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本章節 4523 字
更新於: 2023-08-19
  ***

  翌日。
  海溪橋是被門鈴聲吵醒的。
  她昨晚本就睡得淺,趿拉著拖鞋來到門口,透過貓眼瞅了眼外頭。清晨的陽光下,站著一名長相清秀的女孩,正衝著自己眨眼睛。
  這一瞬間,瞌睡蟲瞬間跑個精光。
  海溪橋打開門:「茵茵?」
  茵茵嘿嘿地笑著:「小姐,好久不見了。」她說著,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來,「謝小姐救命之恩,請您收下我,讓我回報恩情吧!」
  此時,海溪橋身後,傳來中年男子帶著睡意的聲音:「誰啊⋯⋯」
  一看到門外的茵茵,海瀚腳步一頓,撓著腦袋,遲疑道:「妳是⋯⋯」
  「小姐對我有救命之恩。」茵茵露齒一笑,「所以以後,我想待在這裡報答恩情。我很擅長打掃衛生、煮飯、洗衣,想讓我當打架也沒問題!」
  海溪橋:「⋯⋯」
  茵茵確實有當保鑣的潛力。
  對於茵茵的到來,海瀚顯得十分不樂意。
  「照顧我女兒有我一個就行了!」
  茵茵笑咪咪的:「可是,我聽說您的廚藝不精。」
  海溪橋帶著茵茵到臥室裡,關上門,將嘮嘮叨叨的海瀚隔絕在外。
  「是怎麼回事?」
  「領主大人吩咐我過來的。」
  果然是江月白。
  「小姐。」茵茵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抿著嘴唇,環視一眼四周,「您這個家裡,有冤魂來過的痕跡。」
  海溪橋眉頭一皺,冤魂?
  幾乎在同一時間,手機響起,是來自段瑛的電話。她將手機貼在耳邊,聽見段瑛斷斷續續的聲音,那頭的訊號很不好,夾雜著電流聲,像是老舊的收音機。
  「段瑛?」
  這一次,那頭再也沒有傳出新的響動,電話持續了數秒便掛斷了。
  之前,段瑛曾有不小心將解鎖的手機塞進口袋,進而意外撥通電話的情況,海溪橋想著這一次,應該也是意外之舉。
  但不知為何,總惴惴不安。
  海溪橋按下按鍵,又回撥過去,這一次,那頭手機是關機狀態。
  對於刑警來說,手機關機也不算太奇怪,海溪橋還盯著漸漸暗下來的螢幕,心裡有一股異樣。
  她將手機放到床頭櫃上,茵茵的叫喚聲傳來:「小姐,這些衣服是要洗的嗎?對了,這些堆積在一起的衣服,我來幫您熨一下、掛起來吧?」
  見海溪橋神色沉凝,茵茵以為她還在想著剛才的話題:「不用害怕,冤魂已經走了,只要對方不是對妳有殺意,通常不會有危險的,而且現在有我在家裡,冤魂一定不敢靠近。」
  傍晚時分,雲暮合璧,血紅的火燒雲在天邊延展。
  夜幕籠罩而來時,蒼穹彷彿鋪了一塊深黑色的布料,海溪橋將視線從窗外移開,重新拿起手機,給段瑛撥打電話。
  仍是關機狀態。
  忽然就有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從胸口呼之欲出,她撈起椅背上的外套,起身出門。
  段瑛究竟怎麼了?
  秋夜的涼風一股腦撲在臉上,她又打了通電話到段瑛組裡,接電話的是認識海溪橋的一位同事:「段瑛啊?她說要去做調查,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本來還約一起吃飯的,在等她回來呢。」
  海溪橋腳步猛地一頓:「調查?」
  「是啊。」同事解釋道,「最近有棘手的案子,段瑛一直在忙著。」
  「⋯⋯」海溪橋轉過身,朝著反方向的地方走,「我也聯繫不上她,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那頭呼吸凝滯一瞬,隨後傳來從椅子上起身的聲音:「知道了,我去找找她。」
  一通電話結束。
  她住得離案件現場很近,輕車熟路地循著記憶,找到清河街。這是一條僻靜的路,只有拐角處才設立一盞路燈,經久未換,此時冷光黯淡,能見到幾隻飛蛾繞著燈徘徊不休。
  再往裡走一些,周圍的路幾乎要看不清。
  這裡本來就這麼暗嗎?
  海溪橋冒出這個疑問,不過還是硬著頭皮,朝著不遠處的別墅走去。
  或許是有發生過命案的緣故,總感覺毛骨悚然。
  她抬手,不安地摸了摸胸前的項鍊墜子,冷硬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迫使她心緒平穩不少。
  一段平時常走的路,在夜間走起來,彷彿有一世紀那麼漫長。
  海溪橋終於停下腳步。
  一棟龐大的獨棟別墅近在眼前。
  和新聞播報時的情景相同,此時外頭拉上了黃色封鎖線,別墅一共有三層樓高,整座房子隱在漆黑中,蒙上一層陰鬱的灰色,前院的樹木已許久未照顧,探出圍欄的枯枝枒,寒風中顫巍巍地搖。
  她拿出手機,撥打段瑛的電話。
  立時,一道默認的旋律,從別墅內響起。
  「鈴——鈴——鈴——」
  那道鈴聲,就像是在向她招手,邀請她進入。
  海溪橋感受到胸腔處發麻,後頸也涼颼颼一片。
  她站在封鎖線外,只有一線之隔。
  「鈴——鈴——鈴——」
  第六感告訴她,這裡很不安全,海溪橋面色依舊沉靜,但背脊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還是先離開,等段瑛的同事過來再說。
  她下了這個決定,剛移開目光,眼角的餘光,卻掃見一個影子,即使想要裝作沒看見,但眼睛就像磁鐵一般,不受控制地停頓在二樓的窗戶上。
  ——女人單薄的白色身影,突然出現在那兒。
  海溪橋感覺心臟劇烈一跳。
  再次定睛,窗戶裡,已經空無一人。
  在寂靜中清晰獨響的鈴聲,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遠方傳來的哭聲。
  女人模糊的哭聲中,夾雜著一句話:「救救我⋯⋯」
  涼意從後方襲來,海溪橋如遭附身,逃跑的雙腿動彈不得。
  一張慘白的女人的臉,猝不及防顯現於眼前。
  女鬼閉著眼睛,有兩行血淚沿著眼角順著臉頰蜿蜒而下,唇部毫無血色,囁嚅著喃喃自語,說的仍是那一句話。
  「嗚——嗚——嗚——」
  颳起的狂風夾雜著模糊哭聲,女鬼瞬間睜開眼,露出沒有瞳孔的白色眼睛,哭號聲突然變得狂暴:「我的孩子,我要見我的孩子——」
  女鬼的情緒瞬間變得狂亂,嘴巴開始變大,下巴都脫落下來,露出窟窿般的大洞。
  「嗚——嗚——嗚——」

