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告白

本章節 7473 字
更新於: 2023-08-18
  仔細想想,我的夢從來都不特別。
  有那麼多在沙漠裡,一人帶著石子、另一人、或一群人上山的故事。
  例如那從山上將戒律與神話帶到臣民中的流亡者,以及百年後、因那戒律而殺伐,回到同座山上,見過大風,見過山崩石碎,見過地震與火,最後聽聞那低微柔聲的人。
  或是那流亡肇始的百年前,將自身的骨肉帶往祭壇走去的耆老,永遠沉默著、未曾透露被賦予的秘密,然後舉刀、刀落,讓世界停在那懸而未決的恐懼與戰慄中。
  這樣與現實互相置換的夢,誰都有過吧。
  因為那山、那荒漠與之上的正午或子夜,都存在任何人的生命裡。

  當沙漠為城市覆蓋,流亡者的故事致使更多人安身立命與流離失所,山還在那兒,
  當山被精確丈量,礦坑、林場與園圃啃食其地表,登山也要付門票時,天仍閃爍無邊無際的空無,似質問也似照看著人們。
  當天也為人的瘴癘所籠罩,為戰爭的煙硝污髒,當人能摧毀彼此與自己時,我們眼裡映照的,便是沙漠裡無聲低垂的夜。
  直到天破山塌,大水漫慢,在另一場夢、另一個故事,那造人的便將人作為石子,補回天上。而我和尚未回到天上的石子,仍在山的殘骸前逡巡,尋覓意義如何可能。
  愛如何可能。
  將愛置於被反覆傳誦與扭曲的神話,如何可能。
  所以,我必須穿過那由城市組成的荒漠。於靜默的蒼穹下、喧鬧的大地間,與摩肩擦踵的人相遇並分離,然後找到那山。
  我要在那山腳找回石子,將年歲裡的等待化作歉意,季節裡的盼望化作謝意,因為這次輪到我邀請他、牽起他的手,往山上走。
  我還要在沿途傾訴我看過的世界,讓他回以困惑、驚訝與笑語,並在那我們不得前進的地方,共同交換對那問題的解答。
  ──現在的你,幸福嗎?

  *

  「這是在開天闢地後很久很久、愛與恨卻還空虛混沌時的事。」
  將子夜分開的白光裡,時君回憶著與薛西斯重逢、不到一周卻似好幾輩子的時光。
  「在溫柔得無須分清自己與他人的愛裡,以及僅依賴本能殺伐的恨中,你失去了制約,停止的時間於焉再次前進。這是第一日。」
  「當愛與恨漸次明晰,生命的意義仍為死亡影隨之時,你想起曾經的約定,並再次找到了我,告訴我你想繼續在世界尋覓真理。這是第二日。」
  「為了解開心底層層的疑惑,為了知道追逐未來的方式,你重新學會去傾聽世界,且在危機下選擇了我,要我繼續伴你左右。這是第三日。」
  「從洪荒孩子們的贈禮中,從曾經背叛過且愛過的同伴那裡,你要我也選擇你,相信你可以將自己從世界那兒收取的,再還給世界。這是第四日。」
  「在我們短暫的分別裡,你聽聞了預言,明白我們都在命運的掌握,也明白命運並非絕對,因為人總能在過往的決定中作出新的選擇。這是第五日。」

  「今天,是第六日。」
  結束他那宛如禱詞,又如承諾的回想後,少年直率殷切的視線停在薛西斯身上。
  「我們被賦予的,是預言以其形象創造的角色。」
  「使得我們在生死、愛恨、疑惑與解答、約定與背叛中,可以成就甚好的事。」
  「預言仍持續,即便並非以我們所想的方式。而我必須為預言的錯誤負起責任。」
  對著薛西斯,少年張開歡迎的雙臂。
  「所以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完成你心中所想之事。」

  可以的話,薛西斯想直接走到時君看似纖弱、卻承載著世界之重的臂彎裡。
  米迦勒的計畫甚麼的,根本不重要。
  他想擁抱少年,浸潤在他的溫暖裡,遺忘周遭環伺的都城、基地與洪荒。
  若然如此,當少年從自己身上獲得愛的那刻,自己也同時明證可以被愛的資格。
  如果預言成真,就為這荒唐世界畫下句點,然後迎接時君所準備的新世界。
  而如果預言失敗,那亦無妨,就讓這世界在永無止盡的衰亡中掙扎。
  只要被愛著,只要用愛回應愛,就已足夠。
  ──可是沉溺在愛裡的自己,就能讓時君獲得幸福嗎?

