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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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18
我見過了世界。
確切來說,是在那本該與我無緣的山巔上,見到世界和我開的玩笑。
彷彿這沒有起點、終點或意義的夢還不夠荒唐似的。
石子離開了我。
世界卻不是空無一物的。
踽踽下山後,我蹣跚地走向沙漠中,從高處看來明顯無比、卻從未經過的城鎮。
喧鬧的市集裡,我搜索著石子的影子,一邊好奇世界的改變。
人們從哪兒獲得目不暇給的貨物,又要把它們賣到哪兒?
交易與欺瞞,慾念與挫敗,肢體和意志彼此交纏的城鎮中,我覺得窒息又空虛。
我想歸返那我不隸屬於,也無法持有的沙漠。
回到城鎮邊界,我卻找不著一望無際的沙。
放眼望去盡是街道,未曾目睹又覺得稀鬆平常的器械,與高可參天的建物。
只有山還佇立著,和其原先的遺世孤立相比,此刻見到的卻是城鎮盡頭、遠方壁紙似的風景。
順著摩肩擦踵的人潮,我找到了回到山腳的車,但沒錢前往目的地。
不再是永遠白晝的日子裡,黑夜總伴隨著刺骨冷風。
城裡人們對我投以鄙夷猜忌的視線,用詈罵、指控和牢獄威脅我。曾橫越沙漠、經歷火烤、扛過大石上山的堅實身軀,而今是那樣瘦弱、不堪與醜陋。
當我倒臥路旁,受盡折磨與侮辱,偶爾會夢到有那麼片沙漠,石子與自己相遇在絕對的孤獨裡,於輪迴復返的日子中反覆找到和遺失彼此。
或許那沙漠僅僅是夢,是包裹我全世界、無法被揚棄或實現的夢。
而不在夢中的我,已無處可去。
*
劇烈的閃爍驚醒了薛西斯。
一道強光劃破黃昏時分,地平線盡頭橙色的天空。
那是虹?
不,與印象中落雷般細長的軌跡不同,方才的一擊在他眼裡形成了柱狀的殘影,彷彿光的長矛直接刺入了大地。
視力恢復正常後,他意識到自己回到了偵查隊的直升機裡。
加百列與拉菲爾在自己的兩側。之外機艙內空無一人。
空無一人。
時君呢?
他射向兩人的目光無比陰冷。
「薛西斯,我們不是時君的敵人。」
率先開口的是拉菲爾。
「時君正被運往都城。」
如果不是明白對方的實力,薛西斯恐怕已先發制人地出手了。
從自身未被拘束的這點看來,她們有十足理由相信薛西斯會願意講道理。
「我們會說出一切,並讓你判斷接下來的行動。」
「與之對應,也請告訴我目前你所知道的、關於時君的事。」
在哈塔瓦,時君趕在最後一刻,將連同峭壁在內的環境轉化為鴉白軟柔韌的身體,擋住足以將一座小鎮夷平的砲火。
雖然沒受到物理上的傷害,薛西斯卻失去了意識。據時君所言,那是因為他在懸崖直接承受了洪荒聲音,應該半天內即可恢復。
無預警地,先返回基地的米迦勒突然改變作戰,下令偵查隊帶時君前往研究站。
僅僅一小時後,時君已把受液化影響、在空中糾纏聚合的設施回復原狀。
衛星發射任務極為成功。
然而,施展這連串的奇蹟後,少年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都城在這時傳來了聯絡。
「那個攻擊中隊根本是都城的爪牙。」
加百列惡狠狠地說。
「雖然早知道基地內部有間諜,沒想到會在這關頭攤牌。」
「所以妳們和對方交戰了?」
逐步掌握事態全貌的薛西斯問到。
「就是這點令人火大。」
她憤怒地握緊步槍槍管。
「基地的高層早就為都城滲透,若不是忌憚米迦勒,恐怕會直接暗地偷襲我們。」
「最終,以時君與虹的控制權為代價,換得我們的安全撤離。這已經是十二小時前的事了。」
根本是夾著尾巴逃回來了呢。薛西斯想。
方才的發射,看來是都城對完整系統的測試。
他瞥了眼地圖,想確認最先被實驗的會是那座廢墟。
然而座標顯示的卻是個居住區。
冷汗竄過他全身。
「比起從洪荒手中搶回世界,都城似乎更想把世界當作自己的人質。」
拉菲爾沉痛地說。
「那是先前和都城意見分歧的城市。基地的彙報顯示有上萬隻鴉朝該地飛去,而該地的通訊於一分鐘前完全靜默。」
「所以都城已預先在各城市安插了作為誘餌的重生者?」
「不,現在的虹,已非幾天前看過的原型了。」
推了推眼鏡,她在電腦上顯示出新的衛星設計。
「在偵查隊離開格拉森後,薩莫用來吸引鴉的裝置迅速被都城回收,其功能是對目標放出近似重生者的液化訊號,再由衛星增幅。」
「都城於是能假洪荒之手,摧毀不服其統治的地區。」
這太瘋狂了。
人竟然想主動擴大汙染面積?這和自取滅亡有何差別?
