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刀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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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20
身形佝僂的士兵在廢墟與野火中蹣跚而行,懷裡抱著詭譎的白色玉石。

他的雙眼渙散,表皮血管流過金色的濃汁,雙眼瞪得浮凸。

他四周是被偽聖骸們搗毀的屋舍,倒塌的壁面下是血漿與臟器的混合液體,似乎還溫熱著。

一對母女倒在路旁,屍骨未寒,如果他還足夠清醒,他或許可以辨認出自己曾經的妻女。

士兵的樣子與其他怪物有所差異,看上去非但沒有暴力傾向,甚至沒有任何生理反應,只是像傀儡般抱著白玉前行。

他來到一座寺院之前,其祭祀著耀天 煌政的遺體,傳聞中一手建立九天帝國的傳奇人物,亦有傳說認為其曾擁有六帝的資格。

無論如何,如今九天帝國已分裂成濟天京與九天城,九天城的人民雖然受唯聖派帶來的災難席捲,但在此之前便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過是歌頌著昔日的榮耀。

他踏入寺院之中,內部奇蹟似的未受到任何人破壞,依舊保持著莊嚴和肅穆。

士兵跨過符文構成的圍欄,走到靈柩之前,以那脆弱的身軀推開上蓋,竟然出現了一道向下的樓梯。

他勉強自己踏入靈柩中的樓梯,不慎一個摔跤,抱著白玉喀噠喀噠的向下滑去,隨後重摔到冰冷的黑色地塊,發出沉悶撞擊聲。

引入眼簾的,是一座奇怪的祭祀場,五座巨大的石臼圍繞在中央的棺木,刺激的化學藥劑味道瀰漫於沾滿乾涸血跡的儀器之上,暗示著曾發生於此那慘無人道的儀式。

「耀天大人……耀天大人……不要拋棄卑臣……不要拋棄卑臣……」

如船夫般穿著的男子半身聖骸化,他複誦著難以理解的話語,在地上哀鳴著,手上貌似抓著孩童的斷臂。

士兵對他視若無睹,默默爬向了中央的棺木,推開了棺木上蓋。

在蓋下,是具乾涸的屍體,其胸腔有被劃開又縫合的痕跡,但屍體本身卻並無腐爛的跡象。

他撐起了身子,高高舉起手中的白玉,接著一下、兩下、三下,猛烈敲擊著屍體的胸腔,像是要將其敲碎似的反覆動作。

在不知第幾下後,白玉竟被『敲』了進去,與屍體融合在了一起。

以此為契機,屍體長出了金色的樹根,漸漸向外蔓延,吞噬了士兵,吞噬了石臼,吞噬了船夫。

就像播種後發芽,貪婪的吸食養分,並蓄勢待發。



「該死,沒完沒了。」

「明明貴為原一國皇女,講話似乎完全不留口德呢。」

「很抱歉啊,我本性如此,尤其是對待你們這種垃圾。」

皇宮已被毀得面目全非,模仿巴洛克風格的石柱皆已傾倒,和式的植栽在魔法的影響下變成奇形怪狀的廢棄物,九天風格的壁畫被撕裂成渣。

持續有天花板的碎片落下,像是建築在落淚,又似衰敗的酸雨,在逐漸升起的月牙襯托下顯得悲壯,而這些崇尚權力與名譽的象徵則顯得悲哀。

艾爾比周身纏著濃烈的暗魔力,身上的歌德禮服一塵不染,倒是『山鵲』已經破破爛爛,彷彿一個被強制拉起的舊娃娃。

某種程度上,這大概也不是比喻,畢竟真正的山鵲,大概率是死了。

自祖國崩潰以來,艾爾比花了整整五年,調查了一切殺死魘之王的可能性,極力補充任何足以當作手牌的殺手鐧。

除此之外,還調查了唯聖派的主教,試圖找出至今仍未被查出真身的幕後黑手。

——那名促成魘之王降臨在艾利基亞的幕後黑手。

「我憎恨魘之王,我時至今日仍然可以夢見那怪物站立於艾利基亞國土上的地獄之景,在此之上,對於開啟定位標,使魘之王率領軍隊傳送到艾利基亞的你,我更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

