瞪圓了眼,低吼道。

  維克多猛地向前大踏一步,那隻軍靴踩在木板上,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響聲,再加上先前氣沉丹田的喊叫,惹得周圍所有人都轉頭看了過來。

  汗水從背上滲出,眼前這男人的威壓還是一如既往。我立馬意識到,這是自己剛得點甜頭就蹬鼻子上臉的結果,這倒好,一步便踩中了他的地雷。雙腿發軟、脊椎也結出了冰渣,我的腦袋飛速運轉,卻想不出任何足以脫身的話。

  「考森,別異想天開了。」維克多雖不再動怒,語調卻十分低沉,「光是被困在這裡將近一年,就足以證明我們已經輸了。」

  「我們沒有輸,我們還活著。」我掙扎地辯解,「只要牆蓋好了,我們有的是嘗試的機會。」

  「全本特蘭加起來不到百人,你拿什麼嘗試?」他搖搖頭,說:「行了,考森,我們得面對現實,與其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不如先考慮怎麼活下來。」

  這下結論已定,維克多也沒再多說,對比了下圖紙便回第三區去了。直到他走遠,我才脫力地坐下,抱起頭來反省先前的失誤。在失敗的無力感之後,接種而來的是不甘,以及憤怒。

  —— ——
秋季的夜晚來得越來越早,到我完成手邊的工作,夕陽的蹤跡已經完全找不到了。由於夜裡施工困難,居民們大多已經早早下工,各自回家去了。

  沒有回家的人去了禮拜堂。馬汀將講道的時間安排在清晨、正午與入夜,巧妙地繞開了工作的時間。他允許人們帶著食物進入禮拜堂,也讓剛下工的居民滿身泥濘地進去,為的就是不佔用任何人的時間,讓眾人感受不到半點壓力。

  下工後的夜裡,我偶爾會到禮拜堂看看他,我發現自己和這名毫不虔誠的修士聊得投機,儘管他手段殘忍無道、僵硬的微笑又引人發滲,但他畢竟是本特蘭裡,我唯一的同齡人。

  一如既往地,今天我也在下工後霸佔了他禮拜堂的其中一張長椅。看著他拿著拖把掃去居民們帶進的沙土,我突然意識到,他或許是除了維克多之外,工作到最晚的人。

  「你也不簡單吶,真是拚命。」

  我將腳翹上前方的椅子,問著馬汀要不要幫忙,但卻被馬汀一口回絕,他說他早已習慣,接著又將拖把伸進我的腳下,清理起底下的污垢。

  待全部清理完畢後,他又朝地上潑水,拿著刷子再重新搓過,在如此鉅細靡遺的清潔下,地面終於恢復成他滿意的反光樣子。他放鬆地舒了口長氣,並開始將所有的清潔用品歸至原位。

  「聽說你在維克多那兒吃了鱉。」他壞心眼地勾起那副營業用的微笑,「你說你誰不招惹,跑去惹維克多?」

  「你消息倒是挺靈。」

  「本特蘭也就這麼大,況且,你也知道,禮拜的時候大家最愛八卦了。」他關上櫃子,坐到長椅上。

  我給將準備好的瓶子從包裡拿出,放到了馬汀的身旁,裡頭裝的是早上運來的葡萄酒。看到馬汀在在打開瓶蓋後露出的驚喜表情,我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按他的說法,儘管他當時並不在現場,也應該知道葡萄酒的事,但這會兒,他還是沒料到我會給他送來酒水,由此看來,他的消息也不是真的四通八達。

  「我倒覺得維克多說的也不見得沒有道理。」馬汀一邊喝酒,一邊說道。

  「是啊,首先得先活下來,」我點頭表示贊同,接著又問:「但在那之後呢?」

  「活下來之後……」馬汀頷首,「總之得先活下來再說吧。」

  如我所料,馬汀迴避了問題。他悶頭喝酒,又將眼鏡摘下來擦拭,每個動作都像在為自己的思考爭取時間,然而,在我看來,這全是無用之功,只要他現在沒有答案,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有。