「但我們也不算全盤皆輸。」
拉菲爾邊說邊叫出了薩莫傳給薛西斯的資料。
「這是基地機房附近的一個座標,但該區無法遠端監控。」
「所以我該如何潛入基地?」
儘管米迦勒的交易暫時保護了他與偵查隊,在都城業已露出獠牙的此刻,薛西斯回到基地後很可能被關押,甚至處刑。
「終於可以談正事了呢,薛西斯。」
加百列把玩著手裡的步槍,心情明顯比剛才好上許多。
「我想想,你在回到基地前五公里處激烈掙扎,然後跳出直升機如何?」
明白對方企圖的薛西斯露出苦笑。
「可以的話,我想──」
「不,你別想。」
加百列將槍放到一旁,擺出格鬥架式。
「你可要好好掙扎一番唷?」
*
七十分鐘之後。
頂著被加百列擊中的多處瘀青和一道包紮後還滲著血的傷口,薛西斯憑著腎上腺素減緩的痛覺,在基地的下水道內急奔。
即便對方明顯手下留情,他也卯足全力才得以逃脫,最後可說是半被扔出了飛機。
還好方才沒一時衝動而與她們為敵。他暗自慶幸。
當加百列以精湛演技協助自己脫身時,拉菲爾則入侵了基地內部的監視系統,提供了條通往機房的安全路線,並將之後無法遙控的區域下載到了薛西斯的探測儀裡。
他有約半小時的時間取得資料,然後混入拉菲爾安排好的貨機前往都城。
預料到兩人將會受到嚴格的盤查,薛西斯行動時得完全切斷與外界的聯繫。
這對姊妹已幫了他太多,接下來得靠自己。
無論薩莫要告訴他的是甚麼,他都準備好要接受。
在加百列動手之前,拉菲爾陡然叫住了薛西斯。
「你還沒告訴我時君的事。」
「在哈塔瓦,我和姐姐初次見到了他。」
拉菲爾的聲音帶著些許歉意,以及那目睹奇蹟的真實樣貌時,心底的震懾。
「很抱歉在那之前,我們都將他待作無法感知的恐怖。」
緊接著,她問出最關鍵的問題。
「能說說為何你和薩莫,都如此執著於那孩子嗎?」
「你有兩分鐘。」
加百列擺著臉說到,即便她的眼神洩露了滿滿的好奇。
於是薛西斯說出了二十年前的事件,以及與時君重逢後,自己矛盾的情愫。
「那麼,時君過去為何要來到基地?」
聽完薛西斯的故事後,拉菲爾提問到。
「這是我一直想不透的問題。」
薛西斯無奈地坦承。
薩莫認為,時君選擇來到基地,便是讓所謂的預言破滅的原因。
但這選擇的意義和影響,都是制約鬆動後方逐漸浮現。
──薛西斯驀地覺得自己遺漏了甚麼。
根據米迦勒所言,基地的制約是從十一歲開始,而薩莫的事件發生在十歲。
如果他是因制約而淡忘與時君的約定,那最初戀慕自己、讓制約伊始的對象是誰?