  ***

  在十分鐘前。
  海瀚坐在客廳椅子上,面向廚房的方向,看著茵茵忙碌的身影。
  對於這「霸佔」他地位的女僕,海瀚第一眼便看不順眼了。
  淅瀝嘩拉的水聲充斥在室內,佳餚的香氣,也很快飄散開來。茵茵手戴著隔熱手套,端著一鍋湯,放到餐桌上,又折回去拿了足足十道菜過來,整張桌子都已經塞不下了。
  海瀚眼角一抽:「有必要這麼多?」
  茵茵穿著粉色圍裙,垂下著頭道:「平時小姐受太多的委屈了,以後每一餐至少要有二十道才行。」
  「⋯⋯妳在批評我的廚藝?」
  「沒有。」茵茵仍是那畢恭畢敬的態度,微微鞠躬,「如果造成您的不快,我向您道歉。」
  海瀚將健壯的手臂搭在椅背上,吊兒郎當地蹺起腳:「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妳是誰?那個人派妳過來有什麼目的?」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僕,曾受過小姐的恩惠,如今由主人指派過來,照顧小姐的身活起居,順便觀察她身邊,有沒有怪怪的人。」茵茵說話不疾不徐,「多一個人照顧小姐,還是會比較安全的。」
  「我女兒的安危,不需要外人來插手。」
  茵茵默了片刻,緩緩抬起眼簾,筆直對上海瀚的雙眼,再次開口時,語氣已變得凌厲:「您應該知道,以您目前的力量,是什麼都做不了的。」
  海瀚的臉瞬間一僵。
  言下之意,他的神力,連個女僕都不如。
  戳到他的痛處,茵茵重新低下頭:「我指的是您的廚藝。」
  她的尾音剛落,一道強勁的風颳來,快得只來得及看到殘影,瞬間被掐住喉嚨,「碰」一聲被按在牆上。
  海瀚漆黑的眼瞳,泛出一層銀光,扼住她的手漸漸發緊,低喝:「你們的真實目的是什麼,快說!」
  「大⋯⋯大膽的⋯⋯反皇軍⋯⋯隱匿⋯⋯新娘⋯⋯」
  他的手臂浮出一層青筋,手上使力,茵茵身後的牆面開始龜裂。
  茵茵破碎的聲音,從嘴裡吐出,「⋯⋯小姐⋯⋯小姐⋯⋯」
  ——小姐出去好久了,都還沒回來。
  海瀚呼吸一滯,鬆開了手。
  茵茵雙手摀住喉嚨,咳嗽起來。
  待她重新抬眼,眼前已空無一人。
  她順好氣息,才拍了拍圍裙上的髒污,扶著牆面慢慢地起身,瞥向桌面,嘀咕:「菜都要涼了啊⋯⋯」說著拿了支掃把,掃起地面上的碎水泥。

