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倍受信賴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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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09
  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們又是怎麼回到神殿的,渾渾噩噩的穗羽其實不太記得細節了。
  攀上高台的魔物傷害了神子大人,鮮紅的血與墜落的身影刻在她眼底,最終落進了及時伸出手的提歐隊長懷中。失去意識的神子大人虛弱而癱軟,穗羽腦子一片空白,直到提歐隊長的怒吼驟然響起,砸醒了每一個愕然的人。
  『發什麼呆!不要命了是嗎!』
  她顫了顫,終於倉皇地抓著劍爬起。
  抱起神子大人的提歐隊長飛快後撤,穗羽反射性跟了過去。神子大人懷裡的神器飄散出無數潔白的光點,全湧向他胸前與肩上怵目驚心的傷口中,一點一點地將傷處復元如初。
  神子大人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穗羽只能這麼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她望著神子大人,時不時提防似的掃過遠處的戰局,她的精神宛如繃緊到了極點的弦,直到有誰按上她的肩,一手摀住了她的眼睛。
  「穗羽,妳和他們一起回去。」
  ──是哥哥。
  哥哥的嗓音緊繃,卻沉穩依舊。穗羽木然地點了點頭,與領著一隊人護送神子大人的副隊長一起返回了神殿。
  副隊長指揮著偏殿的人安頓好神子大人,治療師與侍從們也已經趕到。待在一旁的穗羽沒敢打擾忙進忙出的大家,留意到她的惶然,副隊長的神情嚴肅而擔憂。
  『妳休息一下,處理一下傷口。我會看著神子大人,他會沒事的。』
  她又一次沉默著頷首,走出神子房間的她咬了咬下唇,最後,她一個人坐在了偏殿大廳的長椅上。
  臉色蒼白的少女低著頭,置於膝上的雙手十指緊扣。手臂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只簡單處理過止了血,她卻無心去找其他治療師或是自己重新上藥包紮。
  她只是遠遠聽著偏殿裡的騷動聲,神子大人受傷的消息很快傳開,每一聲驚慌愕然的話語都像是對她這個隨身護衛的指責,如刺一般扎入她心裡,刺的她愈發抬不起頭。
  直到一雙鞋忽然映入眼簾,穗羽才回過神,遲疑地抬眸看向了來人。
  面無表情的青年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她,眼神是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冷靜,甚至事不關己。她怔怔望著久川,後者的視線劃過她沾著血跡的右手臂。
  「妳受傷了。」
  「……啊。」
  反射性一顫,手臂的痛在被提醒的瞬間清晰了些,穗羽輕咬下唇忍下疼痛,而後搖了搖頭。
  「我沒事,只是小傷而已……沒關係的。」
  久川卻是又道:「妳的藥在我那裡。」
  穗羽沉默了下,望了眼神子房間的方向後又一次搖頭。久川蹙了下眉,「那裡的人夠多了,不差妳一個。」
  「不是,我……我沒關係的。」
  穗羽輕抽一口氣,嗓音有些無力。久川似乎誤會了什麼,她卻完全沒有心情去解釋。
  斂下眼,抿唇不語的少女滿溢著拒絕,只希望莫名出現在這裡的久川能夠離開。此刻看見他,只會讓她想起昨晚說著願意付出生命保護神子大人的自己,那麼不自量力,羞愧的她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但她只是坐在這裡,任憑罪惡感混著偏殿的騷亂將自己刺的千瘡百孔。哥哥沒有怪她,提歐隊長沒有罵她,副隊長依然擔心她,她卻不知道自己能拿什麼臉去面對他們的關心。
  久川動了,穗羽本以為他會離開,畢竟被排除在儀式外的他是那麼的事不關己,身旁的空位卻忽然落下了重量,不發一語的久川就這麼坐了下來。
  穗羽沉浸於自責中幾乎麻木的思緒,不自覺地被久川這出乎意料的動作,輕扯了出來。
  久川不說話,一時茫然於青年舉止的穗羽抬眸望去,映入眼簾的是青年冷峻如常的眉眼,好似此刻的騷亂真的完全影響不了他。
  嘴唇輕顫,穗羽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在這裡做什麼?」
  那雙楓紅的眼瞥了過來,「發生什麼事了?」
  穗羽神情一滯。發生什麼事了,她也想問自己這個問題。她輕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指,鯁了半晌才勉強組織起話語回答,「儀式出了意外,魔物闖了進來,神子大人他……」
  後半段話在舌尖打轉,穗羽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久川等了幾秒,他乾脆地接過話,「魔物打傷了神子?我聽見其他人在討論了。」
  垮下肩,穗羽點了點頭,對自己不必親口解釋竟感到一絲微妙的慶幸,而後是意識到慶幸而生的自我厭惡。她忍下滿溢的罪惡感,緊繃到了極點的情緒卻被這絲厭惡感壓垮。
  「牠們出現的好突然,大家都在努力阻止,身為護衛……我應該要保護好神子大人的,但我卻沒有攔下牠,我什麼也沒能做到……」
  穗羽用力咬了下唇,蜷縮著身子自虐般地往下說,壓抑嗓音裡的哽咽連久川都留意到了。
  「我以為我已經決定,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神子大人,可是……是我害神子大人受傷的,我、我根本沒資格當神子大人的護衛……」
  緊繃到麻木的情緒就像是忽然有了宣洩口,穗羽低著頭,打從心底對自己感到失望透頂。到頭來她還是不夠強大,神子大人交給她的劍沉甸甸地掛在腰間,她卻沒能達成守護的責任。
  『我一直都很慶幸當時選擇了妳。』
  ──但是,神子大人,我辜負了您的期望與信任了啊。
  伸手掩面,壓抑著啜泣的穗羽徒勞地想掩飾自己的脆弱。她只是一次又一次讓神子大人失望,從神降之日到今天,在這些真正需要她的時候,她都沒能盡到應盡的責任。
  這樣的她,到底有什麼資格擔任神子大人的隨身護衛?