加百列默默站起,暗示薛西斯要逃就得趁現在。
*
在機房的維修通道前,薛西斯叫出了拉菲爾給的地圖。
洪荒到來後的五十年間,基地已從原先在曠野裡的軍事設施,成長為人口超過十萬的城市。屢次的擴建讓其布局如迷宮般綜錯複雜,連這兒土生土長的薛西斯都無法摸清。
此外,由於基地原先是調查與討伐洪荒的最前線,當主建築落成時,許多區域仍有未清除完全的汙染。
直到三十年前,鴉群時不時還會襲擊基地,重生者的出現也是因此產生的意外。
薛西斯此刻的目標正是機房最深處,尚未測繪的區域。
孩提時代,常聽聞關於基地的鬼故事。
比溺者還可怕的東西,潛伏在維修通道底端的幽黑裡。如張大嘴巴的怪物,等待夜裡在實驗室閒晃的孩子,一口將之食下。
今天的他,便要直搗那怪物的臟腑。
進入機房後五分鐘。
探測儀倏地傳來汙染飆深的警告,接著便失去了反應。
擋在薛西斯眼前的是扇陳舊、未上鎖的鐵門。
並非特意不加上防護,而是任何機關於此汙染濃度下,都將液化為無用的殘骸。
他輕輕推開門。
一株樹疼痛糾結地植在黑暗裡。
說是全然的黑暗也不對,因為樹之上是抹乍然撒落的光。
那光來自這洞窟般的通道頂端,遠遠漂浮、明滅不定的燈。
薛西斯將行囊放下,凝視那棵樹。
樹裡隱約可見的扭曲人臉,氣若游絲地吐息著。
他將攜帶的手電筒往洞窟底處照去。
由血肉組成的森林,宛若煉獄地在基地底層嗚咽哭訴。
這些樹,應是最初奉命建造基地,暴露在高汙染濃度下、欠缺糧食補給,最終在生死間彌留的人們。
薛西斯霎時明白,時君帶自己去哈塔瓦的理由。
──我們平白得來的東西,亦要平白地給予。
他將提洛的戒指取出,看著它液化為雪白剔透的穀粒。
將掌中的贈禮奉上,他耐心等待著樹之間分享著那睽違數十載的食糧。
不若擁有異能的時君,薛西斯無法餵飽他們。
比起在哈塔瓦讓森林重染綠意的奇景,他現在僅是要樹傾聽自己。
因為他知道,任何給出、轉贈與接收的禮物都是祈願,而祈願就算不得回應,其本質也是對更久更久以前、自己接受之物的回應。
走至樹之間的空隙,他來到了光下。
由洪荒構成的枝幹與藤蔓逐漸攀住了他。
世界有想要告訴自己的東西,前提是自己找到對的問題。
模仿時君那般閉上眼睛,儘管帶著污髒不堪的心,他依然嘗試著說出自己的願望。
*
「吶,重生者是為什麼存在的呢?」
薛西斯朝走在前頭的薩莫喊到。
半夜溜出寢室的兩個孩子,在只有警示燈的維修通道裡走著。
「我們被創造出來已過了十年,可是都還沒投入實戰過。」
「就算在體力上還是小孩,我們的偵查能力應該也……」
薩莫突然停了下來,讓薛西斯差點直直撞上。
「你再吵,就把你趕回寢室囉。」
薩莫厭煩地說,薛西斯乖乖閉嘴。
彼時和薛西斯同樣的第一期重生者有六位,而比他們小五歲、提洛所屬的二期生,尚未加入測驗。
雖然來自同批細胞,由於個體基因上的微調,重生者仍有各自的生日。他們出去探險的那天,薩莫正好滿十一歲。
而下個月,就輪到薛西斯了。
平時總板著臉的薩莫並無其他朋友,只有面對薛西斯,才會有同齡孩子的感情。
除此之外,薩莫展現的唯有無聲而強烈的憎恨。
對洪荒、基地和操弄他們命運的大人的憎恨。
當薛西斯總得壓下對溺者的驚懼,才能故作無事走過那缺氧泛青的樹叢時,薩莫總以要吞沒溺者與自身的敵意,徹底消除掉他存在過的痕跡。