  ***

  海溪橋在遇到那癲狂的女鬼時,身體如同僵硬的雕塑,半分也動彈不得,她迫使自己挪動手指,撥通了電話。
  一秒——兩秒——三秒——
  她看見有一道銀色的光芒,從天上降了下來。
  女鬼伸著尖銳的指甲剛抓過來,一道光卻將她的手臂砍成兩半,淒厲的慘叫聲響徹整條街。
  「死神、是死神。」
  她跌坐在地,那原先猙獰變形的臉部,顯現出最原始的模樣。
  那是一張中年婦女的臉龐,有些蒼老,眼角堆積著皺紋,她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海溪橋身後,身體開始劇烈地哆嗦起來:「我、我就知道妳認識死神。」
  海溪橋轉過頭。
  在濃重的夜色下,有一抹燈光在不停閃爍,冷光從身後灑在男人的肩頭上,他的眉目輪廓清晰,雙眼如同承載著星辰大海,緊緊鎖著海溪橋。
  「饒了我!」女鬼捂著臉哭起來,「小姐,替我求求情吧,我只是一位普通的母親,丈夫殺了我、奪了我的財產,又娶了在外面的女人⋯⋯」
  「我放不下我兩個孩子,所以才拒絕跟死神離開人間。」她放下手捂著臉的手,兩行鮮明的血淚再次淌下,「我一夜夜,看著他們虐待我兩個孩子,直到、直到他們為了得到我另一半由孩子們繼承的財產,竟然殺了我的孩子,我才會想報復⋯⋯」
  她的目光透出的空洞死寂,漸漸被贈恨取代。
  「我的孩子⋯⋯」
  她本想看著孩子平安長大,孩子卻被丈夫和新歡殺了。
  所以,她的心被贈恨佔滿。
  冤魂殺人,會被關入地獄,在萬年中被烈火灼燒。
  ——但她下地獄也在所不惜!
  於是,她先將那個賤女人砍殺,賤女人一直在喊救命,但丈夫卻逃跑了,頭也不回地逃下樓。那女人看著他離開,在絕望中,直接暈厥過去。
  如同看著丈夫和新歡離她而去一般,她要對方,也嚐到相同被遺棄的滋味。
  那逃下樓的丈夫,則被她拖回來、千刀萬剮,蜿蜒的血痕流了滿地,在丈夫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她模仿著他們夜夜交歡的姿勢,將他疊在賤女人身上。
  老公,你一定不知道,你夜夜跟她做愛的時候,我也時時刻刻,都在旁邊看著吧?
  都看著。
  都記著。
  都忍著。
  只要不傷害孩子,還會一直忍下去。
  她在屋子裡徘徊,最終來到孩子的臥室,看著兩個孩子冰冷的屍身,她撫摸著他們柔軟的臉頰,心中滿是酸澀。
  贈恨沒有了。
  剩下的,是無盡的空虛。
  心臟彷彿被挖了出來,剩下一個大大的空洞。
  她最初的心願,只是想看著兩個孩子,幸福地笑著,平安長大啊。
  她待在孩子的臥室,看著孩子,很久、很久,時而痴狂地笑、時而悲傷地哭泣、時而溫柔地說著孩子愛聽的故事⋯⋯
  過了好幾天,屍體被人們發現,屍體被抬走驗屍,她又眼睜睜看著孩子們的屍體,被剖得慘不忍睹的模樣。
  「好想見見你們⋯⋯」
  「好想見我的孩子⋯⋯」
  有一天,她看見一名死神,從別墅前走過。
  那名死神,似乎也看見了她,但只是遠遠地看她一眼,就離去了。
  她跟隨著死神來到他的住處,那個人叫海瀚,有個女兒,叫海溪橋。
  一個念頭,從心底深處升起。
  死神有掌控冤魂去留的能力。
  那名死神,有個人類女兒,若是那女兒替她向死神求情,那死神,應該會同情她的遭遇吧?
  沒有疼愛骨肉的父母,願意見到別人的孩子遭遇不測。
  「如果那個死神願意幫助我⋯⋯」
  她開始有這樣,不切實際的妄想。
  ——直到現在,現實被打碎。
  女人跌坐在地,絕望地望著前方,凌亂的長髮披散在肩上,她望著前方步步邁來的男人,內心深處,猛然浮現出一股敬畏之心。隔著三米遠,他伸出食指指向她的手,對方只感覺手腕腳腕一緊,被金色的手銬和腳鐐扣住。
  海溪橋看著眼前的一幕,忽然想起初次見江月白的場景。
  空中銀光乍現,破出一個龐大的漩渦,漩渦漸漸地變成一個大門的模樣,李月被上了腳鐐手銬,送進這空間進行審判。
  海溪橋還在看著,身後伸來一隻手,遮擋住了眼前的光景,他的指腹微涼,貼著眼皮,引起陣陣麻癢。她下意識向後靠去,卻靠進他懷中,微微仰頭,問他:「我不能看?」
  江月白垂著眼簾,看著懷中的海溪橋,她的眼睛被他遮住,只露出挺直秀氣的鼻樑,紅潤的嘴唇微張,難得有些憨厚可愛。
  他低聲解釋:「這冤魂死了有一陣子,送往通道的時候,會顯出她真正的模樣。」
  她點了下頭:「那我不看。」
  海溪橋耐心地等著,即使閉著眼睛隔著他的手指,仍能看見一陣強烈的銀光,持續了不出五秒鐘,銀光漸漸地消退。
  他將劍歸鞘,才放下了覆在她眼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