  「我心中所想,是預言的終結。」
  薛西斯郎聲說到。
  米迦勒睜大了眼睛,但沒有出聲。
  要時君在預言與自己之間做出選擇──她大概是這麼解讀薛西斯的話語。
  這的確也是薛西斯的意圖。
  不過呢,他的目的與米迦勒截然相異。
  他要對時君作出更為過分的事。

  *

  「我要你再次選擇我,並拋下預言以及其他所謂的命運。」
  薛西斯走進時君所在的光裡。
  「我們間的未來,不該由兩人之上的意志決定。」
  「誠然。」
  少年也毫不退縮地回答。
  「擁有自由的你,將改變原先的預言,讓世界迎來新的結局。」
  「不對。」
  他猛地抓住時君的肩膀,少年的驚愕與薛西斯眼裡的決絕相觸。
  「擁有自由,憑意志改變預言的人,應該是『我們』。」
  「我所期望的未來,必須也是你所期望的。」

  「薛西斯……」
  時君明顯地動搖了。
  「可是,要實現預言,單憑人類的心是不夠的。」
  他向後退了兩步,離開探照燈的照射。
  黑暗卻像無法碰觸他似地,為少年周圍泛起的光點驅散,訴說他特異的存在。
  「唯有那以世界為形象創造、卻不堅持與世界有平等地位、倒空自己而成為人,順服至死的,才能作為預言者。」
  「所以,我們不需要甚麼預言!」
  薛西斯激動地跟上前去,想再次抱住對方,卻撲了個空。
  那環繞時君的光彷彿擾亂了視覺,使他永遠碰不到少年所在之地。
  難道時君要變回一個「現象」了嗎?
  意識到時間所剩不多的薛西斯,慌亂找著能留住他的方法。
  「就算沒有預言,沒有你的能力,我們在一起的話也能──」

  「你太任性了,薛西斯!」
  頭一次地,時君無法遏制地喊到,泫然欲泣的表情讓他頓時語塞。
  「若不是因為預言,不是因為我的能力,我又怎麼能遇見你?」
  「正因你所做的一切,我才發現自己擁有選擇。」
  「可是命運並非我們此時此地的決定,就可以打破的!」
  他細小身子顫抖著,垂下頭將雙眸藏在瀏海之後。
  「我所做的……」
  薛西斯不理解少年所指為何。
  時君的嗓音挾著難以言喻的痛苦,以及曾唾手可得卻失去的幸福。
  「現在的你不會懂得我說的話,就如你在其他時刻想說的,也傳不到此刻。」
  他重複初次見面時的謎語,內容又好像有些許不同。

  ──其他時刻的自己。
  「時君……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是在二十年前吧?」
  「在這時空裡,是的。」
  少年惆悵的話語,印證了薛西斯的猜想。
  若預言是超越時間、空間與世界的存在,人反逆一次、兩次、甚至上億次,只要預言在其外無限的世界裡實現,命運仍無法被改變。
  無限的時間中,自己總背叛著,撕裂著時君慈愛的心,將他靈魂的秘密揭露,將他的肉身獻祭,成就所謂的救贖後,不負責任地走向命定的覆亡。
  可是時君仍相信著自己,只因寥寥幾個時空裡,他向命運反抗了。
  而現在,時君給了他自由,不是為了自身的生還,而是為了薛西斯能透過預言,改變他背叛者的角色。