艾爾比的語氣始終沒有起伏,與其說不帶感情,更像是因怒火中燒而咬牙切齒。

「確實會被妳憎恨呢,但艾利基亞繼續強盛下去,大概會變成不亞於魘之王的災害吧。」

「嘖!自視甚高,手段下流,令人齟齬,從外面那群怪物就能看出你的噁心,誰給你臉講出那段話的?」

「那些屍骸組合體在我意料之外,我雖然刻下了聖骸化的魔法,但倒也沒做到那程度。」

有其他人從中作梗。艾爾比雖然聽出來了弦外之音,但她完全不在乎。

沒人能用旁觀免除放任殺戮之罪,尤其是促成慘狀發生的始作俑者,正一臉彷彿在表示那些人死有餘辜。

故國的景象再次浮現腦中,艾爾比本性徹底暴露:

「禍害人間的孽種!」

艾爾比的魔力通過手上的黑傘傳導,將魔力散發到四周,形成簡易的領域,用以應對『山鵲』的『手臂』。

『山鵲』四周由魔力構成的透明手臂不斷被扯斷與切割,卻仍然像是無所謂一般重新長出。

其上所纏繞著的白色霧氣則一點一點的撕扯著艾爾比周身的魔力,以不容小覷的速度侵蝕著。

一開始,艾爾比認為那只是某種難纏的魔法,但隨著交戰時間拉長,她逐漸發覺不對勁。

『山鵲』給人感覺本性奸詐、傲慢,但在戰鬥的過程中,這樣的性情似乎漸漸磨得沉穩,卻更加目中無人,原本像是某種平日偽善的奸詐國王,現在更像是唯我獨尊的執行者。

艾爾比推測,這些手臂是某種偽裝,讓『山鵲』像是山鵲,或是說山鵲的本性,越是撥開與破壞,越是『殺掉』山鵲,其思想就越接近奪舍者。

也就離唯聖派主教的真身更近一步。

她身邊出現數道法陣,魔力在上方開始凝結與構築,開始勾勒出細緻的線條,形塑為烏黑的騎士甲冑。

這些甲冑身高兩米,有的手持劍與盾,有的手持長槍,他們內部只有魔力模擬的骨架,外型高大挺拔,猶如城牆,朱紅披風印上金色紋章,那是由橄欖枝包覆的不滅之火。

「艾利基亞黑騎士,繼續追擊!」

與平時不帶抑揚頓挫的語調和憤怒時的激動不同,艾爾比現在的一字一句蘊含著十足的威懾力。

這些被召喚的騎士雖然僅需要透過魔力就能操控,但艾爾比的『命令』卻讓它們在剎那間燃起了士氣,義無反顧向『山鵲』發起進攻。

透明手臂握有聖魔力凝聚而成的巨劍,向著最前方的騎士狠狠劈下,未料那騎士以身為盾,哪怕劍自右肩深深切入了驅動甲冑的核心,仍死死牽制住『山鵲』的攻擊。

另一名騎士藉著機會高高躍起,俐落的劈開了這一隻透明手臂。

「看來對身為操偶術士的我而言,作為召喚術士的妳根本就是煞星啊。」

「自詡聖職者就請乖乖當聖術士。」

「我本職是雙修的,毋須多慮。」

「嘖!真令人看不順眼!」

世界上所有人都會用魔法,但要能自稱為術士,必然有所專精。

操縱著外面的屍體怪物,同時靠著代理的軀殻與艾爾比長時間纏鬥,無論是技術還是操偶所需之魔力總量,敵人本體肯定都遠超常識。

艾爾比透過消耗魔力召喚的黑騎士,僅需一具就足以讓一隊高級冒險者陷入空前絕後的苦戰了,但眼前的『山鵲』,至少擊敗超過五十具了。

對方本尊究竟多麼強大?艾爾比將這問題壓至心底,全力思索著擊敗眼前這個惡敵的方法。

要殺了他?但對已死的敵人而言毫無意義。
破壞施術核心?但破解對方手段的方法並不存在我所有的知識中。
消耗魔力?手牌不足,我對那傢伙到底尚存有多少魔力也無從知曉。
妖術突襲?這是莉戈的專長,於我個人而言太過無謀。
斷開操偶連結?這東西估計是自律式,意義不大。
解析他?要在戰鬥中解析這種異質物,我可不是賢者或神明。

艾爾比嘆了一口氣,將雙手合十。

「只能放手一搏了。」

雖然某種程度上符合她的作風,卻始終是她不想走到的最後一步,畢竟這意味著她無法繼續保持從容。

將傾盡所能!