  她到底有什麼資格被神子大人如此看重?
  「但他沒死,不是嗎?」
  問句落入耳裡的瞬間,穗羽呆了呆,顧不上拭淚的她反射性抬眸望向久川。微蹙著眉的青年沒有否定或質疑,彷彿就只是在陳述事實。
  「妳是他的護衛。這種時候,妳還在這裡做什麼?」
  「……」
  穗羽怔愣著沒馬上反應過來。久川直接到有些單純的詢問與她一路回來的複雜心思天差地別,反倒打斷了她的悲傷。
  糾結的思緒一時理不出個頭,被無心之舉從思緒中抽離的穗羽遲疑反問。
  「你……不覺得我是個失敗的護衛嗎?」
  穗羽問的認真,久川同樣答的直接,「嗯,如果妳打算只是坐在這裡的話。」
  「……」
  無言地抹掉眼角的淚,聽明白久川意思的穗羽頓時有些恍然。如果只是坐在這裡的話──倘若此時面臨這種局面的是久川,肯定不是獨自待在角落裡哭泣自責……他正是那種會努力再去做些什麼的人吧?
  ……那她呢?她還能做什麼嗎?
  「……久川,你也有遇過類似的事嗎?」輕咳了聲,坐直身子的穗羽遲疑地問,雙手下意識在膝上緊握成拳,「就是,像這樣,以為絕對不會倒下的人突然出了事……你會怎麼辦?」
  她說的含糊,久川卻能明白她的意思。青年並未拒絕回應或是敷衍以對,他轉開的視線盯著前方,像是在遙望著某個已經不在了的人。
  那道身影那麼清晰地被這個問題勾起,即使已經過了這麼久,他依然能清晰地憶起那一天,還有奮戰至最後一刻的、他的老師。
  「不算突然。」閉了閉眼,久川如此回應。
  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的,沒人知道前一天還一同奮戰的同伴,會不會在隔天的戰場上重傷甚至死去。那一天混在日常裡,來的毫無預警,他們卻非毫無心理準備。
  「我的老師……那一天,他用命救了我們。」
  他的嗓音有些輕,穗羽留意到青年總是冷峻的神情裡洩漏出的一絲柔軟,好似信任或懷念。久川轉頭看向她,穗羽在他的眼裡看見了從未動搖的信念,「他相信我們。所以,我會完成本來由他完成的事。」
  老師教了他許多,唯獨沒提過「那一天」到來時希望他怎麼做,但在那個當下、在無措蔓延之前,久川沒有多想就站了出去,先一步壓下愕然與悲痛,代替老師肩負起了引領眾人的責任。
  按上胸口的手直指向天,象徵著最後而純粹的敬意。久川知曉老師的覺悟,更明白他對活下來的人有何期許,他始終相信老師一定是信任他們,才能在必須搏命的時刻毫不猶豫地奮不顧身。
  捏了捏手指,穗羽下意識地呢喃,「……要是我有你一部分的勇敢就好了。」
  久川仍未完全明白穗羽的惶然,卻能察覺她此刻還想做些什麼的心情,於是他道:「妳的傷。如果還想幫上忙,至少得先顧好妳自己。」
  愣了愣,穗羽沉默數秒。愧疚與罪惡感沒有消失,想幫上神子大人的心情也沒有,她依然認為自己不夠資格,但這種時候她該做的……絕對,不是在這裡自責哭泣而已。
  神子大人最掛心的是常日城,並且同樣相信著他們。她還可以做些什麼去回應神子大人的期待,而後,等到神子大人醒來──
  胸口依然隱隱作痛,卻不再那麼麻木。穗羽抿著唇,她伸手抹乾眼角,有些堅定地、輕點了點頭。



  當提歐與卡貝恩神官安排好一切,與跟來的尤菈一同返回偏殿時,夜已深。
  事發突然,就算是他們也絕非毫無動搖,但勝過了驚愕的責任感還是讓他們飛快冷靜下來主持大局。也幸好早在一年前他們就擬好了意外變故後的應變措施,才沒在神子倒下、常日城驟失保護的局面下自亂陣腳。
  神子的倒下足以讓所有人動搖,但越是這樣危急的時刻,領導者們的冷靜對穩定人心越有幫助。在神子大人倒下的消息傳遍全城以前,由三神官共同發佈的公告就已經貼了出去。