  「薛西斯,這是只有我能完成,且絕對要完成的事。」
  儘管他的身影仍在眼前,時君的聲音卻像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
  「如果要在你和預言間選擇,我必須選擇預言。」
  「因為你一直是預言的一部分。」
  言即此,強烈的光芒籠罩住他的身軀。
  在不遠處觀看的米迦勒滿意地微笑。
  預言成真的時候到了。
  薛西斯已無力干預接下來的發展。
  ──不過,他並非孤身一人。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透過機場的廣播系統響起。
  「……拉菲爾?」
  「別愣在那邊啊,薛西斯,趕快去追他!」
  跑道的燈霎時全數熄滅,同時數台飛機與車輛無預警地爆炸起火。
  當米迦勒企圖控制場面時,耳機響起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別動,別做任何事。」
  半公裡外,在機場頂樓狙擊的加百列說到。
  她嘆了口氣,乖乖舉起雙手。
  「上次這樣被妳用槍指著,是十五年前我出軌的那次吧?」
  加百列沒有回話。
  當然,屏息凝神的狙擊是不可能邊聊邊執行的作業。
  看來對方真的生氣了。
  「會想用預言之類的東西守護妳,可能我真的太累了吧。」
  米迦勒注視火光飛舞的跑道上,趁亂逃亡的薛西斯,悄悄說到。
  「你又是如何呢,重生者?」
  「你要如何說服時君,可以從全世界手中守護他?」
  「得加快腳步了啊,否則預言失效的此刻,沒有任何東西能保護你們。」
  她望著自己手中的探測儀,其顯示的汙染濃度在過去一分鐘裡,已飆升至危險值。

  *

  時君的存在,或許真只能透過所謂的神解釋。
  但儘管總用著饒富詩意與信念的語言,時君一次都沒直言神的名諱。
  或許,那本非能用言語證明的概念。
  奇蹟像來去自如的風般在時君周遭流轉,需要的只是風起時,薛西斯能以雙手接住他那不落俗世、凌空飛舞的身姿。
  需要明證的,反而是作為人的薛西斯,如何能回應超乎人範疇的時君的感情。

  「時君!」
  薛西斯朝曠野裡的虛空喊到。
  機場應該位於都城的近郊,現在四周卻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
  道路、建築與人聲都消失無蹤。
  預言雖被打斷,時君已啟動的、那重塑星球的巨變卻未停止。
  他承載的所有洪荒的集合,將散播到世界,與這世界外更遙遠的未來。
  既然如此。
  「時君,我知道你還在聽著。」
  他竭盡全力地大喊。
  「任性的人是你才對!」
  「的確,在我存在前,你就有著我無法想像的能力,經歷太多我過不了的難關,見過我所不知道的人,甚至是我所不知道的我。」
  「在這即將邁向終結卻依然存在的世界裡,我知道只有二十年前的你,還有過去寥寥數日的相處。」
  「要用這樣粗淺的印象蓋過無止盡年歲裡的煎熬,當然不可能,我甚至不能承諾未來會如何,因為你看到的永遠比我所知的還多。」
  「即便如此,你仍然選擇了我,所以我──」