能兀自展現的力量可謂奇蹟,嘗試複製奇蹟的只是贗品。
薩莫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用那扼殺自己的態度避開敵人的感知,甚至於奔跑的溺者群中溜走。
反之,薛西斯唯有薩莫在觀看自己時,方可模仿對方掩蔽氣息的方式。若獨自接受測驗,他往往會在壓力到極限時猝然崩潰。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當基地加強測試強度時──例如在匿蹤狀態下架設通訊裝置、攻擊溺者與蒐集情報──已有三名一期生在先前的測驗犧牲。
為減少損耗,薛西斯八歲後,溺者體內被嵌上了安全裝置,緊急情況可立即引爆。
即便如此,在測驗中失敗的重生者仍遠非安全。
「如果不知道為什麼存在,我會害怕呀。」
薛西斯小聲說到。
「派不上用場的話,基地會拋下我們。但要派上用場,就可能發生上周的事……」
那時,薛西斯在測驗尾聲引起了溺者注意。
根據程序,在溺者進入定向移動階段後,測驗仍可視情況進行,畢竟脫離戰場本就是訓練的一環。
若是平常狀況,薛西斯應能強忍他的驚慌,逃到測驗場之外的安全地帶。
然而那天,和薛西斯共同訓練的還有另一個孩子。
他的位置比自己更接近溺者群的中心。
所以他做了選擇。
「明明就沒有實力,跑回去送死是怎樣。」
薩莫揉了揉薛西斯的腦袋。
「都教你幾遍了,溺者感知的敏銳度與人的集中程度成正比。」
「你不去還好,去了反倒吸引了所有溺者注意,連啟動安全裝置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包圍,丟臉丟到家了。」
最後是他們未曾見過,好像叫米迦勒的偵查隊隊員,以精湛的身手將兩人救出。
其實薛西斯並未真正在乎自己的同伴,只是意識到永遠比不上薩莫的作戰能力,而做出捨身舉動,博取基地同情──這樣厭世的說法,薩莫決定藏在心裡。
「薛西斯真是愛哭鬼呢。」
「但溺者真的、真的很可怕嘛。」
回想起當時情景的薛西斯幾乎又哽咽了起來。
讓人放不下心,薩莫嘆了口氣。
「下次遇到那狀況,你直接撤離。」
「可是──」
他以灼炙的眼神直視薛西斯。
「閉嘴。聽話。」
「在戰場上,沒有誰背叛誰這回事。只有誰活下來而誰沒有,懂嗎?」
被這氣勢蓋過薛西斯只得點點頭。
「你討厭我了嗎?」
他強烈的意念,似乎被誤解成了他一貫的憎恨。
「……恰恰相反。」
薩莫真實的心思不禁脫口而出。
「嗯?」
「沒事,如果你要探險的話,就快點跟上。」
撇過頭去的薩莫將注意力放回前方。
他知道即便此刻,基地仍密切監控著兩人。
會縱容他們的玩鬧,也是要趁機蒐集不同的情緒數據。
要避開耳目,唯有前往基地不敢派駐眼線之處。
那一切複雜機械都會失效的污染地帶。
懷著心頭積累的秘密,他引領薛西斯走向那扇機房深處的鐵門。
*
意識恢復後,薛西斯看著四周偌大的空間。
這是他們的舊測驗場,在二十年前的事件後,便荒廢至今。
他是如何從機房來到這兒的也不得而知,但冥冥中覺得是薩莫帶著自己。
測驗場連接的寢室,還保留著那夜大火燒過的痕跡。
他走到兩人訣別時的逃生口,準備從那兒偷渡上貨機。
制約已全部解開了。
薛西斯想起了事件當天的真正情形。