「原本希望能優雅一點的。」

空氣中流淌著的魔力開始出現異狀,『山鵲』發覺艾爾比不太對勁,行動似乎也開始激進了起來。

黑騎士們也並未怠慢,架起菱形盾陣,哪怕因巨斧而粉身碎骨,哪怕因大劍而四分五裂,皆如巨石般無所動搖。

在那無懈可擊的守護陣列後方,艾爾比凝聚了如洪水般無以計量的黑色魔力,在攤開的掌心凝聚成完美球體,像是從現實中脫節而出的星體。

一切,向那球體聚集,即便簡易,但無疑是小型黑洞的雛形,足以輕而易舉壓碎人體。

在球體完成的瞬間,黑騎士們盡數崩解,重塑為巨大的劍刃,共組為壯觀的劍陣,向著敵人疾馳而去。

如狂風驟雨,『山鵲』被迫沐浴在這兇暴的突襲之中,即便如此卻依舊無以動搖。

但只是這樣就足夠了。

「你分神了啊。」

「什麼!」

沒有施法時間,沒有禱詞,甚至沒有一絲波動,艾爾比在眨眼間出現在他的眼前,那是猶如神技的完美空間魔法——『瞬間移動』。

五條透明手臂將持有武器切換成盾牌擋在身前,從正面槓上了那顆黑色的球體。

「『擬似•小型黑洞』。」

吱嘎嘎!黑球無情的扯下並吞沒透明手臂,『山鵲』見狀不妙,打算強行再新增手臂,然而艾爾比絲毫不給予他這點機會。

無數黑色尖刺自防禦間隙刺穿『山鵲』的四肢,與此同時,皇宮內魔力的流向再次變動,無數顏色、大小、紋路殊異的法陣充斥這個空間,就像一片虛假的天空。

「消失吧!『轟擊術式•千重陣列』!」

艾爾比揮動雙手,支配著整片天空。

星辰,那無數的魔法光束像是星夜墜地,沐浴在這片光芒之下,只得留下塵屑。

本就破碎的地板,此時此刻被徹底砸出陷坑,宛如乾涸的巨大湖泊,像是流星的遺骸。

其中,或許是運氣好,或許是留了哪一手,『山鵲』的身體雖然被『蒸發』了,但頭意外的完整,並滾到了距離艾爾比不遠處。

「啊……果然不行啊……」

「……想用區區屍偶殺掉我本來就不可能。」

艾爾比聲音回到平時的冰冷且有些毒舌的調子,哪怕他還在看著僅存的頭部說話,她對『山鵲』貌似不再帶有興趣。

不過,雖然嘴上說的輕鬆,但剛剛的攻擊已經讓她耗費大量體力,心臟震的要跳出一般,只能逞強硬撐。

「雖然想在這裡剔除隱患,算了,反正有別的安排。」

「……像是說自己無所不能似的,噁心。」

「在這軀體徹底毀壞前,就給妳個餞別禮吧。」

「……肯定不安好心。」

果不其然,自廢墟的洞口一窺,一棵數百米高的金色大樹立於九天城中央,那枝芽向四周蔓延,冰霜凝結為葉,給星辰渲染的夜空染上冷冽的色澤。

「……聖典上好像記載過來著,在審判之日,使整個大陸冰封的『大寒災』後,只有『淨邪』能長出,你們果然有手段復刻啊。」