  同一時刻,提歐已著手佈置起常日城的守備工作,與他一起的還有尤菈,兩人俐落分工,一人領導衛兵隊保持冷靜,一人帶著同伴踏入人群安撫人心,為的就是先一步避免城內的混亂。但即使如此,局勢還是讓他們忙到深夜才得以喘一口氣。
  在神殿會合時,看著彼此的狼狽與疲倦,三人在一瞬的感慨後便交流起各自負責的狀況與問題。今晚只是稍作休息,他們都很清楚明天還有得忙。
  「你們說,神子大人當年問我們那個問題時,是不是早就考慮到了這一天?」
  揉了揉眉心,在踏入偏殿以前,卡貝恩神官有感而發地這麼道。
  神子大人已無大礙,只是昏迷未醒。提歐找了副隊長討論接下來衛兵隊的調度與安排,前去探望神子的卡貝恩神官與尤菈則在門外碰上了守著的兩名護衛。
  「哥哥、尤菈姊……」
  穗羽低聲喚道,雙手環胸倚著牆的久川沒開口。見自家妹妹明顯打起精神了些,卡貝恩神官暗自鬆了口氣。
  「我們來看看神子大人。」
  穗羽點了點頭。
  不願打擾到神子,兩人只在房裡靜靜待了一會兒便離開,臨走前尤菈嘆了口惆悵的氣,卻沒多說什麼。
  兩人出來時,談完的衛兵隊正副隊長正好領了換班的衛兵過來,穗羽本想堅持自己還能繼續,然而提歐瞥了她一眼,一句不容反駁的「不行」就扔了過去。
  「但是、隊長──」
  「穗羽,妳跟我來。」
  尤菈伸手摟住還想爭取的穗羽的肩,給幾個男人使了個眼色便拉著困惑的少女走人。對此,提歐面不改色地交代兩名衛兵守好、有什麼狀況就回報給副隊長,似是毫不在意走的乾脆的尤菈。
  久川依舊冷淡,見沒自己的事了便轉身要走,但沒走兩步,他就聽見身後傳來提歐的喊聲。
  「喂,等一下。」
  腳步一頓,久川回過頭。他沒計較提歐話裡的不客氣,但卡貝恩神官已抬手攔住提歐,示意由自己來開口。
  「我們想查魔物是怎麼闖進來的,明天早上,你願意過來看看嗎?」
  今天太過倉促,收拾善後已讓他們操盡了心,大家都累了,除外也有考慮到白日較方便調查的原因在,詳細調查的事便挪到了隔天白日。
  久川半瞇起眼,思索幾秒後同意了。
  卡貝恩神官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那就先謝謝你了。」
  ──至此,他們今日所需做的所有安排與準備,總算都完成了。
  夜漸深,月色朦朧投下了光。兩人前後出了神殿,各自走往了不同的方向。
  「你要回城牆那邊?」
  「當然,我們得守好常日城,總不能讓神子大人連休息都不安心吧?」提歐理所當然地道。他必須回去坐鎮,一個威嚴十足的衛兵隊長還是挺能讓底下的人安心的,「至於這裡,有老姊在,你擔心什麼?」
  「我沒擔心呢。」卡貝恩神官輕笑,「別太累了,記得休息。」
  「走了。」
  提歐不置可否地擺擺手,大步離去。偏殿外只剩卡貝恩神官獨自一人,他抬眸望著夜色,想起自己繼任神官的前一夜,神子大人笑臉盈盈地對著他拋出了那個問題──
  『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會怎麼做?』
  他收回視線,重新邁開步伐。
  『三神官的責任是守住並引領常日城,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不會辜負您從最初至今對我們的期待。』
  當日的承諾,現在正是兌現的時候──他們絕不會辜負神子大人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