  薛西斯停止了半刻。
  那過去與薩莫成長時未能領悟的。
  與搭檔並肩作戰時拒絕感受的。
  以及最後,在提洛的面前,懼怕說出的。

  其實是如此自然不過的事。

  「我喜歡上了你,時君。」
  薛西斯深吸了口氣,然後一次說出積累心中的情感。
  「我喜歡重逢那日,於破曉的山谷中,你為天邊泛起的淺藍渲染的側臉。」
  「在寂寥的野地,你走過的山巒、塵土、草原和時代留下的荒蕪,都霎時有了世界的細語,是你教我聽見的聲音。」
  「在血腥喧囂的戰場,你告訴我人和洪荒可能交流,即便那關係時常失衡、錯置、誤解,且不對等。你讓我懂得,即便是這樣複雜不完美的世界,依然值得去愛,值得去理解和守護。」
  「我喜歡你所說的,關於餽贈和回禮的方式。逝者的祈願並非徒勞,而是化作我們此時肩負的責任,成為將來人們開創希望的基石。」
  「我喜歡你禱告的樣子。儘管你言語所向之處是我未能企及的,我仍為你閉上雙眼時的虔敬、雙手合十時的端莊深深著迷,且希望有天,能和你共同向世界獻上祝福。」
  「我喜歡你握住我手時的溫暖,步伐中的優雅,和微笑時輕輕勾起的嘴角。」
  「你踏上的道路艱辛崎嶇,充斥想傷害、利用與否定你的人,我亦害怕自己成為途中的阻礙,憂慮能否明白、支持與承受你所荷的重擔。」
  「你身後的過去同樣撲朔迷離,散布種種超越科學與理性的事物,我也未必有資格或能力去聽聞、看見和面對那仍舊控制著你的命運。」
  「即便如此──且正因如此,請讓我喜歡你,時君。」
  薛西斯將手朝天上舉起,以接近嘶啞的聲音問到。
  「讓我待在你身邊,好嗎?」

  滴滴液體浸潤薛西斯的指尖,順著掌紋流經手腕,從袖口內劃過臂膀,最後停駐在他的胸膛,鼓動著的心臟上。
  他知道那不是液化,亦非單純的雨。
  那是對他告白的回應。
  一個輕巧但與世界等價的重量,靠在了他背上。
  一對纖細卻能連繫起過去和未來的溫暖,環住了他的腰際。
  「……傻瓜。」
  將臉埋進自己衣服的時君,像漂流於汪洋,抓住浮木般地抱緊他。
  時君的淚連同滂沱大雨,打溼薛西斯的身子。
  「這樣預言就真的失效了。」
  「沒關係,你已經做得夠多。」
  薛西斯像過去少年安慰自己的那般,以輕柔的聲音說。
  「世界會終結的。」
  「兩個人共同努力的話,搞不好還能再撐一下。」
  他握住時君的手,希望給對方些許支持。
  「你能保證?」
  「我保證會盡到全力。」
  接著薛西斯轉過身,凝望時君哭泣的臉龐。
  「就算真的撐不住了,世界結束的話,至少也是兩人一起,對吧?」
  他露出笑容。
  那是他二十年來遺忘的,可以暫且將恐懼、算計與擔憂拋在腦後的純粹笑容。

  「呵。」
  倏然,時君亦笑了出聲。
  「真是靠不住的回答。」
  擦去淚水後,少年恢復了往常平靜的面容,但其中似多了份期待。
  「不過我喜歡。」
  他在雨中的雙瞳,比記憶裡的更為濕潤。
  薛西斯轉瞬意會到,那已非淚的痕跡。
  那是個邀請。一個請求的姿勢。
  「待在我身邊吧。」
  時君伸出右手,而薛西斯旋即單膝跪地,將左臂掌心朝上,呈在少年面前。

  首先感知的,是少年指腹的柔緩,然後是他面龐的溫潤。
  雨將自己的臂膀的泥沙洗淨,留下汗水半結晶的鹽,微浮的血管,與爭鬥時留下的疤痕,此刻像地圖般,勾勒出山與平原,河流與湖泊,以及時君即將降落的谷地。
  然後是最初的接觸。
  最初的嘗試裡,尖銳的虎牙淺淺地抵住,壓陷,牽動卻不割裂仍舊密合的世界。
  接著是第二次的嘗試。
  感受著刀似的硬冷,以及若有似無地舌的暖濕。
  第三次,第四次,與之上的綿延無盡。
  以為抵達終點的尚在啟程,以為離去的才正要到來。
  所有事物在路途中猶疑與逡巡、顧左右而言他地等待,直到那刻。
  肌膚張力到達極限。
  任其扯開緻密的紋理,潛入那下方、深處,兩人共享著世間真理的地方。
  於此同時,時君嘴中接受的,銘刻兩股不同熱度的血流,不顧一切地交會,交融,交疊,再注入回他滾燙焦熱的眼神。