「『淨邪』的葉子能燒灼惡魔,淨化邪教徒,你們可以試著討伐,或是見證九天城的選別,反正我也大致完成了正義。」

「……嘖!居然是『種下』那種東西。」

魘和魔族自不必說,偽聖骸會集體暴走,剩餘的人們會因過剩的魔力而死亡,那無異於屠殺。

艾爾比心裡想著,但只得靠著牆邊,捂著胸口。

眼中的光芒瘋狂跳動,彷若有什麼將呼之欲出,她在胸前用手指筆劃,將自身的魔力再次『鎖』了起來。

她很清楚,就現在的自己還擔不起這股魔力,將動彈不得好一陣子。

「……真令人厭惡啊,這算哪門子正義啊?」

「就像君王審判逆賊一樣啊。」

「……君王?」

「我只是清除著不和諧的雜音罷了,你明白吧?」

「……開什麼玩笑,我絕不承認這是正義,我才不是你。」

她回憶起那總是如慶典般熱鬧的市集、華麗莊嚴的城堡、剛正勇猛的騎士團、人民們發自內心的歡笑、立於大地上的旗幟迎風飄揚,最後停留在城堡頂端俯瞰的美景。

過往的艾利基亞是如此,那或許建立於犧牲與鮮血之上,那片和平肯定經歷過征戰,但絕非立於屠殺之上。

那不過是藉口罷了。

「……君王所踐行的正義,絕對不是踏平一切的殺戮,為了大義而毀滅所有,絕對不是正義!」

「妳會懂的,我能保證。」

「……真是噁心,給我閉嘴。」

艾爾比皺了眉頭,解鎖造成的反動太強,僅僅一時的情緒過激都讓她感到痛苦不堪,但哪怕如此,她遲早也必須克服。

為了自己的目的,遲早她要將其征服,因為若要將失去的一切奪回、若不想喪失所堅守的信念,現在擁有的籌碼——還是太少了。

艾爾比分散心神,因為自己已然無能為力去阻止一切,只得將視線投向窗外。

忽然注意到了什麼,她露出了笑容。

「......哎呀,總算到了。」

「?」

「……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不過我預料過你的手段,留了點後手,不過即使沒留,看上去大概也無所謂了吧。」

「後手?」

『山鵲』現在能做的,只是等待頭部僅剩的魔力耗盡後屍體崩碎,一時之間不理解艾爾比所見何景,直到『淨邪』的樹枝落地,發出沉悶巨響時,才意會了過來。

「這可真是......」

「……當然了,畢竟是他啊。」

艾爾比微微一笑,雖然她所在的位置根本看不清遠方,但她始終相信著。

相信那道背影能驅散惡意,相信他那劈開苦難。

艾爾比心頭一緊,不知該如何定義這份心情,但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絕不願去失去他。