  「你願意一輩子就這樣窩在這山城裡嗎?」我追問。

  「可以的話,當然不想。」馬汀苦笑道:「但是,就算你真找出座大城市供我們生存,外頭也沒有其他人啊。」

  「那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沒有人的話,無論有再多食物和設備,那都沒有意義。」他輕輕晃動酒瓶,低聲呢喃道:「有人的地方才有天堂。」

  若是在剛認識那會兒,在聽到「天堂」這宗教感濃厚的單詞時,我說不定還會相信他真是這麼認為的,可現在,在經歷過他的所作所為之後,但凡是從他嘴裡吐出的話都像是蒙上了一層蛛絲,複雜得我根本不願深入。

  「只要身旁沒有其他人,我就感受不到自由。」

  「胡說八道,你要真的這麼害怕寂寞,又怎麼會捨得殺那麼多人?」

  「你看外面。」

  他抬起酒瓶,指向窗外黑夜中的景色。本特蘭半完成的牆一路延伸至禮拜堂的後邊,再過去就是山林了。白霧在樹林間竄動,時不時,還能聽到動物或者霧民掠過樹叢的聲音。

  「牆就要蓋好了。」馬汀說:「社交,也就是與人互動的方式,並非只有談話一種。事實上,所有和人群交流的動作都能被稱之為社交,就連殺人也是一樣。也就是說,殺人也能算是一種互動。」

  「你還打算告訴我,那些都是必要的犧牲嗎?是這樣嗎?」

  「我知道你或許不會相信,也知道這聽起來有多像脫罪的藉口,但我總在想,也許那些人的死亡並不是我一手造成的,而是本特蘭的共同願望。」

  「你這說法簡直太荒謬了,就算要將行為合理化,也不該用這麼莫名其妙的託辭啊。」

  「你說得對,這的確是很荒謬。說到底,『透過殺人達成社交』這個手段,本來就很荒謬。」

  說完,修士聳了聳肩膀。

  擦得亮潔的地面被玻璃透進的夜光染成一片橙黃。月光從雲層和白霧的縫隙間勉強探出頭,看起來就像在水底似地。雷頓鎮裡,失去神智的人們或許仍遊蕩滿街,彷彿被那輪若隱若現的彎月吸引,一同向著白霧所指的方向前進。

  這時,一朵黑雲遮住了天上的最後一點月光,突如其來的黑暗把握拉回現實。馬汀發現我的目光定在窗戶上,對我說:

  「無論是倖存下來的我們,還是森林裡的那些霧民,本質上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東西。我們的存在本身,都會給他人造成麻煩。不,或許該說,我們正是靠著互相麻煩對方,才得以——」

  「你這敗類。」我語氣平穩地打斷他:「你殺了人,這本身倒沒什麼,但像你這樣冠冕堂皇地找理由,我看了就覺得噁心。」

  「看起來你不喜歡聽犯人解釋動機。」

  馬汀晃動瓶子,喝了口酒。

  「無妨,我的惡業遲早會來的,而在那之前,我說什麼也會讓自己活下去。」

  打著哈欠,馬汀索性在長椅上躺下,看著他不勝酒力的樣子,我不禁想起了早上的自己。想必在那時,伏菈姆眼中的我也是這副丟人的模樣吧?

  我伸手為馬汀旋上酒瓶,卻在要抽手時被他一把抓住。

  「我覺得維克多應該也是這麼想的。」他以另一隻手摘下眼鏡,「既然已經保下了本特蘭,何不就此安居樂業呢?」

  「那也太窩囊了,」我抱怨道:「我們或許就是最後的人類了,你真的不覺得我們該做點什麼嗎?」

  馬汀闔上眼睛,沈默不語。看他一副拒絕回答的樣子,就知道他還沒拿定主意,而對於一個醉得不成樣子的人,我也不想再浪費唇舌。

  「不聊了,你醉了,快去睡吧。」我右手發勁,卻還是被他緊緊抓著。

  「可是吶,你說離開本特蘭這事,倒也非常令人嚮往。」他用力扯動我的手,「要是人人都能走進白霧的話……」

  「知道了,你快放手。」

  話還沒說完,他便深深睡去,眼見他就要翻身,我趕緊抽出手,免得自己被捲進他的懷裏。

  即便醉了,但馬汀的話未免還是太過不現實,不免讓我覺得他是否真的這麼想過。在我聽起來,在白霧裡生活聽上去遠比將其逼退要瘋狂得多,至少在這本特蘭裡,能吸入白霧的也只有維克多一人。