  「可以唷。」
  時君說,示意著自己給出更多。
  「填滿我吧。」

  *

  於是,預言就這樣失敗了。
  但世上所造的一切,依然都很好。
  有晚上,有早晨。
  這是第六日。
  之後便是第七日,已經齊全的天地間,一切工作皆然歇息。
  這是個沒有被時君拯救的世界。
  卻也是時君能作為人存在的世界。

  距離都城的混亂之後,又過了十八小時。
  薛西斯熟知的一切都已煙消雲散。
  在城外的河邊,他思考著接下來的事。
  對於曾幫助也利用過自己的人,薛西斯覺得無所謂後悔或原諒,過去的都已過去。
  而對於愛過自己的人,薛西斯感到愧疚,只能用此刻對時君的情感做為謝意。
  這樣做或許很自私,卻是他能做到的所有。
  獲得幸福,然後幸福地活下去。
  與時君一起。
  因此,他得確認世界此刻的樣貌。
  通訊系統完全偵測不到都城或基地的訊號。
  那最後一刻被薛西斯中斷的預言,雖沒強大到能重塑或毀滅世界,仍重創了人類在這星球上殘存的勢力。
  還有幾個稍具規模的城市存在,而他必須慎選兩人接下來的落腳處。
  最壞的狀況,便是要繼續於液化區域遊蕩,仰賴運氣或時君引發的奇蹟過活。

  他在離河不遠的山頭上,放出了在機場搜刮來、勉強能用的無人機。
  微微吹拂的風,和漫漫沙塵中,他回想著自己和時君是如何走到一塊的。
  無法辨認是最初或最後的時間裡,有著關於預言者和背叛者的故事。
  而今,背叛者決定背叛自己的命運,而預言者也停止了預言。
  接下來就該是無藥可救,也同時無邊無際的未來了。
  可是短暫的欣喜過後,薛西斯意識到自己好似回到了原點。

  究竟,預言為何存在?
  如果用米迦勒的方式思考,他們所說的命運,不過是洪荒這介於生物與非生物的存在,把地球吃乾抹盡後,再前往下個世界的過程而已。
  就算加上時君所說的,預言在多個時空裡分別達成與破滅,也能用舊時代流行過的量子力學和多重宇宙云云解釋。
  這故事沒有救贖,沒有奇蹟,更沒有神。
  僅是將人貧脊且不合時宜的幻覺,套在不了解的現象上罷了。
  當他繼續接受時君如詩、如信仰的言語時,是否也放棄思考,放棄自己的責任呢?
  昨日薛西斯信誓坦坦地說,自己愛上了時君。
  他卻無法不去想,自己與時君的愛究竟有何特別,竟能左右整個世界的興亡。
  ──你憑甚麼被選擇?
  米迦勒最後的質問依然在腦海裡迴盪。
  時君說,那是因為在其他預言失敗的世界裡,他所做的事。
  可是此刻的薛西斯,只能活在這個世界。
  這因為他對時君的愛,而不被拯救的世界。

  *

  薛西斯回到河邊時,時君正禱告著。
  屈膝、閉眼、十指交扣、雙手輕觸垂下的額。
  橘黃而澄澈的暮色染在他臉龐,像即將出發、卻早已結束的旅程。
  一段他無法全然理解的旅程。
  比起他的空洞,時君的禱告是飽足的。
  像個自我指涉的文法,所指對象與使用的意符終歸一處,沒有期待或失望,僅是證成的事實本身。
  是世界本身。
  他無聲地走近時君,在伸手可及之處停下。
  自己紊亂的心愫表露無遺,所以搶在對方之前開口。
  「像時君這樣,真好呢。」
  「祈禱能被聽見,真好呢。」

  少年睜眼,尚未完全聚焦的瞳眸並無困惑或猶疑。
  「能真正相信的人們,因信念而強大,那便是盡了自身的責任。」
  「的確如此。」
  薛西斯感嘆著。
  「我愛著你禱告的方式,卻尚不能像你這般地篤信。」
  「盼著、望著、向自己也不知道的對象乞求著,我認為是種奢侈。」
  時君的目光恢復了平時的色澤,映出晚霞的璀璨。
  在那美中,薛西斯努力看見自己的位置。
  他沙啞汙濁的嗓音,是否傳達的到,時君禱告的對象那兒?