因為那是在無所適從的光芒中,唯一令人心安的黑暗。

「……拜託了,讓懦弱的我再依靠你一下吧。」

「……」

『山鵲』看著艾爾比,他以無力去思考或回應,瞳孔逐漸開始渙散。

雖然只是一介人偶,內裡是其他人的靈魂,那靈魂甚至不過是複製,但終歸原是人類。

將死之際,逐漸浮現了走馬燈,但這不屬於山鵲,而是『本尊』殘留於此的片段。

視野慢慢的被鮮血浸染,破碎的皇宮隨之變化:化作怪物的人類堆積在一旁形成大灘肉泥、鎮民屍體破爛不堪且支離破碎、身穿白袍和黑袍的軀體被切成碎塊撒落四周。

逸散而出的魔力融入地面上不知何時悄悄繪製的紋路流向不知名小鎮的中央,持續為了金色的巨木『淨邪』供輸養分。

這幅景象多由她親手所鑄,但另外不在她設想中的範圍,則由對方所致。

作為至高神忠實的信徒,她以奔赴眾多與惡魔和魘的戰爭為榮,她手刃無數威脅人類的惡敵,她無所畏懼,她以此為己任。

不過,若論及現在的她是否存在著足以使她真正恐懼的對象,那毫無疑問存在。

不僅是曾降臨於艾利基亞的魘之王,亦包括存在於眼前的『怪物』。

由無數骨頭拼接而成的巨翼於『淨邪』頂端張開,彷彿欲將天空吞噬殆盡。

無數信徒群起攻之不過逆流而行的蜉蝣,自身亦如巨獸前的螻蟻般不堪。

任何信仰、任何正義,若不具備足夠力量,一旦在那樣的存在面前,她清楚明白著——一切都將被徹底否定。

那是刀刃,那是將一切障礙劈砍而開的利刃,那是碾碎一切的屠刀。

那是能夠吞噬光明與黑暗的漆黑之刃。

「這可真是……」

「難以置信……」

緒看著眼前的景象,擠出了微弱的驚歎。

自小身為至高神教的信徒,對『淨邪』的傳說自然瞭若指掌,對於眼前的這顆金色巨樹,她自然是相當驚訝。

然而,真正讓她發出驚嘆的,是那對於樹頂張開漆黑羽翼,猶如裂痕,將天空撕扯開來。

將常識給徹底打碎的異常之物,這便是她的第一印象。

緒全身上下止不住的顫抖著,恐懼、畏怯,以及發自內心無以抑止的——興奮。

「啊啊,這就是那個『殺神』的……」

緒眼中,那對黑翼慢慢翻起了她自身都不明白的情緒,逐漸佔據了心頭——或許,那是某種熟悉,而令人略感懷念和欣慰。

就像來自不是自己的自己。

「那到底是什麼鬼……」

夏陽和冬月的衣裝早已變得破破爛爛,經歷了與薩利雅的戰鬥後,兩人多少都帶了些傷,結果最後對方卻鑽了空隙逃走了,使兩人感到不悅。

但巨樹頂端的黑翼,卻使二人驚愕到將其它事徹底忘卻。

冬月看向黑翼一言不發,夏陽則話中夾雜迷惑與些許害怕。

對那前所未見之物望而生畏,對這對黑翼未曾張向自己而倍感慶幸。

「簡直就和『她』一樣啊。」

戴夫仰望那高懸在空中的黑翼,心裡想著過往,不禁脫口而出。

那逾千年之久的帝國,於將近三十年前因不同地區的發展水準與帝位間的衝突,最終撕裂為濟天京和九天城。

戰爭自內戰到分離戰爭持續了九年,期間兩國中央的小村子小領地漸漸獨立,像是感受到危機一般,成為了第三方勢力,擴大了規模。

戰火愈加旺盛,宛如地獄於人間延燒。

而就在那一夜,那把橫插進來的黑色刀刃瞬間止住了干戈,就像視戰爭為兒戲、砧板上的魚肉,以開玩笑似的力量強制停止了戰爭。

那道光景,時至今日依舊烙印在他腦海之中。

美麗,而令人髮指,就像神的雕刻。

張開黑翼的『天使』輕輕降臨於戰場中央,一瞥,便如湧潮軍勢,不言自明的恐懼深植每一個士兵心中。

時至今日,倖存下來的人們至今仍能聽見『天使』的低語:
『不覺得,有些鬧騰了嗎?』

「那就是……頂點嗎?」

寒梅將手伸向那高空,輕輕拾取了飄落而下的黑羽,既灼熱又寒冷,冰涼卻又溫暖,其色澤令人目眩,指尖因那異質的力量微微發麻。

啊啊,如此美麗,如此動魄人心,前世的地球上不可能存在這樣的造物,cg特效也達不到這樣的效果,只有在這個世界才有可能感受到的壓迫感!

如果,自己擁有這樣的力量……

「吶,亞達布。」

「我在,首領。」

寒梅的臉上仍帶著淚痕,但雙眼已然澄明如鏡。

「我們的組織,時至今日依舊沒定下一個名字,對吧?」

「欸?啊,確實是,畢竟無暇顧及。」

「我要將組織,給命名『破天』。」

「破天?」

「哪怕只有一點也好,我要企及那個光景,我想要破除我們所遭受到所有不合理,我再也不會……失去任何夥伴了!」

如果失去一切是命運的話,我現在就要將一切從命運那奪回來。

「用我的心、靈魂、精神起誓!凡失去的一切,我要奪回!」

命運曾奪走了我的性命、我的生活,現在又奪走了我如同家人的夥伴,我已經受夠了!

我要親手破除命運!為此,必須擁有力量,哪怕不擇手段!

像把戰矛,直指前鋒!