  將馬汀安頓好後,我拾起酒瓶,準備離去。臨走前,我替他把蠟燭吹滅。與白日不同,夜裡,漆黑一片的禮拜堂顯得格外陰森,讓人一刻都不想待下去。心裡感嘆著住在這的馬汀實在悲哀,我抓起背包,就要走出大門。

  在距離大門僅差半步的位置,一陣窸窣傳進了我的耳中。我收住腳步回頭看去,暗無天日的禮拜堂中,赫然是一雙泛著黑色光芒的巨洞。

  我本能地後退,同時,將手往後腰處的手槍套探去,然而,這動作卻沒有起到絲毫的嚇阻作用,只見那黑洞勻速向前,幾乎就要貼了上來。

  接著,它咧開嘴,宛如一輪彎月。

  「喔嗚嗚,好恐怖喔。」伏菈姆停在了我的跟前,譏諷地笑道:「你看你都嚇成什麼樣子了。」

  「妳要是再裝神弄鬼,我可就要開槍了。」我收起手槍,「妳怎麼走路沒有聲音?」

  「認識我這麼久了,你居然都不知道我赤腳走路?」她高抬左腳,腳掌上的黑色布料沾滿塵土幾乎要貼上了我的臉。

  原來她那件連身服一路包覆到腳指。在對她奇特的服裝感到驚異的同時,我繃緊的神經也漸漸緩了下來。

  出了禮拜堂,我打算就這麼回到飯館去,突然出現的伏菈姆也沒攔著我,就這麼屁顛屁顛地跟著我走。見她一路沒說過話,我不禁好奇起她出現的目的。

  「我本來是想來挖苦你的,誰知道你們居然在摟摟抱抱。」

  「他喝醉了。」

  「對,你說的都對。」

  伏菈姆擺出無所謂的姿勢聳起雙肩,若不是念在她年幼,我真想當場揮拳教訓她一頓。我抿起嘴,強壓心中燃起的怒火,一直到自己從憤怒中釋然,我才開口說話。

  「妳也要替維克多說話是嗎?」我不滿地問。

  「我都說了,我是來看你笑話的。」她抬起不懷好意的微笑,「不過嘛,馬汀說的也不全對。」

  聽到她這麼說,我也不由得停下前進的步伐。全本特蘭裡,就數伏菈姆與維克多相識最久,兩人在起霧前便結伴同行,若要說誰最瞭解那位軍人,非得是眼前的孩子不可。

  「他沒有你們想得那麼謹慎,別看他那樣,其實他人怪衝動的,」伏菈姆笑著說:「沒準他其實贊同你的提案呢。」

  「既然這樣,他為什麼要拒絕呢?」我反問。

  「本特蘭。」她重重地跺了兩下腳,「我想你應該也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在意這地方。」

  「這是他的故鄉嗎?」

  「問倒我了。」女孩不負責任地聳起肩頭,「關於本特蘭,他什麼都沒和我說。」

  說著,伏菈姆在飯館前的岔口處停下,思索一陣之後,轉身就往另一條路走去。

  「妳上哪去?」

  「還不都你害的,我現在被你搞得很在意這事,我要去找維克多。」她嘴上說著責怪的話語,眼神裡卻沒有半點不悅,「要是你有興趣的話,就一起來吧。」

  我朝著她狡猾的微笑冷哼一聲。她明知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可能不隨她去,但她卻依然做出這種看似大度,實則假惺惺的邀請,為的就是要我親口說出「想見維克多」這樣的話。

  與伏菈姆相處久了,我也漸漸熟悉了她的為人,她總喜歡佔這種沒好處的便宜,幾乎到了樂此不疲的程度。

  什麼都不說也就等同於默認了,於是我如此回應:「我去了,妳會站在我這邊吧?」

  「視情況而言,我會幫你說話的。」

  —— ——
在道路的盡頭,我倆停在了山林邊上。對於這地方,我是再熟悉不過了,這是我朝思暮想的、通往雷頓鎮的山路,只不過,它的盡頭已被裹上一層濃稠的白霧,再不能通行。