  「其實,對我也是一樣唷。」
  少年起身,將雙手放在身後說著。
  「我與你的禱告,並無不同。」
  他坦然的陳述讓薛西斯感到訝異。
  「難道,神一次也沒回應你嗎?」
  時君輕輕搖了搖頭。
  「不,那些禱告無疑被聽見,也確實被回應了。」
  「但被聽見與回應的,不單單是自己。」
  「那些應答的,是超過此時此刻的全部。」

  一陣颯爽的風拂過河面,將兩人的倒影打散成模糊渾沌的輪廓。
  「那答案究竟在哪裡?」
  薛西斯的語氣轉為急切。
  時君所說的,只讓他覺得困惑。
  「預言既然已經消失,那還有甚麼可能是能全知全能全在的?」
  「反之,若這存在無須預言亦可持續,我們的祈禱在這命定面前,有何必要?」
  「因為──」
  時君將雙手平舉。
  「對人來說是必要的呀。」
  接著加強了話語中的力道。
  「對你、對我。對我們來說。」
  然後俐落地轉了個身。
  風從遠方的山頭吹來,將細碎如雪的花瓣盈滿他的視野。

  花?
  在這萬物死寂的荒漠?
  薛西斯注視這奇蹟。
  滿山遍野的植披像遺忘了時序,似錦繁花謳歌地朝天際灑去。
  薛西斯意識到,這並非是液化的幻象,是純粹將洪荒到來之前、或世界再生的萬古後的風景,帶到了此時此地的自己眼前。
  紛飛的花裡有著超越世間與語言的深意,毫不忌憚地完滿展現著自身,卻無法為俗人所參透。
  這太狡猾了啊,時君。
  說甚麼我們的禱告是相同的。
  能呼喚奇蹟的你,與除了瞠目結舌外甚麼都做不到的自己,如何有同樣的信心?
  但薛西斯錯了。
  自己並非獨自一人瞻仰著這份美麗。

  回過神時,時君已牽起他的手,跑了起來。
  彷若要融入這陣旋風,他們的感官為怒放的白雪湮沒。
  少年眼中,是將世界所貢獻的全部,全部都還回去的熱情。
  對敞開至無垠的世界,回以無邊無際的溫柔。
  「……就在這裡喔。」
  他的暖意透過小巧的掌,傳至薛西斯的手背。
  「因為並非全知全能全在,我們的祈禱,才會存在於此。」
  「祈禱就在我們之中。」

  他和時君,絕對不是相同的存在。
  然而,時君堅持他們的願望是等價的。
  或者說,「可以」是等價的。
  若時君真與神聯繫著,那他的禱告便是最純粹、最接近理型的意念。
  純粹與理型就是神,而神無須祈禱。
  正因是人,正因「此刻」是人,時君才能邀請他,一同去相信。
  相信那他們之中、他們之間為愛聯繫的,那樣存在著的甚麼。

  薛西斯再次看向少年。
  花舞之雪業已停下,也或許從未開始。
  畢竟是荒漠,畢竟萬物仍有其律法,於預言後持續召喚人的思念。
  那正是時君想告訴他的事。
  帶著殘缺不全的心與孱弱的意志,薛西斯是醜陋的。
  美其名說是愛,他擁有的情感,恐怕也是醜陋的。
  這樣的願望,除了待在時君身邊外便無處可去。
  「可以唷。」
  時君注視著自己的眼睛,再度若有所求地濕潤起來。
  他所應允的,都必將達成。
  就算是預言與慾望都朦朧不清的疆界,他也會帶自己一同越過。
  那接納萬物的溫暖,於焉把世界回歸到混沌未明的激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