「……」

刻俯視著殘破的九天城,不帶一絲情緒的面龐拂過一縷擦身而過的殘風。

身後那對黑色的翅膀將他懸在了空中,即使是天生擁有翅膀的種族,也會為這不詳之翼嘖嘖稱奇吧。

他的翡翠雙眼是全身上下少數明亮的特徵,此時正映照著不堪入目的景色。

那是被死亡浸染,並走向破敗的國家。

地獄,若人們得以一睹陰間,那麼折磨罪人的地獄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但是,人類真有審判罪人的資格嗎?

刻閉上雙眼沉思,世界上有法律、有道德,隨之而來的是刑罰、輿論,期中夾雜了多少主觀?多少獨斷專行?

或許罪人的定義,就是人們為了放逐危害群體的孽物吧?

但是,這裡的所有人,真的都是罪人嗎?

刻手上的青筋漲了幾條,重新睜開的目光宛如出鞘的利刃。

「一直以來妳所看見的就是這些嗎?就像那天的光景一樣嗎?」

如果一個人讓自己的正義無限擴張,那麼所謂威脅其正義的『罪人』,究竟要增加到多少?

「看到這樣的地獄,要不起殺心果然很難吧?」

推論也罷、猜測也罷、直覺也罷。

即使行動出於信仰,塑造這一地獄之人依舊是堪比惡魔的狂人。

而那狂人如果不被制止,甚至將侵害自己所珍視的一切,那便是敵人。

人類或許從不存在審判的資格,但是為了守護珍視的一切而施展獠牙,是生物所印在基因中的本能。

那麼,理由已經不重要了。

——我只斬殺我的敵人!——

「『漆黑之刃』!」

少量、但是濃郁。

似是魔力、似是群蟲。

似是夜空、似是淵底。

似是那萬千溶於其一。

那色澤自刻身上逸散而出,緩緩爬上其手中的大刀,一點一點的將其完全包覆。

『那是黑色本身。』若存在第三人,第一眼大概會將這介於液態與氣態的未知聚合這麼形容吧。但很快的,就會察覺那物體實際上不存在任何一點可辨識的顏色,僅僅是無色而已。

然而,沒有任何光芒能穿行而過,亦無法在其上折射,只能被徹底的吞噬、消滅,所以肉眼無法辨識出顏色,自然無法在腦中為其塗上色彩,於是人腦依本能自然而然的將其染上了默認的色階。

便是一片『漆黑』。

那片漆黑,此時已形塑為一柄巨刃,高高舉了起來,被遮蔽的明月彷彿分成兩半,連天也要為其讓路。

刻雙臂發力,青筋暴脹,那彷彿高塔的大刀轟然落下,大氣被其切開,風暴因其而生,與那被稱為『淨邪』的巨型大樹相互碰撞,巨響震撼天際,震撼每一個能一睹此光景的心臟。

那聲,像是天空的悲鳴,像是意志的呼喊,『淨邪』那象徵神聖的象徵僅僅在瞬間便搖搖欲墜,只因其無以抗衡那漆黑之刃。

先是一道巨大的裂口,再是極深的塹口,那比屋舍要粗大的巨樹竟在瞬間如柴火般被劈開,像神話中支撐世界的巨樹被天空壓垮般,宛如劇作家撰寫的史詩。

被刻砍出的裂口,那異質的力量夾雜大量的暗魔力,如墨滴入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深入了巨樹的軀幹,使其脆弱,並蠶食著。