  幾叢灌木之外,隱約能見到火光閃動。事到如今,我也不用多加臆測,除了維克多之外,我也不見有人能像這般穿梭白霧,然而,他的距離遙遠,一時半會之內也不見要離開的意思。我望向伏菈姆,只見她向我投來了得逞的笑容。

  像這樣遠遠看著,對方連我倆的存在都無法察覺,別說幫我說話了,我們根本無法構成對話。

  「妳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滿地詢問。

  「別那麼生氣嘛,他今天待得比平時還久。」

  伏菈姆拍拍腦袋,露出了無辜的表情,但就像要我注意到她其實毫無歉意似的,在向我擺手的同時,她「嘿嘿」地笑了兩聲。

  「那我要回去了。不像妳,我明天還得早起工作。」

  「唉,你不累啦。就當陪我一會,和我聊聊天嘛。」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外衣口袋中取出了個小盒。那是個白色包裝、以醒目字體印著廠牌名字的紙盒。

  「不會虧待你的,怎麼樣?」

  划亮火柴、點燃香菸。伏菈姆掐著香菸的前半段,笑著將其遞了過來。

  「該不會一開始就有兩盒吧?」

  我接過香菸,用力嘬了口。

  「不瞞你說,我隨身攜帶香菸,你知道,這可是社交禮儀。」

  「論胡說八道,妳也不輸那個出家的。」

  「過獎了。不像他,胡說八道可說是我唯一能做得好的事。」

  伏菈姆原地坐了下來,她伸手拍拍一旁的地面,示意我在她身旁坐下。

  我轉了轉眼睛,望向地上淺淺笑著的伏菈姆。只見她已經用手托起臉頰,擺出了副放鬆的姿勢。她就像往常那般慵懶地看著白霧,在她那雙半睜的眼睛裡,我幾乎看不出任何情緒。

  於是我學著她席地而坐,然後讓身體放鬆下來。過了半晌,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皮漸漸垮了下來。雖然我分不清那究竟是來自精神的平靜,還是一天的操勞所致,但我的呼吸平穩這點,倒是無庸置疑。

  伏菈姆的偶爾顯露的這份超齡,與馬汀的一絲不苟和維克多的戒慎,會不會其實只是某種表面功夫?我們會用外在的形象武裝自己,也會用個性來定義別人。

  但我卻不知道自己應該使用何種情緒。我總是模仿他人的手法,但卻永遠無法替代真實的他人。此時此刻,我所感受到的放鬆究竟來自於何處?是伏菈姆嗎?還是我自發地感到輕鬆呢?

  腦袋裡的齒輪有如被蛛絲纏住,遲遲不肯轉動。

  當然,我沒有讓伏菈姆察覺這份迷惘,這件事也不曾有其他人知道。若是給人知道了,我的模仿便會被看出,從而喪失原本的效果,到那時,誰也模仿不了的我就真會變得一無是處了。

  一無是處的話,那就和屍體沒有區別了。

  「你的表情好呆啊,不會是吸到霧了吧?」

  伏菈姆笑著說道。她一如既往地揶揄我。從剛認識那會兒,她便總是這樣。不論是我還是馬汀,甚至是維克多,隔三差五地都會被她拿來取樂。

  不過,她說的話卻總是切中要害。

  我用力吸氣,接著吐出一大口煙。香菸的煙和白霧不一樣,它是淺灰色的。

  「這個比較適合我。」

  我舉起剩下一半的香菸,將暗紅的菸頭在她面前晃了晃。

  「那麼那個呢?」她指向白霧,問道:「那個適合誰?」

  我的視線從伏菈姆身上挪回霧中的山林。白茫茫的霧氣和在灌木叢中祟動,如同一條活著的河川。時不時地,它會被林間傳來的陣陣暴風攪亂,也不知是單純的氣流變化,還是維克多又找到了另一名霧民。

  我一邊抽菸一邊想,與其說維克多適合白霧,倒不如說,是白霧適合他。

  或許戰場更適合他。

  只有在血與飛揚的塵土中,他的強大才能被完美地襯托出來。

  那麼,若是失去了殺戮的需求,他還能是他嗎?

  往本特蘭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即將完工的木牆,裏頭鋪著一層層的帆布,可以有效地阻擋來犯的白霧。

  如果是在那座牆內,維克多還能是維克多嗎?

  安插在地基裡的每一根樑柱,彷彿都在替他的強大倒數。

  「你說,本特蘭有什麼值得他這麼拚命呢?」

  「所以我說……」

  「本特蘭不是他的故鄉,呆子,你想想,在起霧前,這裡可沒人認識他。」伏菈姆托起下巴,嘴裡念叨著:「既然能在白霧中自由行走,又何必這麼費力保護這裡?」

  看到伏菈姆凝望著白霧沈思的模樣,我這才驚覺,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她這般認真思考。以往,她不是擺出那般萬事不甘己的懶散姿態,就是成天拿些無聊玩笑作弄他人,從未見過她今日的樣子。看這稀奇的樣子,沒準當她說她在意維克多的動機時,並沒有半分作假。

  或許是被她思考的氛圍吸引,我的視線也逐漸被白霧中的火光牽住。若說維克多在這裡非親非故,那麼能在白霧生存的他,又為何不放下本特蘭,獨自前往大城市裡生活呢?

  雷頓鎮只不過一山之隔,他也不是沒去過,更遑論他還從那裡帶了物資回來。

  在這末日的世道下,將為數不多的生存資源分與他人,簡直是再愚蠢不過的自殺行為。

  難道真像馬汀說的,有人的地方就是天堂嗎?

  遠方的樹林裡傳出一陣巨響,不用想,肯定又有某個霧民或動物成了維克多的斧下亡魂。

  「人瘋起來果然夠力。」伏菈姆感嘆道,「你覺得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為我們賣命?」

  儘管伏菈姆的措辭聽起來相當不悅耳,但全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維克多為了本特蘭,確實可以說得上是拼了命。

  「焦躁不安,」我想起上午與維克多的對話,「或許還有害怕。」

  「沒有願景,也沒有喜悅。」她揚起微笑,自信地輕聲說道:「嗯,離答案不遠了。」

  我反覆回憶這一年裡關於維克多的種種,卻發現自己能記起的只有他面無表情地斬殺霧民的樣子。

  「是軍人的責任嗎?」我豎起手指,靈機一動,「我聽說他們在出征前都會被要求發誓保護弱者,就像醫生那樣。」

  「是這樣嗎?不對啊,如果是這樣,他又為什麼這麼在意本特蘭?」伏菈姆雙手抱胸,搖頭道:「不過,你倒是給了我個不錯的方向。」

  「什麼方向?」

  「責任或誓言——這種瘋狂的動力無非是出自於愧疚感。」她歪過嘴,說:「也許是對於某人或某事的補償心態也說不定。」

  補償心態,她說。

  我想起維克多說的,對著化為霧民的友軍開槍掃射的事情。

  在做出推測後,伏菈姆就像是做出總結般,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她動作浮誇地伸了個懶腰,接著大步地向前走。

  「再過去就危險了。」

  我叫住她。

  只見她沒有搭理我,只是輕巧地將腳尖踩進白霧。雖說霧氣的高度只能覆蓋她的腳趾,但指不定山風一吹,她就得被迫吸進滿肺的霧氣。

  即使知道危險,我也只敢從遠處叫喚她。

  「不用擔心,我可以很長時間不呼吸的。」

  她低下頭,有些陰森地笑著。

  「我去接維克多。」

  她動作誇張地吸了口氣後,便頭也不回地走入了山林。見她去意已決,我也只好先她一步,轉身向本特蘭走去。

  臨走前,伏菈姆轉過頭,換上了平時鬆散的表情,彷彿剛才的專注從未存在過似的。她盯著我看了會,隨後嘴角上抬,笑道:「挺好玩的,我們之後應該常常這麼做。」

  聽她一說,我這才幡然醒悟——說到底,我們所做的不過是推測,這樣的動作,無論再重複多少遍,也都只能當作排憂解悶的手段而已。至於真相為何,恐怕也只有維克多自己知道了。

  一路上,我不斷回頭,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一聲聲炮彈炸裂般的聲響中,那白霧似乎又向後退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