最後,金色徹底染成深暗,崩解成無數細小的碎塊,最後四散為風中粉塵,並消弭於無形。

刻的黑翼,像一朵黑蓮,綻放於每一個人的眼中。

彷彿在向世界宣告:刀刃已再次出鞘。

「……」

有著貓耳的少女靜靜望著黑蓮,並目送著其逐漸消失。

「沒想到才過了五年,就掌握到這程度了,姓齊玄的果然『都是』怪物喵。」

莉戈的髮絲隨著風拂動著,血紅色的雙眼矚目著城市的光景,細長的瞳嗖地拉的更尖,像是欲將其捕捉一般,哪怕不再如須臾之前繁華。

她蹲坐在五行塔的塔頂,雖然因為意外而被徹底置之度外,但是她仍竭盡所能注視著城中動向,以防任何紕漏,隨著事情逐漸走向落幕,她也開始行動了——為確保毫無瑕疵。

「接下來,就是『女僕』的工作。」



城外,廣袤的田地供應著九天城的運作。雖然以一國來說,某種程度上略顯寒酸,但透過蓄水池及自城鎮延伸而來的灌溉取代栽培,儼然成了不如小覷的糧食產地。

而其中一道偏僻的灌溉渠道中,一人如同破爛的抹布般漂流而下。

當流速漸漸趨緩,那人漸漸有了動靜,將滿是髒污和血痕的手緊緊扒住水道邊緣,緩緩爬了出來。

「怪物……那兩個龍人是怎麼一回事。」

雖說是僥倖,但仍是靠著『淨邪』出來的剎那,鑽進了巷口邊的灌溉小道,勉強保住了自己的命。

薩利雅就著水面中看著自己狼狽的臉,回想起剛剛所見之景。

「龍人完全龍化,有六米就很不得了吧,那兩個傢伙,至少也有十米以上,我卻從未聽過他們,究竟是……」

苦悶、挫折,薩利雅胸口憋著釋放不出的情感,任由晚風吹拂著自己的臉龐。

他並沒有見證到『淨邪』被毀的一幕,但他也猜到了是誰的手筆。

無論是哪一件事,他都失敗了,而且是令人絕望的失敗了。

或許主教達成了自己的目的?或許主教並不在乎事情的結局?無論如何,這般落魄的自己依舊是拖其後腿的累贅。

或許,對力有未逮的自己感到憤恨,才是胸口這股心情的來源吧?

「作戰技巧青澀卻力量強大的雙子、艾利基亞的皇女、奈莉亞家現任家主,甚至連漆黑之刃也……」

雖然只是想試圖為自己的不堪找藉口,但薩利雅心中確實有種預感,這不尋常的隊伍,也許將在這片大陸上掀起某種波瀾。

若處理不好,將是唯聖教派的一大威脅。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望向了九天城。

夜色下的九天城,曾壯麗而誘人,然而華貴之下,只是舊人的腐毒,對古舊榮光渴慕的蛆蟲,終歸只能匍匐在濟天京之下,向著鬼怪去渴求力量。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自己或許也會是那大街上談笑風生、不知自身淺薄的一員,然後在沉迷紙醉金迷的同時,成為唯聖派主教所肅清的對象吧?

薩利雅胸口隱隱作痛,一道觸目驚心的解剖痕跡自胸腔延伸至下腹部,似乎在提醒其曾遭遇到的不人道。

從那之後,他就決定了自己的路,並不再後悔。

自九天城的城牆之上,他彷彿看見了往昔的金星在閃耀著,雖然與自己的緣分已被這座城市親手斬斷,但無可否認,這裡仍然是自己人生的起點。

「這裡,一定要迎來改變……嗯?」

亦是,迄點。

那道金星並非因疲勞產生的幻覺,而是奔向自身的魔力洪流。

一時間,奪去了他的右臂。

「啊啊啊啊啊!」

肩膀以下徹底消失,側腹被颳去一層,受傷的部位像是被電焊一般焦黑,不但流不出血,自癒能力也完全失效。

「該死!究竟是誰!」

「是我呦。」

眼前的空間扭曲著,逐漸形成奇異的隧道。

一名女子從中走出,令薩利雅不由得瞪大雙眼。

「妳……」

女子除了遮住下體的破布以外幾乎一絲不掛,然而裸露出的卻不是什麼吹彈可破的肌膚,而是精巧的機械部件。

雕上魔紋的金屬雙腿、由無數人造肌肉和機械零件組裝而成的軀幹、披上破損模擬皮膚的左臂。

左臂上伸出的插槽裝上與女子幾乎等高的改裝型機座式魔導光束炮,其上延伸而出的導管連接到後背,似乎是以使用者本身作為能量來源。

看上去像是機器人偶的身體構造,卻有著滴著血液的傷口截面存在於失去了右臂的肩膀上。

「怎麼了?你似乎看呆了呦?」

「我明明看著妳被聖骸殺死的……為什麼……?」

不是別人,正是本應葬於怪獸口中的艾諾。

她微微一笑,將魔力集中於身旁一處,竟打開了像是儲物箱的空間。

似乎是認為薩利雅已失去戰力了,將光束炮收入進去後,便隨意找了個隆起的土丘坐了下來。

「如你所見,我是個改造人呦!身上全是教會的最前端技術,而且不是為維持生命,而是軍用為前提製造的呦!」

忽然出現了一個彷彿和時代出現斷層的人,薩利雅的面部略微猙獰。

「別說擊敗了,居然連傷也沒有嗎……」

「這我可要抱怨了呦,我的身體大約八成左右都是改造的,右臂算是我僅存的部分肉體了,因為你的緣故徹底失去了呦!所以我才小小報復了一下。我雖然擅長收納用的空間魔法,可是並不擅長轉移的空間魔法,導致我根本沒法收回我……」

「開什麼玩笑!邪魔歪道!」

艾諾因為薩利雅的咆哮而一愣,不禁露出了苦笑。

「邪魔歪道啊,真難否認,畢竟我連人都不太算了,但是繼續下去的話,你會變得和我一樣呦。」

「變得和妳……一樣?」

看著薩利雅錯愕的表情,艾諾將視線向上一抬,淡然地開口:

「日旭•黃。」

「妳怎麼……!」

「出生在九天城西城區,家庭環境既不貧也不富,我沒記錯的話,在五歲就發現了對聖魔法的極高適應性體質呦!」

為什麼她會知道這些?薩利雅腦中的思考似乎陷入停滯,他不明白這個今天才剛交手過的審判官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情,令人匪夷所思。

「僅僅是循環聖魔力就能自癒,但做不到再生四肢,但這能力真的很稀有呦,導致在七歲就被綁架了,令人驚訝的是,綁架犯居然就是九天城的政府官員呦!」

別說了!

「畢竟這樣的體質代表絕佳的材料,如果能投入到儀式裡,耀天 煌政就能作為超級超級強大的守護靈降臨了呦!」

別說了!

「所以,這個小男孩就被帶到了秘密的儀式地點,準備被剁掉手腳、剖開胸膛、挖出心臟……」

「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過去!」

薩利雅,這個由唯聖主教賜予的名字,既隨意,卻又意義非凡,足以讓他割斷所有的過去。

因此,當自己的過去被這樣素不相識的敵人道出時,大量的羞恥與憤恨在他身上沖刷。

對此,艾諾僅僅只是繼續念了下去。

「而在千鈞一髮之際,一個至高神教的審判官闖入了儀式現場,殺光了所有的儀式人員,救下了小男孩,因為那名審判官仍處於改造途中,所以遮住的臉和模糊的聲音並沒有被小男孩記得。」

「……」

艾諾和薩利雅同時陷入了沉默。

兩人面面相覷,似是在整理資訊,又似在平復情緒,直至約莫十來分鐘後,艾諾開口打破僵持。

「接下來的故事,請聽一聽關於一個可悲女人的一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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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回想嗎……我是指,這樣有效嗎?我不是打算質疑或是什麼,就是那有點……呃……好吧,我盡量。』
『我記得夢裡,我是在戰壕裡待命,應該是像當年一樣,然後我就聽到了像是振翅的聲音,然後……然後……』
『呃……我看見了一對翅膀,很黑、很大,連太陽也不見,就像是地獄……不對不對,我開玩笑的,我不記得了,怎麼可能是地獄,對吧?對嗎?』
『啊,不好意思,我有點慌了,我記得夢裡我看了那翅膀很久,然後有個東西就投到了戰場上……』
『投……投了一把黑刀……我沒看到!但我知道是黑刀!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我不會在鬧騰了!我真的不會再鬧騰了!』
『拜託不要!不要看我!不要用那恐怖的眼睛看我!不要用那綠色的瞳孔看我!不要!救命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醫生,輪到我看診了嗎?不好意思,我精神不太好啦,可能是因為人上年紀了,常常做惡夢睡不好,所以,我想問問怎麼辦?』
『欸?我剛剛說了自己的惡夢?怎麼可能,我剛剛可還沒開口呢!醫生難道也作夢了?沒事沒事,只是作夢還好啦,只要不是真的就好!不是真的就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擷取自某戰後創傷症候群患者的診療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